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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叶鹤


叶宅。

        庭院中,  郁郁葱葱地大樟树下放了张椅子,  上面躺着一个中年妇人。苍白的面色,  呆滞的眼神,  两鬓青丝中透着几点雪色。

        叶鹤目光幽暗,想当年,  她也是江南数一数二的美人,  更曾艳冠群芳,可如今呢?美人迟暮,大抵如此。然而她衰败的还不只是容颜,  还有身体。那一声声止不住的咳嗽,  似是能将肺都刻出来。

        叶鹤抓着药包的手紧了紧,  走上前去,“娘!”

        叶母转过头,眼睛渐渐散发出神采,  嘴角带着喜色,“回来了!”

        “嗯!给娘抓了几服药,  还买了些糖果。娘不能多吃,不过我问了太医,适当尝两口,没有关系。”说着,  叶鹤将八宝盒与药包递给旁边的婢女,  “下去煎药吧,  这里有我!没吩咐,  不许人进来。”

        这处庭院本也在宅子东边,  因叶母身子不少,需要静养。因此下人们没有传唤,一般也不来打搅。安安静静,冷冷清清的。

        婢女躬身退下。叶母眉黛轻蹙,“还是五皇子给的药?”

        叶鹤不答。叶母却已经知晓了答案,即便不是五皇子给的,想来也是五皇子的方子,在五皇子的铺子里拿的。又或者是大皇子。都一样。

        叶母颤抖着嘴,紧紧抓着叶鹤的手腕,声音里藏着无限的祈求,“一定要这样吗?如果……如果他们知道你……鹤儿,不要,不要再继续了。娘……娘只想你好好活着!”

        “活着?”叶鹤冷笑,目光一点点变得阴鸷,“像从前那样屈辱地活着,处处被人欺负吗?”

        叶母一震,眸光黯淡下来,“是娘……是娘对不起你。娘没法给你一个好的出身。”

        叶鹤怔住,怪她吗?是怪的!如果不是因为她出身不佳,他不会自呱呱落地便被烙上污点。可是为了养育她,她费尽心机,牺牲良多。为了叫他不再生活在那样的环境,她花光了所有积蓄辗转弄到新户籍,来到京城重新开始。

        可所谓的新生活哪里这么容易!即便没人知道她曾经是做什么的。可他仍旧是一个父不详的孩子。母亲除了讨人欢心,没有任何能谋生的手段。即便她努力学着去做,给人刺绣,帮人做工。

        然而他们的生活依旧十分拮据。他也时常被人欺负,被人羞辱。

        “鹤儿!”

        叶母再次抓住叶鹤,眼底神色越发愧疚,叶鹤心头十分矛盾,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他的母亲不是那样的出身,如果他的母亲也是大家千金,该有多好?甚至于即便是普通妇人,也比她强。

        因着这点,他曾不止一次恨不能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母亲。可每每想起这些年叶母为他做的一切,他又不忍心,舍不得。

        叶鹤深吸了一口气,终究反握住叶母的手:“娘安心养病吧。不必为我操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叶母张着嘴,直摇头,“我怎么能不操心呢!你是我生的,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牵挂。如果……如果失败了怎么办?他们是什么身份的人。皇子亲王,倘或他们发现你……”

        叶鹤皱眉,将手甩开,“他们是什么身份的人?那么我呢?我比他们差吗?”

        皇子亲王又如何?都是一样的,凭什么如今这些皇子就能高高在上,而他就要活在泥地里!

        “不!不是!娘不是这个意思!娘只是怕,怕……都是我,怪我不好!我就不该带你来京城!”

        即便要离开故地,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重新生活,也不一定非得往北,不一定非得是京城。不过是当年那个人同她说,他是京城人,家住京城罢了。她想帮叶鹤找到亲生父亲,认祖归宗,也能让孩子有个依靠。

        可她费了好些功夫,多少年来苦寻不到。然偏偏就在她死心了的时候,那些人找上了门!她才知道原来当年同她花前月下的叶公子居然如此显贵。

        若是早知道事情会变成今天这个模样,她宁可带着叶鹤走的远远的。一辈子不让人晓得。

        “鹤儿!娘不想你最后落得凄凉下场!”

        叶鹤轻笑,“娘!我不想再过以前的日子。既然有这样的身份便利,他们又肯帮我,我为何不试一试?便是败了,我也风风光光了一回。何况,事情才刚刚开始,谁又算得定我一定会败呢?”

        哐当一声巨响。

        叶鹤转头,便见方才那个丫头采薇站在不远处。

        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婢……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只是想着,药还得熬一阵子,可夫人咳嗽的厉害,便先弄了雪梨川贝汤来,手上没拿稳,这才洒了。”

        叶鹤神色闪了闪,叶母大惊,双手抓住叶鹤,“不,不要!采薇伺候我这些时日一直尽心尽力。”

        叶鹤未动。叶母咬牙低声附耳,“我们说话声音小。她不过是刚来,应当没听到什么?”

        “应当?娘确定吗?”

        叶母张着嘴,无法回答。

        叶鹤站起身,一手从后掐住采薇的脖子,一手捂住她的口鼻。但见她身躯不断挣扎,不过片刻,渐渐没了声响。

        叶母浑身战栗,看着这样的叶鹤,竟似是有些不认得了。身子一点点瘫软下去。

        叶鹤却显得十分平静,回头淡淡说了一句,“娘该知道,倘或她传出去一字半句,我会是什么下场。娘,我赌不起。”

        叶母闭眼落泪,微微颔首。她明白,当然明白。一个奴婢如何能与自己的儿子相比?罢了!

        ********

        林府。

        林槐将消息递上去,“叶家人事简单,主子就两个,下人也不多,总共十来个。平日里也都各司其职,没见出什么状况。前几日,伺候叶家太太的丫头突然落水死了。

        叶太太身边缺了人,叶鹤有意提拔。之前大爷让安插进去的两个人,有一个是机灵的,借机上了位。

        据她说,她曾偷偷去看过那死了的丫头的尸体,本是念着往日里姐妹间的情分去烧点纸送一送。却意外发现那丫头说是落水,可脖子上却有勒痕,而后又在叶鹤手臂上发现了疑似女子指甲的抓痕。

        死去的那丫头无父无母,没人收尸。还是叶鹤做主,下了葬。此事便也再没人提。”

        林如海打开火折子,将纸条烧了,言道:“大爷可知道了?”

        “不曾!”

        “那便不必说了!免得他又分了心,不肯读书。叶家那边,你传令过去,还是大爷说的那句话,小心为上,不可冒进。”

        “是!”

        交待完,林如海一顿,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得了信便直接来给的我,可是大爷不在?”

        林砚交待下来的事,倘或他在,林槐便是不先告诉林砚,至少也会遣人叫了林砚过来一起说。

        “大爷出府去了,说是约了宁亲王在一品茶楼见面。大爷还说,若是老爷问起,便说和您说好的是一个月。他往后这一年半,恐也就这一个月的好日子过了。”

        林如海嗤笑,摇头挥手,“罢了,你下去吧!”

        一品茶楼。

        “玻璃的制作工艺已经日渐成熟,玻璃产品也都有了相对稳定的销售路线。这上头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便是有些问题,想来不必你出手,下头的人也能解决,更是用不到我了。

        至于密室别院那边。我也都交待过,图纸,资料都整理妥当。生产制作过程中需要改进的地方一一标明。那边的人会明白。

        再有这一品茶楼。经营是你的拿手活,不必我多说。只一样,找几个人文笔不错又擅于说故事的,让他们去写话本。写出来你过目,选取内容新颖,感情真挚的交给说书人。保持茶楼说书故事的可听性,这是要作为茶楼亮点来打造的。

        另外,我这里还有三册话本子。不必一次性拿出去,你隔阵子让说书人说一本就行。”

        司徒岳接过来一看,只见封面上写着《长生殿》《望江亭》《女状元辞凰得凤》。他对话本子并不热情,倒也没打开看,一边应着一边皱眉,“你真打算不管了?”

        “倒也不是一点都不管了。倘或遇上什么麻烦,也可来找我。只是我恐怕没那么清闲了。”

        “那你那火锅店子呢?”

        林砚眯眼看过去,司徒岳略有些心虚地咳嗽了一声,“那什么,不是你说的想开个热锅子的店子,还拖我帮你相看店面吗?”

        呵。想那这个讨好自己,让自己消了之前的气就直说!

        不过林砚倒也没真这么小气,“你先看着。左右如今才七月初,离冬日还早,不着急。你若是看中了有合适的,帮我盘下来。到时候我选好了管事,把经营策划交给你。前期你多帮帮忙,后期自然就好了。”

        司徒岳大是松了口气,这便是不计较他当初在司徒坤面前卖了他的事了!如此倒也无所谓他又对自己使唤来使唤去了,破天荒应得相当高兴。

        可见他那颇有些烦闷的神色,忍不住打趣,“父皇已经决定用你所说的国债方案,你那文章写得怎么样了?”

        林砚脸色一跨,写了七八篇,全都被林如海打了回来。头痛啊!

        “我听三哥说,父皇的意思还是让林大人上书请奏。他与朝臣合议,然后再下令发行。交由林大人主事,三哥协理。”

        末了,司徒岳似是想到什么,又道,“当然,父皇也考虑到林大人身体,自会让三哥多担待,而且这么大的事,也会派许多人帮忙,让六部都相助给予便利的。林大人担个名头,毕竟这东西是你们林家弄出来的。”

        这般说来,事情已是定了。如此一来,他的文章也该快点写出来才行。

        只是他爹就担个名头,还变成了主事?皇子成了协理的?这主次是不是乱了?还是皇上在暗示什么?

        司徒岳眼珠一转,也正说到这点,“三哥让我问问你,林大人是个什么意思?”

        林砚翻了个白眼,“我哪知道!我爹既然没说什么,那便让三殿下维持现状就好。就我爹那老狐狸?肚子里不知道多少条弯弯道道,鬼知道他什么意思!”

        “你也不知道?”

        林砚一叹,“我们家素来是,我尾巴一抬,我爹就知道我要干什么。可我每次猜他,十回中最多能猜中六七回,还不一定能全中。”

        司徒岳噗嗤一笑,看了眼林砚屁股后头,“我怎么没发现你有尾巴?”

        林砚瞪眼一脚踢过去。司徒岳忙抬手叫停,“不同你玩笑了,和你说个正经事。我新得了个消息,同你有关的。要不要听?”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语气糟糕得很。司徒岳本还想嘚瑟一下吊吊胃口,闹了个没脸,这心突然就没了。

        “南安王家的事。那个霍县主,你还记得吧?”

        林砚点头,记得,实在是太记得了!

        “听说当初被南安王打得有点狠,养了一两个月才好。却是又给关了起来,锁在屋里。唯恐她再出去惹事。南安王老太妃心疼,还和南安王闹了几场,可惜都不管用。后来,南安王老太妃入宫去求了太后娘娘,想让太后娘娘给你和霍县主指婚。”

        林砚一脸懵逼,这老太妃莫非是脑子瓦特了吧?皇上在金銮殿上揽了他的婚事,说他是要过眼的。也便是透出这婚事已有安排,而且他会赐婚的意思。让太后与和皇帝对着干?

        太后虽是太后,可却非是皇帝生母。不过这些年太后安分,几乎都窝在自己宫里享清福,偶尔念念经。皇上自然也愿意孝敬孝敬,宫内宫外传一出母慈子孝的佳话。

        司徒岳轻笑,“太后又不傻。怎么会下这样的懿旨?更不会拿这种狗屁倒灶的事去惹父皇不悦,坏了现今的母子情分。南安王老太妃失望而归。

        可这事却是让南安王知道了。南安王怕家里一大一小不消停,捅出大篓子来。前几日听闻已将霍县主许配给了岭南那边的一个千总。似乎还是南安王以前的部下!”

        说到此,司徒岳笑眯眯蹭过来,“我还听说,南安王老太妃不同意,霍县主也不同意。可南安王连庚帖都换了才说出来,这会儿那王府里可热闹着呢!”

        林砚斜眼,“你有这闲工夫看玩笑,不如想想南安王将霍灵嫁去岭南的用意。”

        司徒岳翻了个白眼,“能有什么用意,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还用想吗?这些自有父皇和三哥他们去伤脑筋,还用不上我!”

        “这倒也是。而且以你的脑子,也做不来!”

        司徒岳瞬间黑了脸。林砚趁他发作之前,跳起来,正准备跑,却被他抓住了。

        只见司徒岳嘚瑟着,“我可告诉你,父皇准备秋狩。大约不是下月,便是下下月。你若是不想日日被关在屋里读书,不妨求求我。我可以同父皇说一声。让他把你带上。如今父皇待三哥和我还算不错。我说的话有时候比三哥还好使些。”

        林砚看着他,“皇上要秋狩?”

        司徒岳更得意了,“那是当然。父皇今日才和我说的!”

        “皇上可说为什么?算起来,皇上已有两年不曾行猎了。”

        “就是因为两年没行猎了,所以想试试自己是不是宝刀未老。更重要的是想借这次机会,试试你的那些弓/箭,弓/弩。”

        这是打算让这些东西公诸于世了。那么下一步,是不是就是出战了?林砚思量起来,却听司徒岳又叫嚣着说:“你好好想想怎么求爷,爷姑且先听着!”

        脚一抬,二郎腿一架,酒杯一举,痞子味十足,那模样要多得意有多得意。

        林砚只觉得自己和他的智商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他怎么就交了这么蠢的一个朋友,叹道:“你觉得,皇上要用秋狩来试验我制造出来的东西,会不叫上我吗?”

        司徒岳刚到嘴边的酒杯顿住,懵逼脸看着林砚。

        林砚巧笑,“弓/箭营是去试练的。可皇子大臣们却是当真去行猎玩的。就算有了我特别制造的精品版可瞄准弓/箭,只怕以你的能力,也未必能胜得过别人。

        何况,这动物毛皮最是难得,若用弓/箭,伤了皮子,就不好拿回去讨贤妃娘娘欢心了。你不如想想怎么来求求我,给你一个能猎到动物,却还不伤毛皮的法子。”

        司徒岳更懵逼了,怎么就一两句话的功夫,他们二人的形势就掉了个儿了呢?他抬眼看过去,“你有法子?”

        林砚扬眉,“那是当然!”

        “什么法子?”

        林砚摇头,“现在不告诉你,此事恐还得请太医帮忙。到时候再说吧!皇上既然马上要着手国债之事,我如今怕也没这闲工夫。”

        还有文章没写呢!哎!不过手/弩是已有的。他在行猎中稍作更改弄来玩玩,算不上新事物,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更用不上什么大途,同金玉阁那些玩意儿差不太多,倒也不算违背与林如海的协议。应当无妨。

        林砚拍拍屁股,往外走了两步,却又顿住脚步,回头问道:“你刚才说,皇上对你态度不大一样?你说话好使了不少?”

        “对!”

        林砚笑起来,上下打量了司徒岳许久,言道:“你若是信我,往后皇上面前,可再放肆些。只注意分寸,不要太过。”

        司徒岳怔愣,没回过神来。

        “你可知当初我为何同三殿下说,皇上其实也是渴望父子亲情的?”

        “你的意思是说?”

        “是!你难道没发现,每回说起我和我爹,皇上总特别高兴,而且特别手痒要插一手,乐乐呵呵地让我爹揍我?”

        或许司徒坤以前没有想过,也是不能想。因为储君之位不明,他也未下定立储之意,这时候对某位皇子太过疼爱,会让三足鼎立的局面失衡。

        可这并不代表他内心没有渴望。甚至于在见到与他交情还算不错的林如海家的父子相处之后,这份渴望会越发浓烈。他会在林如海林砚身上找这种感觉,自然也会想把这种感觉移到自己儿子的身上。

        此前,他让三皇子努力去做一个关心父亲的孝子,效果是有的。可是以三皇子的性格却做不来他的跳脱。而要为帝王者,也不能如此跳脱。他必须是沉稳的,能当大任的。

        但司徒岳可以!

        司徒岳看着林砚,瞪眼,咬牙,“让我像你一样惹得父皇追着来打我,还不如杀了我!”

        林砚满头黑线,哪里有让他故意去讨打了!

        “你和三殿下是一体的。你如果得圣心,皇上在储位的选择上会考虑进去。皇上非是会因为疼爱而轻易决定江山继承之人。

        但他也是人,是一个父亲,做爹的该有的感情,他也照样会有。这些不能成为决定项,却能成为加分项。你若是想不明白,可以回头同三殿下说说,商量着办!”

        说完,林砚抬脚走了,头也不回。徒留司徒岳一人心头纠结万分,想到林如海与林砚的相处模式,只想吼一句林砚的口头禅:老子不要面子的啊!

        再想到大年夜还得跪祠堂,尤其前阵子林砚挨了打那瘫在床上的模样,司徒岳打了个哆嗦。他很想帮三哥,可是这样,他真的做不来,怎么办!

        街头,林砚眼角上挑。

        司徒坤不是林如海,他是渴望父子亲情,却未必会如同林如海一样。皇上是九五之尊,要保持威仪,一般都是不会自己动手打人的。

        而且皇家的祠堂,那是太庙,能随随便便去跪吗?所以就算是生气,大多时候想来也不过是劈头盖脸骂一顿。况且以司徒坤现今这种贱兮兮看他们家父子看得眼热心痒的情况,指不定嘴上骂着,心里正欢喜了。

        不过,这些他都没有和司徒岳说!

        嗯,对,没错!他就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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