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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晴空万里。

        大地绿油油的一片,中间夹着现诸色野花,不甚艳,却都精神非常,在温暖的阳光下,每一根草、每一朵花也都似乎在散发着生命的光华,宽六七步、清澈见底的小河在在绿色的田野当中穿过,曲曲折折,虽然窄浅,却韧长的很,来处不可觅,去处不可见,就这样子自自在在,铺陈在这美丽的大地上。

        如此静谧而安详的地方,就不应该有“人”的出现,不应该有那种会烧草为田,会截河作池,会把放养的猪羊鸡犬布满在土地上的生物出现。

        但,小河边,草丛中,还是有三个人在。

        三个昏迷不醒的人,在太阳下静静的躺着,直到有好奇的蜜蜂嗡嗡飞过停留额上,才使其中的一人开始恢复知觉。

        (头好痛,这是那里…)

        本能的挥一挥手,云冲波嘶嘶的吸着冷气从草地上坐起来,左右打量一下,见花胜荣和吕彦一个四脚朝天,一个五体投地,犹自在昏睡不醒,不觉微感得意:“到底还是我最厉害…”一边就捶着腰站起来,想道:“三天摔下山两次算是倒霉,但都没出事就该算是命好,要是有卦儿先生给我批算,一定会难死他…”一边想着就抬起头四下张望,想看一看这山崖到底有多高,有无道路可上。

        下一刻,惊恐和迷茫的叫声扬起,冲向四面八方。

        ***

        “贤侄,你冷静,冷静一点!”

        “我,我能冷静吗?!”

        “这个,兄台,小生以为,君子当乐天知命,昔圣人穷困绝粮,尤召弟子为乐…啊哟!”

        一脚踢翻吕彦,花胜荣恶狠狠道:“啰里八嗦!本来就都是你的错!”

        挣扎着爬起来,吕彦吃吃道:“这,这个,花先生何以突然口出恶言,须知君子绝交尚不出恶语…啊哟!”却是又被花胜荣踢倒在地。

        咬牙切齿,花胜荣攘臂道:“要不是你,我们怎么会上这座山,要不上这座山,我们怎么会碰到那只鬼蛤蟆,要不是那只鬼蛤蟆,我们怎么会跑到这个鬼地方来!”

        “这…但我记得是花先生你先对我说是你们要过这座山的,还问我有没有妖怪…啊哟,你为什么又踢我!”

        显是被吕彦说到了痛处,花胜荣满脸的恼羞成怒,又尽显着沮丧迷惘,忽然大吼一声道:“这是什么鬼地方,老子受不了啦啦啦!!!”声音尖锐,竟若夜枭

        …鬼地方,用这三个字来形容这样美丽的所在,或者是一种极大的不尊重,但就某种程度而已,这三个字却又用得委实贴切。

        明明三个人都记得是被一只巨型蛤蟆撞进深涧,可当醒来的时候,三人却只能见着这无垠的绿色大地,见到蓝的几乎透明的天空,见到悠然而又明快的小河,向任何方向看出去,也只有无尽的绿意…怎么看,也没有山,没有能让三个人从上面摔下来的高山。

        若说是跌入涧中,被水流推来这里,可一来三人身上都是干干的,完全没有在水里泡过的样子,二来…这河水便连个坐着的人也淹不死,又凭什么把三人送来这里?

        若果只是这样的困惑,还不至于让这地方蒙上恶名,但,但云冲波开始想要搞清楚一下周围的环境时,却发现身周竟然有一堵无形的墙在,刀砍不开,冲突不动,攀爬不得,居然硬生生把他圈禁了起来,任他如何努力也没法通过。花胜荣不肯死心,沿着这墙摸索一周,除了证明这墙真是围得无懈可击外,便什么收获也没有得到。

        …从得到这结论到现在,已经有将近一个时辰了。

        因为烦透了花胜荣的鬼叫鬼叫,云冲波早已把他一脚踢昏过去,现在,百无聊赖的他正蹲在地上,想要搞清楚吕彦在干些什么。

        与花胜荣的表现简直是两个极端,在搞清楚了现在的状况之后,吕彦安安静静的坐了下来,开始…看书。

        一本又一本,他从怀里掏出的书很快就在地上摞成了一堆,看得云冲波连眼珠子也几乎要跳出来,怎么也想不通:看上去瘦瘦小小的吕彦怀里为什么能放下这么多书。

        “我说,你…你在出来爬山的时候都被带着这么多书一起走的吗?”

        用困惑的眼光看一看云冲波,吕彦正色道:“手不释卷,方是书生本色。”言中之意,居然似觉得云冲波这话问得可笑。

        “呃…”

        大感没趣,云冲波见吕彦看得极为认真,也懒得去理会花胜荣,想看看吕彦看的都是些什么书,顺手拣起一本,见封面上是《白X通》三字,当中一字已损毁不见,又拿起一本,却只看得清下面是《经注》两字,到底看不清上面是什么字,再拿起一本时,却更惨,虽瞧出书名是五个字,却只辨出中间是个“客”字,最后是个“记”字,再看不出都是什么。

        细看时,方发现那些书都是破破烂烂的,十本当中倒有九本封面损毁,甚觉纳罕。

        “这个?没什么啊,夫子读书尚且韦编三绝,何况我辈学生,资钝质浅,当然更要用功…”

        只抬头瞧一眼云冲波,吕彦便又低下头去攻读,他看书却也奇怪,何止一目十行,简直一目千行,一本书只翻得几翻便蓬一下丢进书堆里面,又掏出一本书来看,速度之快,竟使云冲波连看清书名都要不及。那种看法,怎么看都不象是在细读精阅,倒象是在查找些什么。

        “查找?对啊,我是在查书啊。”

        似乎觉得云冲波这次问得较为入港,吕彦笑道:“查查现在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吗?”见云冲波一脸错愕,他叹一口气—似乎已不是第一次见着这种表情—扬一扬手里的书,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此乃圣人之言,想不我欺。”

        云冲波大感头痛,想道:“带着大叔这个骗子已经够辛苦的,居然又拣来一个读书读憨掉的傻子…”一时只觉天下之大,果然真是无奇不有。

        (唉,闻霜,你现在在那里啊…)

        忽听吕彦一拍大腿,道:“着哇,岂不就是它了!”云冲波猛一惊时,却见他又捧书叹道:“却还不对,按说还该有一片桃花林才对啊…”正觉着吕彦一定是读书入魔时,却已闻花胜荣道:“桃花林?有啊,就在东南方向,仔细看还能瞧见咧…”居然已蹲到了吕彦的身边,在那里聚精会神的和他一起看书。

        “大叔,你是什么时候爬起来的…”

        大感气结,云冲波却发现自己竟已是无人理睬:吕彦眯眼东望,见果然隐隐有桃林夹河蜿蜒,顿时精神大振,道:“我知道了!”说着将一地破书尽又收进怀里—倒也不显—便振书而起,向桃林方向昂然而去,花胜荣跟着寸步不离,一边还道:“你把那书给我看一眼好不好…”吕彦只不理他。说也奇怪,适才云冲波明明试过那面亦有无形墙壁隔着,现下两人却是常堂堂而过,居然全无阻滞。

        怔了一会,云冲波见两人似乎一点儿要停下来等自己的意思都没有,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也大步跟上,心中兀自还在发狠:“算你们两个现在嚣张,一会最好不要遇上强盗…”想着时已过了适才碰墙的地方,果然轻轻巧巧就过去了。

        那桃林看着甚远,走来却没用多长时间,转眼间三人已置身林中:见林中尽为桃木,绝无杂树,此时已非花时,树头虽有残红点点,却不成规模,唯地下落英缤纷,衬上遍地芳草,自有一种子使人沉醉的味道在里面。

        这桃林夹河而进,也不知有多深,吕彦却似识途一般,大步而进,绝无犹豫,他走得飞快,花胜荣跟着紧密,偶尔交换一句,却是花胜荣仍不死心,想要他手里那本书看,吕彦只不理他。云冲波跟在后面,也插不进话,又觉好笑,又觉好气。

        不觉又走了数百步,见前面林木渐稀,水面愈阔,云冲波耳力较佳,已听着似有嘈杂之声,不觉大喜,想道:“敢是有人家在么?那便好极了…”正想着时,忽听一声尖叫!

        见是个小童,不过五六岁年纪,梳了个冲天辫,身上衣服样式大为奇怪,竟是云冲波从未见过的,背靠在一颗大树上,看着三人,吓得瑟瑟发抖。

        (嘿,怎么会这么胆小,没见过生人末,真是没有出息…)

        心下大感不屑,云冲波见花胜荣已笑得好生灿烂,凑了上去,心下好笑,想道:“这时倒还真用得着大叔…”盖一路上花胜荣就这样诱骗儿童套话已不是一次两次,故云冲波对他颇有信心。

        不料,花胜荣走得越近,那小童抖得越厉害,待花胜荣走得跟前时,那小童居然又是一声尖叫,一把打开花胜荣伸出的手,飞也似逃了去。

        “这个死小东西,真是没有出自,从来没见过生人吧?!”

        甚觉面上无光,又见云冲波脸上不大好看,花胜荣站在那里,真是怒火万丈,却听吕彦轻声道:“说对了。”

        “这个孩子,应该的确从来没见过我们这样的生人。”

        他说话声音其为奇怪,使得云花两人都不觉看向他,见他面色数变,又是欢喜,又是迷醉,却又显着几分困惑,还带着些不知所措,如是一会,终于定住心神,长长呼吸一口,大步向前,脸色已是极为庄重认真。

        经过花胜荣身边时,他顺手将手中破书塞给了他,古怪一笑,道:“想看,就看看吧。”

        两人早已好奇之极,自不用他再说不遍,急看那本书时,封面也已破烂,只勉强看出上头上是个“搜”字,下面两字再认不出来,又见那书已被翻到后面,吕彦还在上面掐出了个印记,细看那页文字时,两人却是越看脸拉得越长,最后已是面面相觑。

        “大叔,你认为…”

        “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幻觉,这一定都是幻觉,吓不倒我的…”

        忽听吕彦在前面道:“已出林子了,来吧。”两人愣一愣,争先恐后跑去,不过十余步已到林外,见迎面一山,不高,尽桑竹,下有良田美池,阡陌交通,良前杂现房屋,有鸡犬相鸣,有数十农人耕作田间,此刻都停下手里的活,正抬着头在看三人,脸上表情也都不比那小童好出多少。

        按说,这至少是相当怡人的一幕,对于迷路的旅人来说更是如是,可,看到这些时,云冲波和花胜荣却都象是被雷劈中了一样,愣愣的站在那里。

        (幻觉,这一定是幻觉…)

        轻风吹过,将云冲波手上的书卷翻动,也令云冲波回过神来,突然问了花胜荣一个问题:

        “大叔,我记得,在咱们上这座山的时候,你好象也翻过什么书…可是,为什么,你翻的书最后对不上号,秀才翻的书却一翻就准?”

        “哦…是吗…”

        象木头人一样,花胜荣迟钝的答着,神色嗒然,却换不来云冲波的同情,反而使他更为愤怒,一把拎住了花胜荣的脖子。

        “说,你那本书到底是怎么来的!是不是又从地摊上买了打折的盗版货!”

        “啊,贤侄,你放过我吧!我发…我发誓…如果能从这里活着出去,一定再也不买盗版书了…呃,贤侄,你要是再不放手,大叔就什么书也没法再买了…”

        混乱当中,一只手伸过了,轻轻的拍了拍云冲波,使他稍为的冷静了一些:回过头,见是吕彦,笑得温和而又耐心,似乎是一名塾师,正在看着两名顽童的打闹。

        “兄台,现在,你应该已经知道我们是在什么地方了吧?”

        见云冲波臭着一张脸,完全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吕彦全不以忤,只是一笑,神色极为开朗,显是高兴之极。

        “你应该感到高兴,我们已经到达了很多人作梦都想到的地方,如果能够选择的话,我想几乎所有的文士都会愿意和我们交换…”

        他越说越是高兴,云冲波却越听越是害怕,两只眼直勾的盯着吕彦,神色中居然已有几分哀色,却根本没被兴奋之极的吕彦留意到,仍是在滔滔不绝。

        并且,终于,说出了云冲波已经看到,却不愿承认,更不愿听到别人确认的那个词。

        “…说清楚一点,兄台,欢迎来到桃花源。”

        “哦,这个村子真是有很久没有见到外人了,所以大家才会这么吃惊,几位请不要见怪啊。”

        温和的笑着,脸上遍布皱纹到看不清年纪的白发老人弓着身子坐在一条长木凳上,一边在鞋底上啪啪的磕着烟袋里的积垢,一边为正在他面前一排坐齐的三人介绍着村里的情况。

        (是啊,的确是很久,久到…好几千年了吧?)

        刚才,三人进入这被吕彦称作“桃花源”的地方,第一感觉并不是很好:虽然美丽,但每个人看到他们时都表现出极大的惊恐,女人和儿童走避不迭,就是有几个成年男子没有拔腿就逃,也都似乎有很多顾忌,站得远远的,不愿走近。

        固然没有任何敌对的行动,但当走到那里都只引起沉默的回避时,这实在就不比遭遇白眼或是恶语的滋味好出多少,幸好,在云冲波快要受不了的时候,这老人出现,询问了三人的姓名并把他们带回家中。

        自称“姓甘”,这老人明显在村子中很受尊重,走在路上时,每个遇到的村民都会向他行礼,而他也总是会温和的笑着抬一抬手,并向村民们询问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那种随意亲切而又甚显人望的味道,竟令云冲波一时间不由得想起云东宪来。

        这村子,看上去其实比云冲波所生长的村子要好很多:每个居民的脸上都没有饥饿的神色,也没有悲哀或是担忧的样子,衣服都是旧的,但结实而暖和,也没有很多的补丁,小孩子跑来跑,脸上都带着开心的笑,一点儿忧愁也瞧不出,女人们有的跟着喝叱几句,有的只是远远的站着,边忙着手里的活边看着,笑着,绝没有云冲波一直习见于家乡,或是大多数夏人妇女脸上的那种因麻木而生的漠然之感,房屋都是宽敞而结实的,虽然样式古老到几乎奇怪,门上也没有云冲波熟悉的年画或是对联,但当被喂得油光发亮的黄狗从门冲出来警惕的咆哮时,或是一群肥肥胖胖的母鸡摇摆着从云冲波面前晃过去时,云冲波,他便不由得要露出一些微笑,感到亲切以及放松。

        …说到底,便有许多光环和已见过许多所谓的“世面”也好,能够令长于山村的云冲波感到亲切,感到松驰和安全的,却到底还是这样的地方。

        所以,现在,当被这老人带回家里,一人捧了一碗凉水,坐在摆在堂屋里的木墩上,听着这老人絮絮叨叨着询问及介绍时,云冲波却仍旧没有集中精神,而是用一种又高兴、又赞赏、又羡慕的眼光,在向四周打量着。

        (嗯,好漂亮的燕窝,不过不是很大,应该还只是一两年的新窝吧,一定是小孩子淘气,把老窝打掉了…)

        忽然想到自己年少时候,曾经怎样为了好玩把自家檐下的燕窝掏坏,又是怎样在云东宪回家后被他责惩,云冲波的嘴角不觉牵动一下,露出一丝笑容,却旋就阴沉下来,觉得心里难过。一时便回过神来,却听见吕彦正一脸惊疑的向那老人“甘宝”道:“老丈是说,咱们这一村人,还是从大洪水的时候迁进来的?”

        “是啊是啊。”

        用力的点着,甘宝眼睛眯成两条缝,笑道:“那个时候啊,爬上城头一看,到处都是大水,东也好,西也好,南也好,北也好,传来的消息都是在发大水,一会儿说这里大水把城演了,一会儿说那里整个镇子都没了,而且天下还不停的下雨,下啊下的也没有个停…”说着咳了两声,方又道:“本来还觉着能有个头吧?结果这水居然一年也没有退,而且还越来越大,没有法子,只好趁着唯一的旱路去向高处逃,这一跑也不知跑了多远,不知怎么就进了这里,水没追上来,看看地方也不错,也就安心住了下来,有人想家,找一找,却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后来一住不知多少年,也就慢慢淡啦…”说着就叹气,低下头去慢慢咂巴他的的烟斗,却没注意一边早瞠目结舌了云冲波等三人。

        大洪水?!大夏的历史,向来被文人们区分为两部份:一是自帝轩辕以降的史料,皆累累有籍可考,虽然也有很多争论讳言之处,但大关节处却一向被确认为信史;一是记载“战国”以及更早时代的史料,虽然言之凿凿,却因为里面有太多不可思议的内容,被认为只是上古神话的一种变形,不可作为信史,譬如公认为夏人始祖的“三皇五帝”传说,便是这部分史料的主要部分。

        而大洪水,便是这些传说当中最著名的几个事件之一。

        据说,上古之时的某个时代,不知为何出现了巨大的洪水肆虐于天下,没有一处的百姓可以不受其害,史书有所谓“汤汤洪水方割,浩浩怀山襄陵,下民皆服于水”的记载,就是对那时代的描述。

        传说中,这洪水前后为害人间十二年,直到后来名列“三皇五帝”之一的巨人出现,才找到办法,率领百姓们击退洪水,重获家园,而这巨人也是因此才得到天下的承认,进入到整个夏人的传说当中。

        圣王治水的故事,几千年来一直流传于夏人当中,口口相传,云冲波少年时也听过不止一次,但在他心中,这毕竟只是一个传说,并不相信真会有能将天下都影响祸害到的大洪灾,而就是讲这故事给他们听的老人自己不完全相信,更多的只是将之当作一个故事,说予这些小孩儿听,打发他们半日时光而已。

        却谁想,竟,真会遇见到自大洪水时代一直繁衍下来的遗民,真会还有曾清楚保留着对大洪水记忆的孽民?!

        大感意外,云冲波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见花胜荣也有些失神,不过,他俩的反应若与吕彦比起来,却都不算什么。

        整个人若突然变成了一座木像,云冲波几乎可以发誓说听到了他体内血液凝固和脏器碎裂的声音,但只是短短的一瞬,他便立刻回复过来,眼中放出了几乎是狂热的光。

        (嗯?不妙?)

        对这眼光并不陌生,云冲波曾不知止一次在虔诚的太平道徒眼中见过,可是,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却是什么东西能让吕彦爆发出这样的兴奋?

        (该不会,这家伙并不是莫明其妙撞进来的吧?)

        心念方一闪,忽听一小童唤道:“爷爷,盐又没有了。”云冲波歪头时,见一名女童自灶屋露出半张脸来,乌溜溜的眼睛转啊转的,虽然是对甘宝说话,却一直在瞧云冲波等人,大显好奇。

        甘宝叹一口气,挥手道:“去拿些罢。”那女童答应一声,捧只小小坛子溜出门外去了,甘宝又咳了几声,忽然想起,扬声道:“丫头,村东你七叔家那女娃是第几天了?”那女童银铃般答应一声道:“三天啦!”说着早一溜烟去了。甘宝咳嗽几声,反手捶捶自己的腰,也站了起来,向三人道:“老儿还有些事情,去去就来,请三位坐一会…”云冲波正无可无不可时,吕彦忽然道:“老丈…让小可随往可好?”甘宝怔一怔,道:“老儿去是干活的,须不是闲耍…”,吕彦垂手伺立,待他说完方恭声道:“小可知道,但小可也不是想去闲耍的。”他自刚才甘宝提起大洪水后神色一直甚为奇怪,此刻眼光更是亮的迫人,直直盯住甘宝,道:“小可只是想要观礼。”

        甘宝听到“观礼”二字,微微一顿,上下打量吕彦一番,忽道:“老儿走眼了,错莫这位竟是学问中人么?”

        吕彦淡淡一笑,拱手道:“学问二字愧不敢当,只是老丈避世数千年,想不知道今之世上已近礼崩乐坏,风俗浇漓,虽大郡名家竟也往往有俚淫恶祭,非欲为之,苦不知礼也…”甘宝微微点头,道:“欲使风俗淳么?倒是好大志气…”他口气平平淡淡,教人也听不出是赞赏还是不以为然,一边已向门口慢慢踱去,一边道:“来罢。”吕彦躬身一礼,已是跟了上去。云冲波花胜荣对视一眼,都是一肚皮疑问,只不懂他们说些什么。

        这村子并不甚大,四人走约一杯茶多些时光已到了那什么“丘家”的门头,云冲波见只贴着些红纸,再没旁的装饰,进出人脸上也不见什么笑容,甘宝于此间显是熟识,也不招呼,便低着头默默向里面去,到堂屋里便有个中年男子上来,也不招呼,只是一揖,便向后引,只看向云冲波的眼神有些迷茫。

        甘宝在前面只管走,转眼竟已到了后面卧房,听着里面一个小孩长一声短一声只管哭,云冲波正觉着不便,甘宝已当先迈入,吕彦也跟了进去,云冲波愣一愣,终于也跟着进去。

        他在门外稍一耽误,进来时便见甘宝已将那孩子抱在手中,吕彦在他身侧,一言不发,前面站着个童子,恭恭敬敬托个盘子,里面却不是什么值钱物色,尽是些碎砖破瓦。

        甘宝将那孩子哄了一会,抱着他走到床前—此时那产妇已被人背开,将床空了出来—打量一下,忽地在床前跪下。

        云冲波大为好奇,心道:“怎么啦?”却见吕彦将那盘子接过,跟甘宝一齐在床在跪下,更觉惊愕,连嘴都张开也不自觉。

        甘宝在那孩子头上摩挲几下,将襁褓轻轻放到床下—方回头时,吕彦早将那盘子奉上。甘宝怔一怔,呵呵一笑,似颇赞赏,便拣取几块圆钝些瓦块摆个圈子,将那襁褓围住,就立起身来,在床头净净手,道:“香呢?”

        那主人忙道:“已备好了。”就引着甘宝一行又自这屋里出去,到一屋里,见一张大案,上面尽是神牌,中间一只陶碗,插了几炷香,旁边犹摊着几支未点过的,甘宝取了,闭目祷告一时,将那香点了插上,又静立一时,方笑道:“好了。”那主人早捧匹粗布过来,笑道:“辛苦三伯了。”

        直待四人又回到甘宝家中,云冲波仍是懵懵懂懂,直到夜间卧下,到底忍不住又爬起来,将吕彦扯出来到一个僻静地方道:“你们下午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吕彦似早知他必会有此一问,笑一笑,自怀中掏出本破的根本瞧不出封面本来样子的旧书,翻开一页递给云冲波,笑道:“看看就知道了。”

        云冲波一腹狐疑,将书接过看时,居然还是抄本,乃是一笔极秀气的小楷,述的都是些女子处世之法,正糊涂时,吕彦用手点一点,沿着看过去时,方见写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斋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矣…”旁边又另用小字注着“弄瓦之说,自此而生”,墨迹就浓了很多,字体也不一样。

        绝非笨人,云冲波一阅已知白天甘宝吕彦两人到底在搞什么了,却仍觉糊涂,他从小见村中新儿也不是一次两次,却从未听说过还有这种仪式。

        “这是因为,这些个事情,都已经失传很久了。”

        背着手,在月光下这样喟叹着,这一刻的吕彦,竟显着有些落寞。

        “这一本书成于约一千九百年前,而在那时侯,这种礼仪就已被注为‘古礼’了,只不过,那时侯的人们至少还知道有此一说,不象今天,就算是圣人门下,书香子弟,也都…唉”一声叹息,极为真挚。

        云冲波见他出神,忍不住道:“但,但是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处…我是说,把一个小孩放到床下或者不放,又有什么关系…”却不待说完已然后悔。

        怒视云冲波,吕彦的眼中简直有火在烧,一时间,云冲波几乎错觉他马上就会挥拳痛殴自己,不自禁退了一步。却见吕彦又叹一口气,一身怒意已散去无踪,依旧抬头观天,一边喃喃道:“但这也不能怪你,礼崩乐坏数十代,世人早已迷失,庙堂尚且如此…非君之罪,非君之罪啊!”便又道:“云兄弟,你弄错了,礼绝对不是小事,那是规矩,是大道,不能错乱的,大夏人这么多,如果没了规矩…唉!”似觉再说下去不便,只长叹一声,便又收住,转身去了。

        云冲波愣愣瞧着他的背影,忽然转过一个念头,也不知怎地便大声道:“那么,你早就知道有这个地方了,对不对?!”

        吕彦身子微微一震,停下脚步,并不回头,却点了点头。

        云冲波咬咬牙,又道:“所以,你根本就是故意要来这里,就是想来这里重新学习这些过去的礼法、规矩,我和花在叔其实也是被你连累进来的…对不对?!”

        从一开始,他就觉这地方委实太奇怪,想来想去也不觉着自己会没缘没故的落进来,而若是有人做了手脚的话,自已一行三人,如果不是花胜荣,就只可能是这个看上去傻兮兮的书生,本来自己也觉着不信,但下午看见他竟对古书研习精通执着若斯,却又开始怀疑起来。

        吕彦沉默一下,却道:“这地方不好么?”

        云冲波愣一愣,倒觉着没法回答。

        不好…这话云冲波实在是没法说出口,对长于山野的他来说,这地方就令他感到无比的亲切,而无所不在的宁静、亲切、温和等等感觉更是令他无比自在,可是,若果说好的话…

        (假如闻霜也在这里的话,倒就没有什么不好了…)

        一念甫转,云冲波已知道绝不可能,以萧闻霜的性子,绝不可能放下外边的太平道众跑来这里归隐,若是她落进这个地方,此刻可能早试探过几千次如何离开。

        (唉…)

        肚子里长长叹出口气,云冲波正要开口中,吕彦却已先沉声道:“你不用担心,我既然能带你们进来,也就能带你们出去。”他此刻声音低沉,与初见云冲波等人时大不相同,竟极有威严,倒似一个习惯了号令部众的领袖,云冲波被他语气一镇,一时居然说不出话来,又听吕彦慢慢道:“反正,我也必须要走,不能在此长留的…”语气中却有无数遗憾,就似他根本不想离开这里,只是不得不为一样。

        云冲波正不知如何作答,吕彦已道:“夜了,睡吧。”说着已自走了。

        柔和的月光下,瓜都城安静的睡着。

        作为大夏国土上的名城之一,瓜都城就有着逼人的气势:雄伟莫名的城墙高逾十丈,周长数十里,城内的建筑高大而古朴,郊外的东山连绵若怀,半包着这古老的城市,另一边是静静躺卧的南湖,象巨大的宝石嵌进在瓜都城中,滋润着这方土地,使之更显华贵,城北,则有大夏四大水系之一的怀水奔流而过,虽然在“润,漾,济,怀”当中只能恭陪末座,但流经瓜都城的这段怀水却宽十数里,视之茫茫,对面不见,每值秋水大涨之时,两岸芦花皆白,一阵风过,漫天飞舞,与苍茫水天连作一片,观之直若浩渺苍穹,无从把握,历史上,曾有过来自北方的霸主挥军至此,却不能再有寸进,最终空叹“无为”北还,后世口口相传,将当年屯兵之处便唤作“无为军”,如今只是瓜都治下一乡,农人累耕,瓜果甚名。

        只是,城墙虽高,却无戍守军士,建筑雄美,半数都是空居,就如这巨大的瓜都城,虽然完全可以容纳百万人口,但现在,城中满打满算也只有十来万百姓,其中八成以上还是耕种于城周的农人,至于一般大城习见的巨商士绅,买卖百业,瓜都城几乎是完全欠奉,街道虽宽,却空荡荡的,根本没有其它大城那种户户有号,家家操业的盛况。

        …这里,就象是一座睡着了的都市,又象是一座被遗弃了的都市。

        但这不是因为瓜都的不宜于居住,不适于发展,事实上,恰恰相反。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八个字,不光人适用,城市也适用的很啊…”

        这样感叹,是约六十年前的著名文士,在东山上遥眺着已显衰败的瓜都时发出,而他所追缅的事情,则还要再回溯三十年。

        …九十年前。

        那时候,开京赵家的治世已持续了两百来年,已显颓态的帝姓因为出现了年号“永初”的中兴之主而再显活力,但许是天不假年,这刚健强硬的霸王比人们估计的更早倒下,还没有培养好自己的继承人,他只能指定四名心腹大臣共同辅佐幼主,便挥手逝去。

        如大数情况一样,长于深宫,仓卒出阵的幼主通常都展现不出合乎期待的才能,特别是与前面的帝永初比起来,就更显暗淡,在约莫半年的时间后,四名顾命大臣渐渐失去耐心,合议之后,他们竟决定,行废立之事!

        为何?这原因便没法解释,许是真得如后来的指责一样是为了下一步的篡夺而作准备,许真是如他们自己的辩护一样是因为对故主的忠心和责任感,不管怎样,被拥戴上来的帝者并没有感激他们的行动,在可靠掌握了权力之后,他便开始闪电一样的肃清活动,将四大臣当中的两者诛杀,又给予另外一名顾命者机会,要他与另外几名将领统合军队,去讨伐最后一名顾命大臣:时任太傅,却早已见机逃回了家乡的谢晦。

        随后,是长达数月的战争,虽然是孤城拒天下,但因为瓜都城的坚固和物质的丰富,再加上易于防守的地势,谢晦便赫然能够支持到了一百天开外,之后,也是因为被同族自背后暗算出卖才最终城陷,在破城之后帝军的评估中,若果不是城中内乱的话,这场战争可能还会要再持续两月以上。而当考虑到攻守双方的兵力是十二比一的时候,这结论就令帝京震惊,而当又有人追溯历史,回忆起在每一次战国时期瓜都都会成为一方势力的根据地时,帝京便决计认真对待,遣出了众多顶级的勘舆人员来将瓜都察看。

        最后归纳出的报告,是指瓜都并非凡土,位于袁州西南,与堂州接壤的这里其实是龙运气脉仅次于帝京的风水宝地,虽显薄弱,却已可承帝气,固然之后一直有说法称这个结论是按照某些先行设下的授意而拟出,但,这并不能改变瓜都的命运。

        将相关的行政编制降低级别,将官方及军方的高级人员大量撤离,同时也将城中的富商及匠人强行迁离,只留下少量农业人口在此耕种,拆去城门,废弃掉学监、藩库等部门,原本在瓜都进行的会试被移至他城,官方指定的熔银铸钱之所也迁回中部,同时采用种种的手法来破坏掉瓜都的风水,当中就包括了用千寻铁锁横断南湖来尝试束缚王气等规模巨大的措施,如是一年之后,瓜都便几乎成为一座废城。

        …另外,虽然出卖掉自己的家主和其它约二十名中坚,谢家也未能完全幸免,被从顶级世家的地位贬低到末流世家,奉王命约束在瓜都城内,不得擅迁,三代内不得出仕,和瓜都城用同样的速度向下陨落,转眼之间,谢家就从曾与琅琊王家并称的地位摔到了没法想象的低处,一蹶不振。

        百年一瞬,转眼间已物是人非,东山依旧,南湖依旧,城北怀水依旧,天上明月依旧,但除了山湖水月之外,今天的瓜都城中,也再没有什么能拿出来和百年之前进行比较了。

        风轻,月光柔和,湖水轻轻荡漾。

        “呣…”

        轻轻吁出一口气,正襟危坐在南湖边的巨汉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双肩,又把手抱在一起,转了转腕部,在湖边默默的踱着步,月光落下,照出他背上阔达两尺,长六尺的巨大剑鞘。

        虽然独处,这巨汉的每个动作却仍然谨慎合礼,庄严之处,若履朝堂。这样子来回走了几步之后,他忽然眉头一皱,眯起眼,看向自己的右面。

        (那边,是什么东西来的?)

        转眼间,有微小的黑点出现在视线当中,再近一些时,能看出来是一个球形的物体后面拖着长长的条状物,而,当那东西以高速接近到能够完全看清时,巨汉的脸色勃然而变!

        “嘿,何方妖物!”

        看真些,那东西竟是一颗人头,后面拖着长长的肠子在空中疾飞,一路上还不停的滴下血水污物,看上去又是恶心,又显可怖,那巨汉原是天下第一顺天重礼的宗门出身,最恶此等事物,喝叱同时,右手一挥,早有无形气剑激射震出,斩向人头上面。

        那人头居然似乎仍有知觉,见巨汉出手斩击竟还皱面蹙眉,张口若呼,但那巨汉一剑斩出,便如大风鼓荡,却那里喊得出声?

        只是,剑气凌首时,那巨汉却微微皱眉,手上轻轻一战:却也看不出有什么用处:剑气过处,早将那人头斩的粉碎,跟着一卷一鼓,骤生高温,将之烘焙成无数干燥细粉,散去无痕。

        信手已将这人头击没无踪,这巨汉看向远方的目光却更加炯炯,很快,在人头飞来的方向又有脚步声响起。

        脚步声近,是两名精悍的青年,皆作捕快装束的他们,紧衣快靴,剑眉星目,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痛快劲,神色却紧张异常,显是在追赶什么东西,猛见着那巨汉时,齐一愣,那巨汉已先道:“你们…是在追赶一个人头么?”两人一怔,左手那人便拱手道:“正是。”那巨汉便接道:“已被我除了。”

        那两人对视一眼,仍是左手那人道:“在下解珍,这位解宝,我们都是瓜都府的捕快,请问这位前辈是…”那巨汉微微颔首道:“很好的身手。”似评价一样的说话,令两人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幸好他又道:“我叫仲由。”两人忙道:“多谢仲前辈。”肚里却只是纳罕,不知道这突然冒出来的“仲前辈”是何方神圣。

        仲由端详一下两人,又道:“刚才那个人头是怎么回事…方便让我知道吗?”解珍一惊,忙道:“好教仲前辈知道,这东西唤作‘飞头蛮’,乃是袁州山林中的一族蛮人,首级能离身一昼夜而不死,最是恶心…”仲由微一点头,道:“知道了。”又挥挥手,道:“你们去吧。”口气威严,居然如喝仆役,两人面色微变,却到底只是一躬而去,并无它话。

        目送两人远去,仲由眉头蹙成一团,许久方慢慢散开,道:“冉之兄怎么看这事情?”

        随着他的说话,一名文士自黑暗当中步出,也是微微眯着眼,端详向两人离去的方向,道:“飞头蛮…这原不关咱们的事情,不过,这两个人,并没有说出全部的事情。”

        眼光愈显锐利,他道:“飞头蛮一族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一些,以刚才那样的速度,是连十里路也飞不到的,而十里路内,那个方向…据我所知只有小小村落,瓜都现下不过设府,能有多少捕快,没道理会有这样两名干练的硬手没事蹲在那儿,一定是知道些什么,专程追逐而来,并且,后面好象还有其它人跟着…”顿一顿,又道:“而且,刚才,他们的确想过要出手杀你。”

        仲由点点头,道:“我也感到了。”仍是面无表情。

        另一边,恭敬退走的解珍解宝两人愈走愈快,到一里开外时方站住,解宝已忍不住道:“大哥,总不能就这样算了?!”解珍看他一眼,道:“又能怎样?难道你有信心灭那家伙的口?”也不理解宝脸上愤愤,自皱着眉盘算道:“仲由,仲由…没听说过河内仲家有这样一号人物哪…”解宝忽然惊声道:“会不会是十三衙门那个老东西的弟子,听说他的门下都姓仲的…”却有人哧声道:“不学无术,胡说八道。”

        听到这个声音,两人同时低头,恭声道:“三叔。”却不见那人现身,仍只听得那冷冰冰的声音从黑暗当中传来道:“唯知习武,不知修文,两个有眼不知泰山的东西,居然还想动手去掂量人家…”又道:“幸好他不爱管闲事。”解珍解宝同声答是,却仍不知那仲由到底是何方神圣。又听那声音道:“你们两个也是胡闹,既然钉到了人,便该通知我们联手拿下拷问,明知道是十三衙门藏在瓜都的第一棵暗桩,为何还这么托大?”他声音不大,也没什么怒气,两解头上却早涌出汗来,对视一眼,解珍方颤着嗓子道:“回三叔,我们也很小心了,一上来先废了这厮两条腿,又把他双手钉住,本以为是万无一失,谁想到他竟然会是飞头蛮的余孽…”那三叔哼了一声,道:“你以为…你以为你是谁?!”过了一会,见两人皆战不敢言、大气不敢出一口,方又缓声道:“莫怪三叔责你们几句,实在这时候万万不能行差一步,帝京那边好象已经有察觉了,最近瓜都城中会有不少客人,除刚才那位外,听说东海敖家、渭水英家、东江孙家等几个世家也都会派人过来,并且这也只是水上面的,水下恐怕也少不了禁宫,少不了十三衙门的人…这种时候,是什么纰漏也不能出的。”一席话说的两人都心悦诚服,同声答是,那人的声音却转沉吟,道:“只是,我还是觉着有点不对劲…”说着声音渐小,二解已听不清楚。

        (一了百了,也算很好,可是,那个人不是以仁者之剑而著称的吗?为什么会直接出这种重手,真的只是因为感到厌恶吗…)

        夕阳下,高大的石坊默默的矗立着。

        固然瓜都也是古老而巨大的都市,但高度接近四丈的石坊仍然是相当稀有的东西,更何况,石坊上还布满了精美的石刻:由顶及地,尽是各种各种的猫刻,千姿百态,栩栩如生,若是看在有经验的石刻师眼中,更能够辨出这些猫刻虽然每一只单独看来都是以“浮雕”手法所成,但合一处时,却又实是以“圆雕”手法处理,方能使之无论自任何角度看去皆显自然舒展,皆活灵活现。

        精美的石雕,却已残旧,上面蒙满灰尘。

        传说中,这石坊原也有过光荣的往事,传说中,它甚至见证过一段故事,一段包含着忠诚、功勋、怀疑、刺探、惶恐、猜忌、陷害、安抚、妥协…等等元素的奇妙故事,一段很久以前的故事。

        英正对故事从来不感兴趣。

        背着手,他矗立在石坊下,眼睛微微的闭着,一动不动,也不发出一点声音,就似已成了这石坊的一部分,夕阳自背后投过来,温和的披散在他的肩上,好似一件土黄色的披风,将他轻轻的裹住。

        …这样子的英正,就似连雄心和霸气也被一起裹住了一样。

        巷中,某间旅舍内,一名女子正翘足高卧,鼾声如雷,虽然隔了许多重的窗户墙壁,却仍能微微的透进英正的耳朵里面。

        (嘿…)

        心底轻轻的喟然一声,英正觉得,有一点点的不耐,可,却又有一点点的…想要苦笑。

        进入瓜都已是第三天,英正仍然不知道下面该做什么。

        他接到的命令很简单:前往东海敖家邀出敖椒图同往瓜都,之后所需要知道的事情,则已经通知给了敖家。

        在执行那些最机密的任务时,这就是再正常不过的手法,但当英正听到敖末日所掌握的线索时,却难以压制自己头晕的感觉。

        “找一条入口处立有百猫石坊的巷子,投宿进里面唯一的旅社,然后,会有人告诉你们下一步。”

        …就这样,英正和敖末日在这里一直等到了现在。

        不知道是在等谁,也不知道对方会使用什么样的暗语,更重要的是,英正到现在仍不知道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要执行什么样的任务。

        敖末日似乎知道一些,却不肯说,英正亦不懂怎样去“套问”。

        他一向只懂得“拷问”。

        默默做着自己也知道基本上是没有意义的“等待”,英正却非在浪费时间:外表虽如石像般纹风不动,体内的真气却在激斗不休,更不停的将强大的冲击及痛苦传递给他。

        当初王思千设下火烈劲力困锁英正肝门,以此来对他施以“惩罚”,固然这手法只有在英正强行修炼凶邪黑兽时才会发动,但王思千虽初晤英正,却对他脾性看得极准,觑定他正是那种宁受苦痛也不退让之人,而事实也正如其所料:明知如此,英正却反而逆流而上,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去向王思千的封印挑战,固然,这样子的痛苦也并不能使他的修炼有什么额外的增益,但…英正,他一向就是一个“自寻苦吃”的人。

        日渐斜,空气中出现菜饭混合着各种油货的香气,奔跑的顽童开始一一被唤回家中,街头巷角的阴暗处,已有些看不清楚了。

        有人拉了一下英正的衣角。

        悚然一惊,急回头时,英正却没有看见任何人,错愕间,却觉着自己的衣角又被人拉了一下。

        低下头,英正方见着居然是个小孩,不过八九岁年纪,只到自己腰间,衣裳平常,仅比街头顽童稍好,一张小脸却似粉琢玉砌般,显是没经过风吹雨打,两只眼大大的,黑的如点墨般,盯着英正,只管上下端详。

        见英正转过头来,这小孩子眨眨眼,伸出手,道:“走,我们去吃东西吧!”

        英正怔一怔,忽地将那小孩夹脖提起,拎到自己可以平视的地方,直直盯进他眼睛里面去,沉声道:“你说什么?”

        长相本就凶恶,为人也非善辈,英正就曾有过只凭眼神令两只吊晴白额虎咆哮瑟缩,终于不敢动弹的经历,面对这样一个小孩,他便有足够信心将其摄服,但,这一次,却好象稍微过头了一点…

        “哇!”

        几乎和英正的动作同时,那小孩早一嗓子嚎了出来,转眼已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的,只管往英正脸上身上乱抹,饶是英正头转得快,毕竟离的太近,立时被抹得狼狈不堪。

        “你!”

        怒气勃发,英正几乎便要立刻出手将这小孩教训,可…他却忘了,晚饭时节的巷口,正是人最多的时候。

        “妈妈,你看那边,那个每天晒太阳的大叔要打人了!”

        “臭丫头,人家当爹的打儿子关你屁事,还不把碗刷了!”

        “可是,当爹的为什么要打儿子呢?还有,那个当妈妈的为什么不出来护着儿子呢?”

        “笨死你!那个女的怎看也不会生过!这个肯定不是她儿子!”

        “那,那,为什么,那个大叔会给别的女人包房子,却要把自己的儿子抓起来打呢?”

        “…所以说,就和你那个死鬼老爹一样,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啊!”

        荒诞而无礼的揣辱,更绝非孤证,而是淹没在一片嗡嗡轰轰的赞同附议声中,声音又快又软,与北地慢悠悠的方言大不相同,饶是英正这般强梁个凶汉,竟也听得背上沁沁汗下,终于见识到了何为南地女子。

        更为荒诞的是,听着这样污秽的说话,可以为了一念不悦而血染十步的凶兽英正…他却竟然没法生起任何杀意,没法将自己的獠牙迫出,去撕杀那些明明已在将他“侮辱”的市井小人。

        …到最后,他竟然默默的低下了头,将那个男孩挟在胁下,真得象是一个惭愧的父亲一样远远的从这巷中逃去。

        “哇,哇,活珠子真是名不虚传的,我都想吃想很久了,这个味道,这个汁水…啧啧!”

        沉着脸,英正冷冷盯着那两只手中都拿满了食物,正在手舞足蹈的男童,一点儿也没有要附和他的意思。

        刚才,将那男童挟至无人僻处,英正直接将他摔在地上,一肢踩在他胸口,告诉他说如果还不把主使的人喊出来,就会立刻把他踩穿。

        以英正的性格及那格格响着的胸骨来看,这前景大有可能成为现实,争奈那男童胆子竟大的要命,只管无赖,教英正带他去吃东西,更宣布说自己其实就是来和英正接头的人。

        在被英正第五次把头按进路边的污水中后,那男童仍不肯屈服,除却承认了自己并非接头人而是“被接头人派来的”外,再多甚么也不肯说,只是嚷着要英正带他去吃小吃,不然的话,就什么也别想知道。

        …结果,无奈的英正,现在就只有象一尊雕像般的站在这里,瞧着这似乎除了“吃”外什么也不在乎的男童逍遥。

        已过了一个多时辰,那男童胃中填下去的食物已几乎可以喂饱四个成年男子,却仍然是兴趣盎然的在这条满是小吃的街上转来转去,直看的英正终于再没法忍耐下去,在那男童第七次眯着眼仔细吮吸嘴里的毛鸡蛋时,劈手将那食物夺下,捏成一团破烂。

        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冷冷的盯着那男童,英正相信,这个绝对比看起来更精明的鬼头会明白自己的意思。

        而,作为回答,是一只怯生生的手指,指向了英正的侧后方。

        心中一凌,英正猛回头时,却只见着一口小火炉上架了口铁锅,里面半锅油正被烧的咕嘟嘟的的,炸着十来块豆腐,却臭得紧,闻得英正一阵欲呕,再回头时,见那男童正笑的春光灿烂:

        “再买五十块臭干,我边走边吃。”

        眼中寒光一闪,英正闷哼一声,大手一挥,早又将那男童挟到胁下,右手一边甩出一串铜钱到那炉边,一边直接探手入锅,也不管油正沸个不停,将半锅豆腐尽抄在手中,大步流星的去了,一边犹在压低了声音道:“就只有这么多,不吃就算!”

        “…可你还没拿辣酱。”

        转眼间,已是月上柳稍,那男童终于发了善心,引领着英正东拐西绕,到了南湖边上—乃是极偏僻的一处所在。

        此时风已不小,云浓月昏,湖水皆做深黑颜色,被夜风推得翻个不停,哗啦啦的没个宁静,那男童坐在湖边一块大石头上,慢条斯理把臭干吃的干干净净。似犹不足,连自己十只手指也添了又添,方叹道:“好吃,真是好吃。”言下居然还大显着意犹未尽。

        英正压低着声音道:“吃够了么?”

        那男童叹一口气,在夜风中伸伸懒腰,从石头上碰一下跳下来,背着手,在英正身边踱了几步,道:“马马虎虎吧。”却只觉脚下一空,已又被英正夹脖提起。

        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英正慢声道:“从来没人说我有耐心…你知道么?”

        那男童翻翻白眼,道:“那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不讨人喜欢…别摔!我不说还不成么!”

        待英正复又把他拎起时,他却不知死般又在道:“至少一定没女人会喜欢你这种人的…别,别摔!我这次真得不说了!”

        见英正脸色几乎便要择人而噬,那男童缩缩脖子,勾勾手,因英正冷冷的,理也不理,只好自己把脸凑过去,小声道:“其实…我的名字叫开心。主动对陌生人说名字其实不对,但你这么长时间都不问我,我只好自己说…”见英正眉头轻轻一挑,似已快忍耐不住,忙道:“好,好,不说这个。”方又道:“我刚才说我是接头人派来的…其实这句话是骗你的。”

        声音虽小,却似晴天一个炸雷,英正这一怒非同小可,脸上顿时已然变色,开心察颜观色,早抢先抱住他胳膊,一迭声道:“不过不能怪我,我不想骗你,是你逼我,确实是你逼的!”

        算英正凶狠蛮横,今日遇着这个顽童,却着实无技可施,只觉脑子已被他搅得乱七八糟,一时懵懵懂懂,浑忘了要“拿这厮出一口恶气”的意思,居然怔怔的只是在想为什么变成了自己逼着别人骗自己。

        这样想着的时侯,他觉到开心也没有闲着,正在很用力的把自己钳住他脖子的五指掰开,但英正何等神力,开心又抓又捏,只是无法,终于叹一口气,忽然又道:“哎,你要不要猜一猜,为什么我的名字会叫开心?”

        英正闷哼道:“关我屁事。”却见开心大摇其头,道:“怎会不关?关的紧,绝对关的紧。”左右看看,放低了声音,鬼鬼祟祟道:“我叫开心,那是因为…我们家的敌人一旦遇到我,就会变得很不开心了。”

        全未把这疯疯癫癫的小孩的话放在心上,英正基本上是左耳进右耳出,但,说话中的某种东西,却令他忽然感到警觉。

        (这种句式,好象有点熟悉…)

        略一分心,英正忽觉右手蓦地一麻,再用不上力气,虽只一瞬,可,这一瞬却已足够让开心从他的手中滑出。

        “你!”

        瞳孔蓦地收缩,却已不及,该是直接摔到地上的开心已轻轻巧巧的在空中翻了个身,两只小脚抢在英正有什么动作之前已经踩到了他胸口上。

        盯住英正,他仍是笑得十分无邪。

        “说来有些对不起,不过,英大哥,是你先不相信我的哦…”

        “你!”

        怒吼出声,英正双手握拳合击,可比他更快的,开心两腿一屈一弹,竟迸发出强大到似非他那小小身躯所能容纳的力量,直接将英正远远蹴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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