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不识

燕月的总体布局与十年前并无变化，街道还是往日的街道，天不亮的时候就有小贩挎着篮子、挑着担子四处地卖早点，人和人说话的时候嘴里冒着白气，风里好像藏着冰一样。这里的人口没有盛京的多，看起来似乎安闲一些，街道上的房子错落有致，窗框、门板都给仔仔细细地擦拭过了，如果主人没有去逃荒，还住在自己的房子里的话。时不时映入眼帘的一块块土黄色的泥渍是洪灾走过留下的脚印，洪灾持续了一个月，秋种的高粱苗被水泡烂，死在地里。

        张民骑马走在晚珠身后：“燕月城的风景很好嘛。”

        张民是晚珠的师兄，在青要山的时候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学生，他行事随意，诗书乐艺射御样样都学，样样都牢牢地卡在最中间不上不下的位置，所以从来不像柳衡和晚珠一样惹人注意。他相貌算是中上，可是绝不是叫人记不住的类型，大鼻子像是他娘生下来后粘上去的。

        张民是随遇而安的人，到哪儿都一副乐呵呵的模样，这点到很随他老师傅如，晚珠想到傅如，不由得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

        晚明晨指着远处的山丘：“那就是晚家堡。”

        晚家堡坐落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山丘上，是燕月城里，唯一一个只有晚族人的聚居地，倒不是晚族排外，当初晚家堡只是晚族的一对兄弟建成的大院子，生活着一家子几十口而已，后来家族发展壮大，房子也盖的多、盖得高了，晚家堡又离城中心离得远，外姓也不愿意住到这儿来。

        燕月的群众对晚珠很是好奇，小贩们躲在摊子后面朝街上晚珠的方向张望。一群小孩子胆子大些，走得稍微近一些，抻着光溜溜的脑袋，在阳光下闪闪的，头发为了不生虱子全都剃掉。穿花花绿绿衣裳的大姑娘小姑娘也轻轻地把门推开，从门缝里看，心想：将军怎么是个女人呢？

        晚珠的心里比昨天战斗更添了几分胆怯，少小离家老大回，燕月和她无数次在梦里构筑的故乡比较起来，差别实在是太大了，晚珠不得不承认自己十年来一直在做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梦，只有梦中的战斗和鲜血化成了真实的；而梦中的温柔、燕月母亲一样的怀抱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没想到自己这么块就开始怀念起盛京的一切，盛京有宫殿、有青要山还有国师府。她把自己最孤寂而美好的年华埋葬在盛京，自己却始终浑然不觉。

        将军府和晚家堡是连在一起的，高高的院墙围住了一个小小的世界，水灾时，晚家堡因为地势高没有被水淹到，晚族的老族长收留了很多人。

        晚族也不知道老族长叫什么名字，按理说晚族不该有这个族长了，从晚珠记事起，年节祭祖时大家都是各祭个的，父亲有什么事了绝对只会跟自己家里人商量，族长的地位并不怎么高，在街上碰见了，偶尔还会有人叫一句“老头子”。龙族的厉蛟部和青虬部都没有族长，首领就是君王，异族也学会了大衍的那一套。

        将军府的一切都熟悉而新鲜，晚珠闻到了雪和灰尘的气味，推开门，一只黄鼠狼就从院子里窜过。晚明晨闹了个大红脸：“将军，我明明叫媳妇们来清扫过的。”

        晚明晨当官后，就从燕月郊外迁到了晚家堡，住的离将军府很近，张民听到晚明晨有十几房老婆后惊掉了下巴。还是晚珠代为解释：“那些都是再醮的寡妇，他们夫君是战死的兵士。”

        晚明晨低下头，张民看向晚明晨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敬重：“统领真是仁善。”

        晚明晨摇摇头，声音干巴巴的：“也不全是。”晚明晨不愿再多说下去，晚珠捕捉到了他话里的含义，很多被龙族侮辱过的妇女，会被夫家遗弃，被人看不起，她小时候会听晚明霞说谁家的嫂子去跳井，原因大概就是如此。遇到荒年，也有龙族的妇女被卖到燕月的，这是候燕月人侮辱她们就带着几分报复的心理。

        库房里的东西都被查抄的一干二净。晚珠站在廊下，看到檐下一个大大的燕子窝，明年春天，燕子还会飞回来的。

        张民看着晚珠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对晚明晨小声耳语道：“我们将军今天很高兴。”

        腊月二十七，宰鸡赶大集，墙外时不时传来猪叫，人们在杀猪置备年货了，晚珠和江岑除了钱，什么都没有带来，将军府的家当要到明年才能添置起来。

        不过还好，炕、褥子、灶台总还保留着，连种在堂屋前的雪松也透着可爱，那是晚舟泊亲手为晚珠种下的，晚舟泊摸着晚珠的头说，小雪松会和晚珠一起长大。

        晚珠扫下叶片上的雪，对晚明晨和张民道：“咱们三个倒像是来偷懒的。”

        张民笑着说：“今天军营里也吃肉，饿不着他们。”

        除了张民和晚明晨，晚珠身后还跟着六个护卫，那是姬烨在临行前送给她的，个个是一等一的高手，晚珠对他们说：“将军府屋子多，你们挑着住吧。”

        侍卫纷纷道：“属下不敢。”

        “国师把你们交给我，不是叫你们当兵的，我怎么敢亏待你们？你们放心去住，权当是给这添一点儿人气儿。”

        师父既然交代这批侍卫是单给她一个人用的，就不能亏待他们，何况自己一个人惯了，身边又没有侍女。晚珠寻思着，也要给几个副将留出房子，好让他们有个歇脚的地方。

        晚明晨的家比将军府小得多了，热闹得堪比菜场，那十几个媳妇年龄差比晚珠的年岁都大，美丑胖瘦无所不有，张民看了直咋舌：“晚统领，贵府真是生龙活虎。”

        家里人口多，平日里最常吃的菜就是乱炖，一个胖胖的、眼睛明亮的妇人把一大碗杂烩递给晚珠：“姑娘尝尝！刚杀的猪！”一个小孩子跑过来，被妇人一巴掌拍在背上：“没眼色！”

        晚珠对孩子笑了笑：“叫他先吃吧。”

        另一个身量苗条的黝黑妇人道：“那怎么成？”

        张民笑嘻嘻地从怀里拿出一包糖分给孩子们，说道：“吃完饭再吃啊。”小孩子们哪里肯听张民的话，不待张民说完，早把糖塞在嘴里，糖纸也不肯扔，捏在手里玩着。

        晚明晨托着腮，一向沉稳的晚明晨在家里根本不当家，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晚珠很不好意思地悄悄问胖妇人：“院子里哪个是您的孩子啊？”

        妇人笑得很开朗：“都是我的孩子，老爷，过来吃饭！”

        她叫老爷跟叫一个长工没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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