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景山附近的官道有些坑坑洼洼，林尚兮的心随着马车的颠簸一上一下，慢慢远去。

        她隔一会儿就要探出头去往后看看，乌云密布，月亮被遮挡的严严实实，黑重的夜色里什么都看不见，唯有别院那块，越来越亮。

        小叶很快就赶了上来，微微喘气道：“公主放心，一切都已妥当。”

        林尚兮不安道：“我那屋子前面就有个水池……”

        “公主睡梦中不小心碰倒了床头的烛火，火势从床头疾起，措手不及，难以施救。”

        无论如何，在外人看来，她与青竹就是葬身火场了。

        她似乎都能听见别院里闹哄哄的人声，想必此刻所有人都在忙着提水救火，谁又能想到那里面不过是两具替身，真正的林尚兮与青竹，早就坐上了前往西夜的马车。

        人已到齐，车队滚滚向前，林尚兮压下心里复杂的感觉，靠着车壁喘了口气。

        她感觉嗓子有点干，正好这马车上也准备的很齐全，便出声让青竹给她倒杯水。

        唤了两声青竹仍没有理她，林尚兮看过去，青竹遇事一向冷静，如今看上去却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脸色颓然又苍白，眉眼间掩饰不住的悲伤。

        林尚兮慢慢挪过去，再次出声：“青竹？”

        离得近了，青竹回神，面上很快展露笑容，问道：“小姐，怎么了？”

        林尚兮不答反问：“你有心事？”

        青竹微微一愣，眼神闪了闪道：“没有，只是突然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有些害怕罢了。”

        是吗？林尚兮狐疑，心里觉得她并没有说实话，显然也是不想说，她便没再问，安慰道：“别怕，我娘会在西夜等我们，况且你还有我呢。”

        青竹在这里亦是举目无亲，带她走是最好的选择。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林尚兮自己动手倒了杯水，刚送到嘴边，本来平稳行驶的马车突地加速，一杯水悉数撒在衣裙上。

        林尚兮稳住身子，顾不得湿漉漉的衣襟，凝神去听，寂静无声的车队突然嘈杂起来。

        林尚兮心底顿生不祥之感，还未来得及动，小叶骑着马走到车窗边，声音急切道：“公主，好像有人追上来了，您坐稳了。”

        话落，马车的速度更快了些。

        她端着杯子僵坐着，脑子里如同一团浆糊，乱得不像话。

        小叶所说她听得清清楚楚，甚至连身后追她之人的马蹄声她也听得清楚。

        心重重的往下一沉，林尚兮闭上眼祈祷，千万不要是陈怀瑾。

        然而天不如人愿，车队很快就被逼停，随着刀剑出鞘的声音外，陈怀瑾无助的声音也从紧闭的马车外飘了进来，“昭昭，你在车上对不对？”

        林尚兮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声音。

        他只带着江家三兄弟，四人四马，小叶等根本就不将他放在眼里，但也不想横生枝节。

        小叶拔出腰间的长剑，冷冷盯着陈怀瑾，道：“来者何人，莫要挡路。”

        陈怀瑾全然无视小叶，翻身下马后就要上前，小叶倏然出手，将剑横在他面前，“车中乃我家主子，胆敢上前一步惊扰她，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她这一出手，江家三兄弟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陈怀瑾被人用剑架着脖子，纷纷亮出自己的武器，紧接着，小叶所带的其他人拔剑拔刀，顷刻间便将陈怀瑾等人围了起来。

        陈怀瑾就像是没看见自己眼前锃锃发亮的剑一样，继续朝马车挪动步子，就算隔着车帘，林尚兮也知道外面此时定是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此处到底离京城不远，且再往前走走就有驿站，若是真打了起来，势必会惊动驿站的人。

        万一他们认出陈怀瑾，燃起狼烟，京城那边收到消息定会派人出来，那时就不好收场了。

        林尚兮心里知道，眼下绝对不能打起来，否则今日就走不掉了。

        她深吸一口气，猛然起身，掀开车帘弯腰走了出去，站在车头居高临下的看着陈怀瑾。

        见她出来，他心里是从未有过的狂喜。

        她还好好的活着，并未丧生火海。这一刻，陈怀瑾甚至都忘了眼前的人是打算逃离自己。

        他缓缓的吐出一口气，面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声音很轻地道：“昭昭，我就知道那不可能是你。”

        林尚兮神情复杂，并不言语，只是定定的瞧着他。

        她原也没认为能完全的瞒天过海，只是他居然这么快就发现，这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陈怀瑾见她不说话，心里越发焦急。再次向前一步，他的脖子已经抵上了小叶的剑刃。风越来越大，闪电也来得越来越快，一道接一道的落在他们身边，照亮整个大地。

        隐约间，她看见陈怀瑾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恐惧。

        小叶完全没有退缩的打算，只要陈怀瑾再往前一寸，剑刃必会见血。

        而他的脚显然再次提起。

        林尚兮瞳孔一缩，出声喝道：“你别过来！”

        陈怀瑾倒是如她所愿收回了脚步，只是一双眼始终看着她，近乎祈求道：“好，我不过来，那昭昭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林尚兮心跳剧烈，面上却是一派镇定，淡淡道：“肃王妃已死，请肃王节哀。”

        明明知道这话是假的，可陈怀瑾听她这样说，仍然感到后怕。他凝神道：“昭昭，你想去哪，我可以陪你去，但是这些人……”

        陈怀瑾环顾四周，这些人的眼神里透着狠辣，他竟不知，大燕的都城里，什么时候混进了这许多西夜人。

        但他眼下无暇管这些，只盯着林尚兮，道：“马上要下大雨了，快跟我回去，别着凉了。”

        他说完也不知道怎么动了下，小叶的剑就被他夺了过去，随手扔在一旁。小叶惊恐的瞪着他，忙抬手制止就要出手的下属。

        这时又有一道闪电落下，这间隙，林尚兮发现他的脖子处，已然泛出了血迹。那一闪而过的亮光里，陈怀瑾的脸色白得不像话。

        眼见他马上就要接近自己，林尚兮情急之下，伸手拿过她身边的另一名护卫背上的剑，剑尖直指陈怀瑾的胸口。

        “你别过来。”

        林尚兮嗓音发颤，双手费力的举着剑。

        陈怀瑾呆呆的低头，望了眼自己胸前的剑尖，已经刺破的他的衣服。他再动一下，恐怕这剑就要扎到他的皮肉了。

        他不信，不信昭昭会伤害他！

        阵阵闷雷声中夹杂着他沙哑的嗓音，“昭昭，你想杀我吗？”

        话落不待林尚兮有什么反应，他便往前一步，下一刻，陈怀瑾唇角扯出一个讽刺弧度，他的胸口好疼啊！

        原来喜欢的人拿剑刺进你的胸口，是这种感觉。

        林尚兮本是情急之下拿剑对着他，她并不想伤他。

        她没想到陈怀瑾会这么的蠢，居然往剑上撞。剑尖刺入皮肉的声音让她头皮发麻，双手越发抖得厉害，她一害怕，慌乱的松手，长剑掉在车辕上，发出“叮”的一声，刺破了这诡异的气氛。

        有什么东西从脸上滑过，冰冰凉凉的，她以为是雨，可伸手一摸，才发现是她的泪。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只是眼泪完全止不住。

        “你回去吧，我要去西夜找我娘……”林尚兮吸吸鼻子，哽咽道：“我不想你陪着我。”

        她需要他陪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而现在，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再也不需要陈怀瑾了。

        陈怀瑾一手捂着胸口，神情恍惚的望着她。身体上的伤不重，堪堪没入剑尖而已，可他却觉得像是有无数刀剑扎在他心上一般，密密麻麻的疼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我本来不想用这样的方式离开的，是你，你一直不愿意放了我，刚赐婚那会儿我就说了，我不喜欢你了，不想嫁给你，可是陛下用无辜宫人的性命威胁我，我没办法，只能嫁你。”

        “我不是没想过与你就这么过下去，然而宗舒三番两次的出现，我始终忘不了你带给我的痛苦。”

        “还有那个孩子，我做了好多个噩梦，梦里那孩子浑身是血的站在我面前，问我为什么不要他……”

        本来已经止住的眼泪再次决堤，她泣不成声的控诉：“不是我不想要他啊……”

        不知何时，天上开始飘落雨滴，越来越大。

        林尚兮隔着雨帘，盯着陈怀瑾，声音如同鬼魅：“陈怀瑾，那也是你的孩子，他有没有去找过你啊？”

        说完这句，林尚兮再也支撑不住，软软的靠在青竹怀里，只是无声的流着眼泪。

        陈怀瑾始终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不发一语。

        她从来没跟他说过这些，他也不知道她心里有这么多的委屈。

        挽留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没有资格挽留她。

        雨越下越大，厚重的雨帘几乎让他什么也看不见。喉头一阵腥甜涌上，陈怀瑾只觉眼前发黑。

        江篱敏锐的发现他身子不稳，趁堵着他的人不注意疾步上前，扶着陈怀瑾：“王爷，您没事吧？”

        陈怀瑾摇摇头，伸手将他推开，抬头看着林尚兮，嘴巴动了几动，最终只是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我伤你这么深。

        对不起，我不顾你的意愿两次娶你。

        对不起，我没有给你自由。

        林尚兮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她抬手抹了一把，声音冰冷：“可以让开了吗？”

        仿佛过了许久，她听见雨声里夹杂着陈怀瑾虚弱的声音：“好，你一路保重。”

        话落，他便踉踉跄跄的移到路边。

        林尚兮掐了掐手心，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不稳的身形，转身进入马车，颓然道：“青竹，你若是想留下，便留下吧。”

        青竹愕然看向她，大声道：“小姐，您不要我了？”

        林尚兮勉强一笑，慢慢道：“也怪我太粗心，刚刚才看出来你跟江岁的事……”

        方才在车外对峙时，江篱江原一心看着陈怀瑾，而江岁的目光，始终在青竹身上，青竹亦是看着江岁。

        青竹低下了头，顿了顿道：“小姐，我跟他，其实也没什么。”

        他从未说过喜欢自己，她也没说过喜欢他，只是江岁每次出府，都会带好吃的好玩的给她，只是如此而已。

        “小姐，我已经决定跟你走了。”

        林尚兮微微笑道：“没关系的，人要为自己而活，你虽是我的丫鬟，但我从未把你当下人，你若真喜欢江岁，我又怎么忍心拆散你们？”

        青竹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并未下车。江岁也没上来与她说话，林尚兮看她去意已决，便出声让小叶继续上路。

        陈怀瑾始终站在路边，背对着车队，再未转身看一眼。

        直到车队驶远，再也看不见，浑身湿透的陈怀瑾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后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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