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一剑一念为我道

莫小河眉眼紧闭。

    可他又如同一个站在九霄之巅的看客，能清楚看见这座牢狱里的每个人，能听见每个人说的每一句话。

    看得越清晰，他越愤怒。

他很想起身一剑刺死符老板，一脚踢上钱莱的面门。尤其是钱燕，他更想将其五马分尸，否则难解心头之恨。

原来他本姓唐，名永。父亲唐元昌曾是西门县最有钱的财主，且仗义疏财、有血有肉；母亲韩渔美丽动人，温良贤秀。原来她的姐姐莫小颜，其实或许不是她的姐姐。

如果十四年前符老板没有让老虾杀了自己父母，或者老虾并没有杀死自己父母，他或许会很幸福。

他或许会在父亲的教导与母亲的爱护下，有个开朗活泼的童年，无忧无虑，不会如同在十里街一般，整日担心受怕，要自己打理好自己的一切，要自己照顾自己。

要学会默默孤独去承受，本是在撒泼打滚骂娘的年纪，不该承受的东西。

此时的莫小河，能能够清楚看见如今唐府的盛况。

    昔日唐府虽蒙尘多年，破落荒芜，片片瓦砾历数寒凉，沾满灰尘的横梁写满蜘蛛网，唯有杂草枯枝茂盛不败...可并不能掩盖昔日的辉煌。

    门口处两头大石狮，周身在常年日晒雨淋下，钝迹斑斑，张开的血盆大口与獠牙，却依然威严着昔日荣光；

院落中道道亭台楼榭零落着片片瓦砾，色彩凋敝，暗淡无光，登高处远眺大院宽敞，却依然在乍现昔时玉宇琼楼的景象。

枯木中隐蔽一口枯井，枯井旁停留一只腐败木桶，水深过半，不知是否是当年老虾出手时，家丁还在打水并弄三餐；

杂草里站立几道锈迹斑驳的木人桩，一旁散落几道破败的刀枪剑戟，不知是否是父亲仍在酒后起武练枪；

远处凉亭桌椅上，几卷油纸随风东摇西散，上头整齐横着看不清的一席字，仍见字迹婉转清秀，不知是不是母亲没写完的诗章。

这是莫小河出生的地方。

莫小河在努力找寻此处的记忆，努力在向着何人何事努证明自己来过，想要与何人何事去分享。

可空旷处风萧瑟，远处楼台，近处古亭，都如此陌生遥远。

没有人，没有事，没有记忆。仍由莫小河多么努力的设想，都找寻不到在此处停留过的证据。

而同为破败景象的十里街，莫小河无需去寻找停留过的证据，他却不敢去看一眼。那一日起身离开之后，莫小河一路前行，不敢回头。

那里有淳朴善良的十里街刁民，那里近百死无所依的冤魂，那里有被遗弃的剑客英大爷。

莫小河从未想过他们会死，更从未想过他们会为自己而死。

五百御林军下村当日，莫小河计划里，原是仍由十里街居民胡闹一翻，第二天清早，自己便只身而上，一路劈砍，直至身死。

可号称天下最繁荣之国大夏，这人模狗样的官宦，却是如此凶残狠恶，毫不留情，近百无辜居民，统统被斩杀。

这夺去了莫小河至亲英大爷的魂，也毁了莫小河的道。

一人一马，手中有一剑，不争任何名，不夺任何利，不抢任何势，不奉承任何人，不惧怕任何事。

唯有一剑，一念。

可这一剑一念，如今决计再不能快意潇洒。

因为背后有近百无辜人命，背后有英大爷的英魂。

一切种种下来，莫小河对于符老板与老虾，仅仅是要杀，所以要杀。

而对于钱莱与钱燕，是必须要杀，所以要杀。

莫小河不仅仅要杀了钱莱和钱燕，更早早立下誓言，有朝一日，定要直面大夏赵皇帝，一剑劈开他的谎言，劈开他繁荣昌盛爱民如子的谎言。

更要找到传说的大夏真人，掰一掰他手腕子，掰开他满口君子言论的嘴巴子，撕成两半。

为了守住自己的心，守住自己的道，劈开这两人之时，也只能一念，一剑。

可莫小河如今什么也不能做。

牢狱之外，钱莱钱燕已经癫狂，放出了自己的器灵奴仆，其中一个奴仆铜皮铁骨，力大无穷，所到之处无人可挡。

他冲撞着无数士兵的躯体，并且眼看就要冲到程将军近前。

莫小河心中几乎在呼嚎哀喊。

这奴仆不仅要杀了程将军，更要杀死张虎，杀死在场所有人。

他们都是傻傻可爱的人，张则为义，张虎为子，宝先生为心，程将军为道...他们不能再为莫小河的事而死，莫小河再承受不起。

可他什么也不能做。

他只能趴在湿凉地板，无法动弹。

被踹伤的五脏六腑似乎有无数毒虫在里头乱窜，后脑勺处传来一阵阵麻痹全身神经的致命疼痛。

    符老板奴仆的那一脚如地崩山摧，那一掌劈如锋刀碎棉花，几乎把他身体的任何的所有器官、哪怕是筋骨与血管，全部震碎。

    他能感觉到，自己已经死了，身体已经死了。

    他能感受到自己仅剩一缕残魂。

    残魂背后有一道黑暗的空间，里头奔流涌动着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霞光，这道空间传来一阵凄厉的引力，如狂风奔袭，在拼命拉扯着自己。莫小河能清楚预感，只要进去，定会瞬间被绞杀成虚无，绝无生路。

    黑暗中，还有一本书，此书扉页泛黄，空无一字，上头蔓延出无数道铁皮链锁，缠满自己的残魂，不段猛烈撕扯。

    决不能死。

    莫小河仅能在内心呼喊着无数遍决不能死。

    恍惚间，眼前出现一个清秀女子，白色的碎花罗裙勾勒着苗条有致的身子，只是无法看清她的脸。

    女子背后，悠悠升起一只凤凰。凤凰通体鲜红、双翅大展、口吐涅槃火。

    凤凰大展的鲜红双翅，忽然如焰火一般燃烧起来，燃尽了透明凤凰的骨头，随之化作一道透明的烟雾，烟雾通体无色。

    眼前女子伸出一只手。女子之手手指白皙而细长，透明的指甲不长不短，貌似常年刺绣写字，上头传来阵阵淡淡的墨香。

    这是她姐姐莫小颜的手。

这只手，与凤凰燃烧殆尽生成的透明烟雾一起，轻轻抚摸莫小河的后脑。

    温软、湿润。

    如同一道暖暖的溪流穿过身体，淬过五脏，流入心脏，渗进血液，通体暖洋洋。

    莫小河突然睁开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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