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第一百章

        这天晚上，虽然刚刚五月初，却已经十分的奥热了。李大彪偏生因为一个大的项目去请有关领导吃饭去了，走的时候想叫上女人一起去，但是女人一听他请的建委主任是她以前当区长的时候都十分熟悉的、当时尚且比她低一级的干部，以前不如她时看到她每每是一脸的谄媚，现在自己落了魄就更加不愿意被人笑话了，也就死活不愿意去。李大彪明白她的好强心理，也就没有勉强她自己去了。

        留在家里的乔东鸽想着自己以往的风光，又想想现在为了一单生意，夫妻两个却要去巴结以往职位比她低得多的头头脑脑们，这样的落差自然让她满心的不舒服，吃完晚饭之后就觉得十分憋闷，一个人走出了院子到岭上凉亭里坐下了。

        西面的天际，是半天火一般的烧云，这昭示着明天又是一个流火烁金的日子，但是这火烧云又是那么的美好灿烂啊，虽然它仅仅是黑沉沉的夜晚到来的先驱，但是如果你不事先知道这是黄昏的夕阳的话，跟早晨出生的朝阳又有什么区别呢？

        “唉……”没来由的，女人盯着晚霞叹了口气，虽然现在她的生活是悠闲而惬意的，但是回想起以往做领导的时候，这个时辰往往正是因为工作而觥筹交错，应酬不休的时候，哪里有功夫坐下来欣赏这火烧云啊？那时也曾经无数次真心实意的喟叹为什么没有闲暇去观赏，但那种喟叹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虚伪跟功成名就者的自豪发出来的，现在倒是悠闲了，可是此刻想要当初的忙碌，也是一种不可得得奢望了！

        她看了一会儿云彩，仿佛跟她当初曾经的风光一样，美丽的东西总是不长久的，那火一般的流云渐渐的黯淡了下去。就像铁匠从炉子里夹出来的火红的铁块渐渐冷却了一般，红色被一种暗沉沉的铁青替代了，就连那抹尚且算得上通透的铁青色也如同昙花一现般的瞬间被更加厚重的黑色取代了，于是，暮色就彻底笼罩了整个世界。

        她又叹息了一声，把眼光收回来看着头顶路灯照耀下的桃树，仲春时节满树繁花的妖娆早已不在，就连那让人心疼的片片落花也已经随风消散，现在留下的却是累累坠坠的满枝青桃，在灯光下毛绒绒的，骄傲的表示着它的存在。

        女人第三次悠长的叹息了出来，随着她的叹息，她感觉到眼睛一阵酸热，分明有东西流了出来，她并没有抬手去擦拭，因为她的眼前已经在汪起来的泪雾中浮现出一个小小的、可爱的、粉嘟嘟的脸庞，那张脸时而笑时而哭时而撒娇，小嘴巴不停地开合着，仿佛在一声声叫着她：“妈妈，妈妈……”

        “儿子啊……呜呜呜……”女人终于忍不住低声的啜泣起来，对儿子的思念让她觉得奥热的天气一下子变得冰凉，而她正被囚禁在一个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冰窟里，经历着寒彻心扉的折磨。

        除了对儿子的思念，她的心里也被另外一种深沉的哀伤折磨着，那就是皮文秀对她的无情无义了！

        昨天她拼着被李大彪怪罪的风险去接皮文秀，除了主观上的想要打听出儿子下落的这个理由之外，也许潜意识里还有一个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理由存在，那就是她在内心深处依旧是惦记着皮文秀的！

        毕竟那是她这辈子第一个真心实意爱上的男人啊！毕竟两个人曾经有过那么美好的过往，那时候的爱是真的，情也是真的，就连在一起的无数次痴缠也都是真真切切的啊！

        那个男人虽然现在表现的对她好似隔着一层纱一般疏远，但那跟他现在的处境也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的，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每一天都是鲜活真实的，一点一滴的爱恋又岂能一下子就尽数忘却？

        作为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有着旺盛事业心的女人，她从来不否认她从一开始认识并且跟随皮文秀是有着私心的，可她却认为这种私心跟爱情并不冲突甚至是可以相辅相成的---因为皮文秀的成功才让他有了吸引她的魅力，正是因为这种魅力她才无怨无悔的跟了他，并且如愿以偿的利用他的成功走了捷径，间接地达到了她的成功，又在两个人都心满意足的情况下，收获了爱情的甜蜜硕果。

        谁说官场上没有爱情？谁说婚外情都是出自肉）欲？她从小到大心目中的英雄就是皮文秀这样的成功男人，谁让她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曹秀英呢？自己已经来得迟了能够得到他也就足够了，又怎么能奢望既得人又得名份呢？

        这么几年的纷纷扰扰，她固然经历到了没名没分带来的无端羞辱跟心理上的不平衡，但是回头想一想，那几年有皮文秀的日子，是不是每天都有着巨大的满足感跟幸福感呢？一个女人，什么样的生活算得上是真正的幸福呢？她如果早早的嫁了陈北或者是李大彪，固然可以有一个跟无数女人一样的家庭，但是平平庸庸的相夫教子的生活是她乔东鸽想要的吗？如果那样的生活就能让她心满意足的话，那她在做公务员之初又何必为了一步升职拼上自己的清白，可怜的去换取一个男人的支持呢？现在跟了皮文秀，回头看看当初自己的投入跟得到的比例，简直就是拿千金之躯换了一个粗粝的面包，得不偿失之极了！

        皮文秀啊！这个男人虽然自私，虽然胆小，虽然优柔寡断，虽然功利心强，虽然貌似一身毛病，但是他的心里却是始终把她当成他最珍贵的爱人的啊！她在他面前可以恣意的撒娇发火，更加可以无理取闹，但他却始终那么宽厚的容忍她，娇宠她，就算是被她连累也毫不埋怨她，这份爱又怎么能说是虚伪的呢？

        有了这么多的感情因素，所以女人就算是现在已经彻底选择了李大彪，心里依旧念兹在兹的时刻惦记着皮文秀经过这场劫难会怎么样？以她对他的了解，这个心高气傲的男人经历了这么多大的落差，一定不会跟她一样相对平静的接受命运的捉弄的！

        那么，曹秀英那么样虚伪的一个人，又怎么能够给他恰到好处的抚慰跟劝解呢？如果见到了他，她乔东鸽却一定会给他最温煦的抚慰，让他明白无论怎么样的劫难也都有云开雾散的时候，只要他的心不倒，就什么样的逆境都能够否极泰来！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那个男人居然面对着她的出现不为所动，就那样跟着曹秀英绝尘而去了，仿佛她仅仅是跟她头顶盛开的洋槐花一样，他可以霸道的站在树下深嗅她的香甜气息，甚至可以拿在手里细细的把玩，却在不需要她的时候转身离去，听任她被风吹，被雨打，被日晒，最终变成一朵失去水分跟娇媚的干花，被风吹走落入尘埃，零落成泥碾作尘……

        所以，当她被李大彪抱上车却没有追到皮文秀之后，就心灰意冷般的对李大彪说不追了她想回家，并且在回到家里之后想明白了自己对皮文秀的一切感情都到此为止了！既然他可以在经历了这么大的风波之后依旧义无反顾的选择了曹秀英，她乔东鸽还有什么理由不把全部的心思都交给始终深爱她的李大彪呢？既然要死心塌地的跟随李大彪了，又有什么理由在他面前展现出她在为另一个男人哀伤呢？

        想明白之后，女人就硬生生把她的难过变成一颗酸涩的柠檬，一口口硬生生吞咽下去，在晚上就收起了哀伤跟不快，柔柔的依偎在李大彪怀里，为他展露出了她最甜美的温柔，一声声的对李大彪说着甜言蜜语。她说的那么认真，那么真诚，竟好像不单单是说给李大彪听的，而更加是在说服她自己一般……

        一早起来，李大彪已经被女人抚慰的心无芥蒂了，他开心快乐的出门去为他们的生活打拼了。女人却在他走后就收起了强做出来的笑容，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满心悲凉在家里蔫蔫的呆着，直到晚上李大彪回来接她出去赴宴她也懒得去，在男人面前撒娇说她懒得去应酬那些她以前的下属，就这样偷得了这么一刻独自舔伤口的清闲……

        女人就这样心里五味杂陈的一个人寥落的坐在高高山顶的凉亭里，缅怀着她曾经辉煌的过往，思念着她牵肠挂肚的儿子，暗沉沉的桃林给了她肆意放纵自己难过的机会，让她在家里面对着她心有顾忌的李大彪以及对蛋蛋被藏起来怀有愧疚的妈妈都无法抒发出来的委屈可以肆无忌惮的发散出来。

        突然，两道刺眼的车灯直直的射向了她的眼睛，她不悦的用手掩住了眼睛，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车能跑的这么高，目的地只能是她们家，难道是李大彪回来了？不会啊！做过领导的她也曾经无数次被生意人请客吃饭，那宴会岂止是吃饭那么简单？有那么多的虚情假意需要表达，有那么多的要求与承诺需要巧妙的转着圈子描述，还有那么多的推让与敬酒需要进行，没有两三个小时根本不能结束，他怎么会回来的这么快呢？

        女人尚且在疑惑的时候，那辆车的灯已经转过弯停在她家门口了，她想也许是妹妹或者是弟弟回来了吧？这也是常有的事情，虽然需要她回家去招呼，但也不必着急。

        她就慢慢的站了起来，慢慢的顺着台阶走了下去。这段路并不太长，也就几百米的样子，她缓缓的一边走一边深深地嗅着被阳光暴晒了一天之后树林里那种特有的氧气充足的气息，不一会儿就到了家门口了。

        突然，她雷击了一般站住了！因为她听到了一声不亚于天籁之音的声音，那是一声婴儿的呢喃：“妈妈……啊大大……”

        “天哪！这一定不是真的，这一定是我在做梦！”女人已经在失去儿子之后无数次做过这种梦了，每一次的梦醒之后，带给她的那种失落都是炼狱般的折磨，所以此刻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再一次被虚幻的感觉愚弄了！

        谁知道当她下意识的加快脚步从树木的掩映下走出来的时候，居然真的看到门前明亮的路灯下面站着一群人，其中在她母亲的怀里手舞足蹈的“咦咦呀呀”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宝贝儿子乔书毓！

        “儿子！儿子，妈妈的宝贝啊！”女人激动万分的叫喊着，踉踉跄跄的跑过去从母亲怀里一把把儿子抓了过来紧紧地拥在胸口，满是泪水的脸贴在了儿子的小脸上死命的亲吻着。她神经质的举动吓得原本十分胆大的蛋蛋也哭了起来，母子俩撕心裂肺般的哭声也就让另外几个人都是神色黯然的抹起了眼泪。

        乔东鸽听到儿子的哭声，立刻从跟儿子重逢的巨大狂喜跟震撼里挣脱了出来，她放松了拥抱儿子的力度，也收住了失而复得引发的哭嚎，赶紧贴着儿子的脸轻声抚慰道：“蛋蛋不怕，是妈妈，蛋蛋不怕，是妈妈啊！你想妈妈了吗？宝贝，妈妈可是想死你了啊！”

        总是母子连心，虽然几个月没见，但蛋蛋好似很快就从这个紧抱着他的女人身上辨认出了母亲的气息，他也停止了哭叫，用胖乎乎的小手轻拍着妈妈的脸，带着泪冲她笑了。

        “鸽子，对不起……我们全家负荆请罪来了，希望你能够原谅我老婆子以怨报德，做出这样昧良心的事情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哀伤打断了乔东鸽母子俩的亲昵。

        乔东鸽刚刚被儿子的出现弄得昏了头脑，眼里除了儿子哪里还有别人？此刻听到这几声让她听的心生惨然的话，赶紧抬头看时，却看到皮文秀的妈妈满头的白发在路灯下闪烁着，脸庞却在暗影里笼罩着，但依旧能看到间或有亮晶晶的泪光闪动。

        老人颤巍巍走向她们母子，双手向前伸着，突然身子一矮就想跪下去，乔东鸽怀里抱着儿子又离得远，想要扶住也来不及了，多亏乔妈妈眼疾手快赶紧跨上去一步扶住了老人，嘴里说道：“老姐姐您这是干什么啊？她们是小辈，您这样做没的折了她们的福气！快进屋歇歇吧！”

        皮文忠两口子也一起来了，看此情况也赶紧一左一右扶住了婶娘，都是满脸愧疚的看着乔东鸽，不知道说什么好。

        乔东鸽原本就是一个心底宽厚的人，对皮家人又十分有感情，此刻得回儿子已经心满意足，哪里还会去怪罪老人此前的无理行径呢？看着皮老太太居然要给她下跪，也赶紧说道：“妈，您这是干什么呢？我没有怪您啊，真没有怪您！您能把蛋蛋给我送回来，我感激您来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怪您呢？赶紧进屋坐坐吧。”

        皮文忠心思十分细密，再加上他已经明白自己那个弟弟是不可能给乔东鸽一个稳定的家以及毫无后顾之忧的感情了，就不愿意给这个善良的女人现有的家庭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来之前他就已经在市内订好了房间，并且把不愿意露面的皮爸爸留在那里了。

        现在看乔东鸽家人都邀请他们到她家里去，他唯恐他们一大家子带着不尴不尬的身份造访让李大彪心里不快迁怒于乔东鸽，就诚挚的说道：“鸽子，我们家人都有许多话想给你说，不过家里毕竟地方不宽敞，咱们还是到市内找个地方一起坐坐吧，大家把话说开了消除了误会，也就都心里安生了行不行？”

        乔东鸽十分感激皮文忠的善解人意，她刚刚冲口管皮妈妈叫出一声：“妈”之后就已经觉得十分不自在了，正在庆幸李大彪正好不在家，也想着如果他回来了看到皮家人在家里也许会很不快乐，听到这样的安排也就顺水推舟的说道：“这样也好！妈，你跟蛋蛋就不要去了，这么晚了我怕孩子要睡了，您带他回屋给他喝点奶哄他睡吧。”

        女人这么说也是存着一个心眼的，自然是生怕皮老太太再次难舍孙子，纠缠着不肯放手，她已经失去了儿子好几个月了，期间痛苦的折磨依旧让她心有余悸，所以早一点把孩子从皮家人视线里移出来无疑是她最想做的事情。

        乔妈妈如何不明白女儿的心思？听到之后赶紧答应着接过孩子抱的紧紧地说道：“老姐姐，你们来一趟新平不容易，就别急着走留下来住几天，今晚我就不去陪你了，明天我让鸽子带我去找你聊天啊！”

        皮妈妈泪水涟涟的看着在姥姥怀里冲她伸着小手的孩子，心里的痛楚哪里收的住？她哀哭着叫道：“蛋蛋，奶奶的心肝肉哦……”一边叫，一边把一双手直直的冲孙子伸过去，明显是想把孩子接过去永不放手。

        那孩子被奶奶带了好几个月，自然跟她产生了十分深厚的感情，看到奶奶叫他，也乍着小手哭泣着要奶奶抱，这幅情景就算是乔东鸽再不愿意孩子跟老人多接触，也不忍心阻止老人抱孩子了。

        乔妈妈将心比心，更加明白老人爱孙子的心情，也叹息一声把孩子还给了皮妈妈，皮妈妈一抱到孩子就浑身颤抖，亲吻着孩子的脸，她多想就这样一辈子抱着孙子不分开啊！可她明白儿子是永远剥夺了她含饴弄孙的这个希望，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决定要还回孩子了，此刻虽然心疼如绞，却强忍着哽咽着说道：“乖蛋蛋，跟姥姥进去睡觉吧，奶奶明天来看你哦……我的命根子啊……你……你……你可不要忘了你还有爷爷奶奶啊……你要听妈妈的话好好长大，等你长大了记得去看奶奶啊……就是不知道你奶奶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了啊……”

        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声音能够让人撕心裂肺？老人嘱咐孙子的声音苍老、哀伤，却又饱含着浓浓的亲情跟不舍，更有着那么深的绝望跟苍凉！

        这声音让在场所有的大人们都忍不住潸然泪下了，就连不懂事的孩子也受到了心理感应一般紧紧地环着奶奶的脖子哭泣起来……

        一阵风吹过来，带着人们都盼望的清凉，但是此刻的清凉却又平添了人们的离愁别绪，谁也不忍心催促老人把孩子还给姥姥离开了。就这样，初夏的夜里，寒彻心扉的那种感觉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

        乔东鸽早已经哭的身子发软撑不住了，皮家嫂嫂放开婶娘扶住了她，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后背，在她耳边轻声的劝慰她到：“你放心吧鸽子，婶婶已经想明白了她藏起孩子是不对的，这次能还回来就坚决不会再带走了，你就让她老人家多抱一会儿孩子吧……”

        乔东鸽拼命地点着头，老人对孩子那种毫无保留的深爱以及忍痛把孩子还回来的深明大义让她十分的感动，看着老人即将跟孩子分手的这种哀痛，又看着老人风中残烛一般苍老的样子，她五内俱沸！突然，她咬了咬牙抬起了头，用一种惨烈的眼神看着孩子，仿佛要把孩子的样子刻进脑子里一样，然后出乎大家意料的开口说道：“妈……虽然我跟蛋蛋爸爸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在一起了，但是我总归叫过您妈妈的，那么这辈子我就是您的小辈，也是我没有福气做您老人家的儿媳妇儿，那么从今天起您就把我当女儿疼吧！蛋蛋……蛋蛋虽然是我唯一的孩子，更是我的命根子，但……但我……呜呜呜……但我毕竟还年轻……而且……孩子有您这么样的奶奶疼爱……也许会比我自己带生长的更好，所以……孩子您还是带了回去吧……只要您不让我找不到你们，能时不时的去看看孩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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