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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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晌大雨使得天色沉暗许多,路上泥泞难行,待出岫回到云府时,已近午膳时分。
灰蒙蒙的天穹依然暴雨如注,未有半分停歇之意。云府门前几片尚见青翠的叶子禁不住风吹雨打,落到出岫撑起的红油伞上,遮住了工匠笔下精美的桃花,莫名地让人意兴阑珊。
一路虽坐着马车,又披着披风,可出岫的裙裾仍旧湿了一大片。下车回到知言轩,她连忙换了衣裳屏退左右,掏出沈予的书信来看。
纵然仔细护在袖中,奈何这信还是沾湿了。出岫拆掉火漆打开信笺,但见上头只有寥寥数字:
“休将牌坊做借口,冷硬死物尔,来日必坍……”最后还有一句话,但字迹已被雨水洇成一片乌黑墨团,出岫费了半天力气,实在辨认不出写的是什么。
出岫知道沈予是生气了,气自己没将贞节牌坊的事告诉他。再想起方才聂沛潇所言,沈予在刑部找赫连齐的晦气……她心中竟是烦躁得要命,又心虚得要命。
点亮一盏烛火,将沈予的书信烧干净,出岫忽然有一种不祥之感,觉得沈予在京州不会安宁。而且这感觉尚未持续多久,便为一个消息所证实。
从慕王府回来的第二日,二姨太花舞英来访,被竹影挡下。这次从京州城回云府,出岫都快忘记这个人了,不想见也不想提,只当花舞英不存在。她几乎能想象出花舞英又该向自己哭诉什么了,遂不耐烦地对竹影道:“晾她一会儿再说。”
半盏茶后,竹影再来回禀:“二姨太人还没走,在小客厅里坐着。”“让她进来吧。”出岫撑着下颌坐在主位上,见花舞英急匆匆进来,面带狼狈之色,她便客客气气地问一句:“二姨娘这是怎么了?”
“扑通”一声,花舞英没说话,直接下跪。这伎俩对方使过太多次,出岫早已看腻了,遂叹气道:“二姨娘有事直说便是,不必次次下跪。您年纪大了,再跪出什么毛病来怎么办?”花舞英却只做未闻,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夫人!您要替我们母女做主啊!”
母女?又关云想容什么事了?出岫心头更觉厌烦:“竹影、淡心,将二姨太扶起来。”言罢她又看向花舞英:“您要是这么喜欢下跪,不会好好说话,那以后都不用说了。”
从前花舞英这一招屡试不爽,她竟不想这一次出岫如此抗拒。她也不敢闹得太过,只得收起眼泪从地上起身,亟亟道:“夫人,方才京州送话过来,说姑爷要与想容和离。”
“和离?”出岫禁不住重复一句,“好端端的,为何要和离?”和离不比休妻,“休妻”是女方有错,为夫家所弃;“和离”则是夫妻双方都无过错,按照“以和为贵”的原则自行离异,各自嫁娶再不相干。在京州时,看着沈予和云想容还好端端的,这又是怎么了!“你听谁说的?他们为何闹和离?”出岫也有些担心起来。花舞英低头支吾片刻,才回话道:“听说是今年除夕想容犯了件错事,但姑爷一直不知道。后来姑爷不知听谁乱嚼舌根……总之他听说之后恼极了,与想容大吵几次,要求和离……”
云想容除夕夜做了件错事?必然是她将聂沛潇错认成沈予,在流云山庄大闹一场的事……想到此处,出岫心里一沉,摆了摆手:“这事我会处理,二姨娘回去吧。”
花舞英走后,出岫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分析。如今沈予在刑部当差,又即将对付明氏,本不该如此冲动才对。云氏是他的后盾,倘若他此时与想容和离,没了云氏姑爷这层身份,文昌侯府又倒了台,明氏便会无所顾忌地拿他开刀。
再者,沈予与赫连齐都公然闹开了,这梁子早已结下,如今再要与想容撇清干系,只会陷他自己于危险的境地,有百害而无一利……聪明如沈予,必然也想到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如此一分析,出岫再也按捺不住。为了沈予的前程和身家性命,即便云想容再过分,她也不允许他们闹和离!想必,云想容也是抓住了这一关键,才会派人回来给花舞英报信,让花舞英来求自己的。
这世上最无奈的,不是被人强迫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而是明知这事自己不喜欢,还得心甘情愿去做。出岫如今便是后者。从这点来看,云想容的手段确实高明。
出岫独自坐了一下午,待到晚间雨声渐小,才唤来竹影问道:“从前姑爷长住烟岚城时,在此买了栋宅子,如今可有靠得住的人留在此地?”
竹影回想片刻,点头回道:“有,从前有个叫‘清意’的小厮一直跟着姑爷办事,前前后后来回跑腿。后来姑爷独自逃出烟岚城,他便一直替姑爷打理这宅子。”“清意”这名字出岫曾听沈予提过,她记得还见过他——当时沈予长留烟岚城,老文昌侯病重的消息,就是他来云府告诉沈予的。想如今文昌侯府树倒猢狲散,这小厮还肯留下来替沈予打理宅子,且一待就是两年多,可见也是个靠得住的人。恰好如今沈予身边正缺人手……出岫想了想,再对竹影道:“你问他还愿不愿意跟着姑爷,倘若他愿意,让他明早过来见我一趟。”翌日一大早,清意便诚惶诚恐地在云府门前等着。待竹影知道这事时,他已在外头等了近一个时辰,身上都凉透了。竹影将他带进知言轩,热茶热水暖了半晌,清意才缓过劲来。
“你在此等着,夫人立刻过来。”竹影只交代了这一句,便去清心斋请出岫。一整个早上,出岫一直在此伏案疾书,写了撕,撕了再写,来来回回折腾了一个时辰,才言简意赅写出几个字:“门楣事大,闲事事小,切莫冲动,戒骄戒躁。”原本长篇累牍写了很多心里话,但出岫自己撕了,她怕适得其反,再给沈予无谓的希望;若要挑明不让他与云想容和离,又怕沈予一怒之下会撂挑子,再生出什么事端。想来想去,她唯有写下这短短十六个字来暗示他。
竹影进清心斋时,一眼便瞧见出岫在写信,书案上到处都是写废的信笺,可见写信之人的矛盾与纠结。
“夫人,清意来了。”竹影在门外禀道。恰时,出岫将信封写好,又将信装入其内,招呼竹影进来:“你将这信用火漆封好。”她停顿片刻又问,“从前侯爷那儿有两把鸳鸯匕首,一把镶着红宝石、一把镶着绿宝石……这对匕首现在何处?”
“收拾侯爷的遗物时,都搁起来了。夫人要找出来吗?”竹影知道,那对匕首是沈予送给主子云辞的大婚贺礼。
这些年来出岫刻意不去想那对匕首,但如今,还是要用上了。她沉吟一瞬,道:“你吩咐淡心将匕首找出来,一会儿送去给我。”言罢起身往知言轩待客厅而去。
两年多不见,当初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厮,如今看着已稳重许多,出岫因见过清意,也不多做客气,进门便笑着问他:“如今可有十七八了?”
清意立刻从座上起身,恭恭敬敬地道:“回夫人,马上十八了。”出岫点头,开门见山道:“文昌侯府的事儿你也听说了,当年姑爷离开烟岚城时危险重重,这两年难为你还替他守着宅子,也算忠心耿耿。”
出岫顿了顿,在清意老实巴交的面上打量一番,又道:“从前听姑爷提起,你年纪虽小但很有分寸……你若不想再跟着他,我可以给你一笔钱自谋生路,或者给你安排个前程;你若还愿意跟他,我送你去京州。”
清意显然没想得这么长远,一时踌躇起来:“奴才只想替小侯爷看好宅子,其他的,没想那么多。”
“这已很不容易了。文昌侯一倒台,多少人与之撇清干系,你还能守着他的宅子,也算忠仆。”出岫轻叹,“你想清楚,如今姑爷他出仕刑部,即将做出一番事业,身边儿也正是缺人的时候。你若跟了他,这个患难情分是别人不能比的。”
出岫话说到这份儿上,清意也明白过来,立刻跪地表态:“若不是小侯爷,奴才当年早就饿死了……这份恩情,奴才做牛做马都要报答。”
清意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不过出岫听懂了,遂点头道:“很好。但你需得记住,他如今已经不是沈小侯爷,你不能再这么称呼他。京州不比烟岚城,一句话不慎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奴才记下了。”清意慎重地回道,“奴才只当他是主子,不是沈小侯爷。”出岫对清意的表现很满意,最后又是一番恩威并施:“今日你既然答应了我,往后就要好生伺候姑爷。但凡敢有二心……你可知道我云氏的厉害?”清意连忙磕头:“请夫人放心。”“你回去吧,姑爷的宅子自会有人接手打理。我给你一日时间收拾行李,明日派人送你去京州。”出岫最后命道。清意千恩万谢离开云府。待他走后,竹影才执着一方锦盒入内,对出岫禀道:
“您要找的两把匕首都找着了。信也封好了。”出岫接过锦盒打开一看,两把匕首静静躺在其中,匕身光华耀眼,宝石璀璨夺目,未出鞘已能感到隐隐寒光。一个“情”字,一个“深”字分别镌刻于两把匕首之上,好似这世间最强大的魔咒,死死困住了一个男人的心。
出岫素手轻轻抚过“情深”二字,又将那封信放入锦盒之内,对竹影嘱咐道:“明日你安排人手送清意赴京,让他务必将这盒子交给沈予。”
出岫边说边从袖中取出印鉴,撂给竹影:“拿我的印信去账房支一千两银票给清意,让他以后好生伺候他主子。”
竹影领命,接过锦盒转身退下。一直到他走出房门口,身后忽然又响起一声:“回来。”
竹影转身折返,重新走回出岫身边:“夫人还有何吩咐?”他问出这话,半晌再没听到任何动静。良久,才见出岫把锦盒要了回去,从中取出那柄镶嵌红宝石的匕首,又把锦盒再次递给他:“下去吧。”
不知为何,竹影竟从这短短三个字里,听出云氏当家主母的懦弱与哽咽。他终究没有多话,执着锦盒再次告退。盒盖仍旧保持着翻开的样子,竹影低头看去,方才的两柄匕首只剩下一柄,虽然孤孤独独,但异常璀璨夺目。出岫的亲笔书信放在其上,所盖住的地方,恰好是匕首柄身上的那个“情”字。
送走清意又过了半月,聂沛潇也返回京州。二小姐云慕歌的婚事在即,累得出岫一阵手忙脚乱。九月底,云慕歌正式嫁去曲州叶家,云氏的陪嫁足有二百抬,金丝楠木的箱笼上统一盖着冰丝红绸,浩浩荡荡抬去夫家,一时在房州、曲州两地传为美谈。
此后,云羡寄来家书,信中提及沈予与云想容已经和好,没有再提和离之事。待入了冬,管家云忠突染重病,临终前举荐亲侄儿云逢接替他的位置:“老奴为云府鞠躬尽瘁一辈子,如今也可以去九泉之下继续侍奉两位侯爷了。既然竹影不愿接这个位子,老奴想让侄儿云逢接手……”
云忠缠绵病榻、老泪纵横:“我这侄儿能力是没得说,自小跟在老奴身边看着学着,也懂得不少。不敢评说他能力如何,但他对夫人痴心一片,单凭这一点夫人便可用他,他不会背叛您的。”
若是云忠不提,出岫险些要忘了,云逢以前曾两次向云辞求娶自己。说来云忠为云府尽职一生,始终功大于过,无论他是出于私心还是出于忠心,出岫都不忍拒绝他的请求,只道:“云府管家一职非同小可,这事我会与太夫人商量的。”
云忠仿佛已料到太夫人会答应似的,抹了眼泪笑道:“好,好!她老人家必会赞同。我那侄儿今年春上丧妻,如今一直鳏居。若是夫人不嫌弃,就给他再配一个续弦,也好断了他对您的念头,从今往后为您所用。”
“好。”出岫见不惯生死离别的场面,心中一软答应下来。第二日,云忠便病逝了。出岫提了提举荐云逢的意思,太夫人果然没有反对。
云府的又一个新年,因为没了老管家云忠,出岫总觉得缺少点儿什么。待过了正月十五,云逢正式走马上任,接管云府内务。
又过了一月,京州传来消息,皇后明臻以“失德”之罪被剥去后位,贬为庶人;紧接着,右相明程挪用国库、买卖官吏、谋害朝廷要员等秘事被逐一揭发,数罪并罚处以极刑。
明氏动用了大量人力物力,终于令摄政王聂沛涵妥协,保下了其他族人的性命,右相仅剩的嫡长子明璋、嫡女明璎没被诛连。但明氏地位一落千丈,从后族变成罪臣之门,姻亲赫连氏也受到牵连,声望大不如前。
与此同时,刑部尚书留职察看,刑部侍郎赫连齐称病在家,沈予以刑部主事的身份,奉命暂代刑部侍郎一职,会同大理寺一并审理彻查明氏此案。京州变天,风云密布,朝堂清洗一触即发。事到如今,出岫不得不感叹,慕王这一步棋走得极妙,时间也刚刚好。用沈予来打击明氏,于公于私沈予都不会轻易罢手。显然慕王也是捏住了这层心思,不仅用他去当这个出头鸟,且还让他被使唤得心甘情愿。
但出岫还是为沈予这桩差事担心不已。即便有慕王撑腰又如何?明氏百年公卿世家,接连出了两位皇后,即便明后被废、右相被斩,也并非一时半刻就能扳倒。除非慕王还有后招……听说,沈予去抄家时,从右相府里搜出的古玩玉器、奇珍异宝更胜南熙国库;听说,右相嫡长子明璋好赌,欠下的巨额债资利滚利,已及得上南熙举国七年赋税;
听说,当朝几位老臣近年来病的病、退的退、死的死,都与右相脱不了干系;听说,右相还与亡国的北熙余党有勾结,妄图襄助他们复辟……一时间,关于明氏的丑闻接连不断,甚至连明璎善妒之事都被人拿来大做文章,牵扯出了六年前醉花楼的那一场大火。更有甚者,就连当年晗初的死状都描绘得有模有样,如同亲见一般。
墙倒众人推,那些纷纷扬扬的小道消息帮了沈予不少忙,虚虚实实倒也有不少线索可用,令他以意想不到的速度结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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