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水落难见真石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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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五月二十。荣锦堂膳厅。
太夫人坐在一桌主位,左手依次是出岫、灼颜,右手依次是二房花舞英、三房闻娴、四房鸾卿。太夫人面有和蔼之色,满意地瞧了瞧桌上众人,颔首笑道:“这是人最齐全的一次,我老太婆许久没有如此热闹地用过早膳了。”
几位姨太太皆不发话,但听出岫笑言:“那是您体恤我有孕在身,免了这晨昏定省。其实我巴不得每日来陪您用早膳。”
出岫此言一出,桌上众人俱感意外。从何时起,沉默寡言、每日沉浸在哀痛之中的离信侯遗孀,竟变得如此能言会道了?而且,还笑语嫣然的?刹那间,几房姨太太都以为瞧见了夏嫣然。
果然,太夫人亦是眯起双眼看向出岫,似有深意地笑回:“当真是要做母亲的人,不仅性子变了,嘴也甜了。”
“这原是做媳妇的本分,也是您调教得好。”出岫盈盈再笑。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太夫人被逗得笑出了声,连连点头赞许道,“很好,作为离信侯夫人,就该如此大大方方的,你没让我失望。”言罢又看了看灼颜,再道:“灼颜的事也处置妥当,很有风范。”
太夫人甚少夸奖别人,尤其夸赞的对象还是出岫,几房姨太太都在暗中揣测,太夫人何时对出岫改了观?
众人各有心思,但见太夫人却已望向灼颜,敛了几分笑意,道:“今日若不是出岫主动提出来,你也上不了这一桌!往后若生下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不可恃子而骄。明白吗?”
灼颜惶恐地连连点头:“夫人待奴婢极好,奴婢必当知恩图报。”
太夫人听着这话很是顺耳,越发唏嘘:“原以为侯爷英年早逝,这府里要冷清了,谁想出岫与灼颜接二连三诊出喜脉,也算为他留了后嗣……可见老天还是开眼的!”她说着眼角一湿,险要流下泪来。
出岫与灼颜都接不下话,尤其出岫,又是浮起一脸黯然。反倒三房闻娴开口劝慰太夫人:“这本是双喜临门之事,侯爷地下有知,高兴还来不及呢!您可别难受。”
太夫人这才勉强换上笑容:“人老了,总是多思多虑的。想我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老来丧子,竟也脆弱起来。”
这话说完,迟妈妈极有眼色地上前缓和气氛,转移话题道:“太夫人,今日夫人特地吩咐知言轩新来的厨子,煲了几盅不同品种的汤品,您可要尝尝?”
“是吗?”太夫人再看出岫,“难为你有这份心,端上来吧!”
出岫立刻掩去黯然神色,换上浅笑:“原是我孕中贪吃,听说这厨子煲的汤不油不腻,且还滋补,便私自做主请进了知言轩。岂知他手艺当真不错,会的汤种也多,今日端上来的,都是用小火煨了两天两夜,足足入了味。”
“光是听着都流口水。”三房闻娴率先赞道。
她话音刚落,只见淡心与浅韵已齐齐进门,手中各自端了个托盘,上头的汤碗还冒着轻烟,香气四溢。淡心素来嘴甜,盈盈走到太夫人跟前,禀道:“您这一碗,可有滋补养身、延年益寿的功效。”说着她已将一个画着雍容牡丹的琉璃白釉碗搁在太夫人面前。
太夫人微微颔首,细细端详面前的汤碗,笑道:“这汤如何还不知道,这碗瞧着是不错。”
淡心应景地一笑,又走到花舞英与闻娴身后,笑道:“几位姨太太用的,都是美容养颜的汤底,滋润得很呢!”说着她又将两只汤碗一一放下,材质与太夫人的汤碗一样,只是上头的花纹有所区别。
给花舞英的碗是石榴花,给闻娴的碗是桂花。倒也与两人的性情相符,一个招红采绿,一个淡香怡人。最后,淡心将托盘里仅剩的一只碗搁在四房鸾卿面前,花样是连翘。
鸾卿看了这碗,破天荒地露出笑颜:“连翘能入药,味苦性寒,可清热解毒,我很喜欢。”她看向对桌的出岫,微微点头道谢,“夫人蕙质兰心。”
出岫只莞尔一笑。
这厢淡心布完汤碗,那厢浅韵已接着道:“奴婢手中这两碗,皆有滋养安胎的功效。”她边说边将手中两个碗逐一放到出岫与灼颜面前。
出岫的碗是一朵白芍药;灼颜的碗上画着三面美人蝶。
出岫顺势端起汤碗,笑道:“太夫人、几位姨娘,都快尝尝这汤味道如何,若是过了关,这厨子便长久留下了!”
桌上适时响起一阵轻笑声,太夫人、出岫、闻娴,甚至几个服侍的丫鬟都笑了出来。出岫便低眉执起汤勺,又偏头看了灼颜一眼,关切问道:“怎么,不合胃口?前几日我瞧你挺喜欢喝这汤的。”
灼颜面色紧绷,盯着这碗由浅韵亲自呈过来的补汤,抿唇不语。
太夫人见状,立时变了脸色:“这一桌哪个不是主子,你给谁摆谱?”
灼颜见太夫人动了怒,哪里还敢计较,连忙端起手中的汤碗,想要舀一勺往嘴里送,可就是手抖得厉害,无论如何也送不到嘴里。电光石火之间,她忽然灵机一动,看了看手中画着三面美人蝶的汤碗,对出岫问道:“夫人,您的碗上画的是什么?”
“是芍药,白芍。”出岫笑回。
“啪”,灼颜将手中的碗重新放回案上,道:“您贵为离信侯夫人,芍药是不是太素气了?分明我这碗才该是您的,三面美人蝶,嗯,您的美貌倾国倾城,难道不该配上美人蝶吗?”灼颜看向身后的浅韵,嗔怪道:“你把芍药给夫人,把美人蝶给我?这是要让我惶恐吗?”
浅韵莫名其妙被训斥一番,睁大双眼似要反驳,可到底还是欲言又止地低头认错:“奴婢知错。”
灼颜勉强“嗯”了一声,这才看回出岫,又笑:“是我该与夫人换换才是,浅韵失手端错了碗,请您莫怪。”
出岫倒也并未计较,将手中的白芍汤碗推给灼颜,笑道:“无妨,别为了这等小事动了胎气。左右汤是一样的,都是安胎的方子。”
灼颜立刻将面前的碗端起来,毕恭毕敬递了过去:“夫人大度,不予计较,实在是知言轩上下的福气。”
出岫未再多言,接过灼颜的汤碗试了试温度,便舀起一勺往嘴里送。这一个段子就此揭过,桌上众人也都开始用汤,不停称赞厨子的好手艺,还有这套白瓷釉碗的别出心裁。
一顿早膳结束,大家也算其乐融融。太夫人照旧以巾拭口、以水涤手,缓缓道:“今日屈神医要来荣锦堂请平安脉,既然你们都在,也别慌着走,让他一并诊了脉,也不用再往各个园子奔波了。”
众人从命留下。
太夫人起身便往膳厅外走,岂知刚走了两步,却听闻身后一阵亟亟惊呼:“夫人!”太夫人立刻回首望去,只见出岫面色苍白护着小腹,脚步踉跄着要往地上倒去。而她下身的白裙,已隐隐沾了血色……
“这是怎的了?”太夫人刹那脸色大变。
出岫此刻已是痛苦不堪,唇无血色,斜倚在淡心身上,虚弱道:“我……孩子……”
太夫人神色一凛,朝着膳厅高声道:“所有碗碟不许收拾!”言罢转向浅韵命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屈神医!”
话音刚落,拱门处齐齐走来两个男子,一位年长者,正是来请平安脉的屈方;另一位年轻男子,是打算向太夫人辞行的沈予。两人刚一迈入拱门,便远远望见膳厅门前发生的事,立刻跑了过去。
“屈神医来了!”闻娴眼尖,最先喊出来。
屈方也不多言,看了一眼出岫裙上的血迹,连忙探手为她把脉:“夫人服用了落胎的药物。”
“落胎!”太夫人抚着额头向后趔趄,似是难以承受这打击。
屈神医面色凝重,再道:“哪里有房间,先让夫人躺下。”
这时候,沈予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妨,连忙上前一步打横抱起出岫,便往最近的厢房里走。
“小侯爷怎会在此?”二房花舞英忽然开口问道。
太夫人与闻娴齐刷刷向她看去,似在责怪她说话不分场合。
花舞英自知失言,有些尴尬,却听屈方开口代为解释:“子奉的园子已收拾妥当,今日特意来向太夫人辞行。”说完他匆匆追上沈予,去为出岫保胎。
太夫人哪里还顾得上沈予的来意?转头交代鸾卿:“你去守着膳厅,桌上的饭菜碗碟一律不许别人插手。”
鸾卿立刻称是,转身回了膳厅。
太夫人又对迟妈妈命道:“你去吩咐护院总管,今日府里上下一律不得外出!”她顿了顿,特意强调:“无论主仆。”
迟妈妈一脸凝重,领命而去。
太夫人这才看向另外两房姨太太和灼颜,冷声道:“你们几人,今日寸步不离跟着我!”言罢抬步跟上屈神医。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皆是又惊又疑,可到底不敢多言。三房闻娴深深看了灼颜一眼,叹道:“走吧!莫要再耽搁了!”
半个时辰后,出岫落下一个近五月大的死婴,已隐隐瞧出是个男孩。
太夫人得知之后,老泪纵横险要晕倒,几房姨太太也是低眉垂泪。不多时,膳厅里传来消息,四姨太鸾卿在出岫喝汤的那只美人蝶碗中,测出了夹竹桃的成分。夹竹桃,性寒凉,孕妇忌食。
消息一传到太夫人耳中,从熬汤的厨子、送汤的下人、端汤的浅韵、直至换碗的灼颜,立刻被传往刑堂受审。这一次,沈予没有陪在出岫身边,而是随太夫人去了刑堂审案,只留下屈方、淡心和迟妈妈三人,照顾伤心过度以致昏迷不醒的出岫。
阴森冰冷的刑堂之内,二房花舞英、三房闻娴、灼颜、浅韵、管家云忠、刑堂总管,还有沈予,满满一屋子人。除了太夫人谢描丹坐在主位之上,在场众人皆是站着,战战兢兢、沉默不语,气氛凝滞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此刻只见太夫人扶着座椅扶手,沉声厉色:“究竟是谁如此狠心!连侯爷的遗腹子都不放过!”
刑堂内半晌无人作声,唯有闻娴颇为沉痛地道:“太夫人节哀,幸好还有灼颜这一胎。”
不提灼颜还好,一提灼颜,太夫人立刻瞪向她,神色狠戾不语。灼颜见状心底一跳,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怯怯道:“太夫人您……节哀。”
“哗啦啦”一阵脆响,太夫人已将手边的茶盏拂落在地,对灼颜命道:“跪下!”
灼颜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下跪:“太夫人……”
“四姨太在汤碗里发现了夹竹桃,那碗汤是你执意要与出岫换的,灼颜,你嫌疑极大。”太夫人冷冷道。
灼颜睁大双眸似不可置信,半晌才反应过来:“不!这是嫁祸!奴婢没有!就算奴婢要害夫人,又岂会这么傻,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她换碗!”灼颜边说边慌乱地转了转眼珠,想要在刑堂里找到一个更加可疑的人物。
她扫了片刻,抬眸直指浅韵:“太夫人!一定是浅韵做的!这汤是她端上来的!她最痛恨出岫了!一定是她想害出岫,再来嫁祸于我!”
灼颜原本以为这是出岫的苦肉计,可转念一想,即便出岫要陷害她,又怎会拿腹中骨肉来冒险?须知那孩子可是云辞唯一的子嗣,生下来无论男女,都是金贵非常的!如此一想,灼颜便怀疑是浅韵从中作梗。她自然不知,出岫怀胎之事从头至尾是个幌子。
再看浅韵,此刻早已娥眉蹙起,表情愤愤:“我浅韵为人如何,云府上下皆知!即便要害谁,我也是光明正大,绝不偷偷摸摸!更何况,夫人肚子里是侯爷的孩子,我岂会害她……”说着说着,浅韵已语调一变,哽咽起来。
在场众人,都知道浅韵对云辞的忠心,也知道她平日为人如何。即便听说过她刺杀出岫的传闻,也更觉得这女子性烈如火,必不会做这偷偷摸摸的暗害之事。因而灼颜这一推脱嫁祸之辞,在场无人相信。
太夫人亦是冷冷道:“浅韵是我亲自调教出来的,她品行如何我很清楚,照你这话的意思,是我察人不清、用人失当,害了侯爷的子嗣?”
灼颜哪里担得起这等罪名,忙叩首道:“奴婢不敢!但奴婢的确冤枉!”
“冤枉?在这关口,你连交好的浅韵都能嫁祸,品行如何已毋庸置疑!”沈予忽然冷冽开口,目中是一片嗜血猩红,似要用目光将灼颜千刀万剐:“那是挽之的孩子!”
沈予双手紧握成拳,转而看向丹墀上的太夫人:“若是出岫这一胎没了,最得利的是谁?必是灼颜这贱婢!若是出岫有了意外,她肚子里便是挽之唯一的后嗣!她母凭子贵也指日可待!”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恍然醒悟。如此说来,当真是灼颜最有动机了!
“不!不!太夫人!您别听小侯爷胡说!他……他……”灼颜想说沈予与出岫有私情,可转念一想,沈予好歹是文昌侯之子,也是当今圣上的螟蛉义子,她一个奴婢万万得罪不得。于是灼颜又急急住口,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白。
究竟是谁?是谁设计了这一石二鸟之计?既能害了出岫,又能害了她,究竟是谁最能得利?灼颜看着堂上众人,没有丝毫头绪。虽说二房得利,可自己怀的便是云起的骨肉,二房母子又何必多此一举?
难道是三房?这念头一经跳出来,灼颜立刻高声道:“太夫人!这是有人陷害奴婢!如此一石二鸟,将奴婢与夫人一网打尽,有人好坐收渔翁之利!”
听闻此言,太夫人当真蹙眉斟酌起来,仿佛在考虑她话中真假。灼颜见状,心中升起一丝希望,继续剖白道:“太夫人!奴婢是怀着身子的人,即便为了腹中孩儿,也要积德积福,又怎会做出这等狠辣之事!”
“就凭你方才信口雌黄污蔑浅韵,难道还敢说是积德积福?”沈予冷笑一声,墨黑瞳仁闪着愤怒的光泽,“你分明是打好算盘,知道即便恶行被揭发出来,太夫人看在你腹中骨肉的面子上,也会饶你一命。如此你才有恃无恐!”
“小侯爷为何咄咄相逼?”灼颜亦是恼了,终于迎面还击,“再者,这是云府家事,你置喙什么?”
“我受挽之临终嘱托,为他照看寡母寡妻,又是他与出岫的媒证,我怎能袖手旁观?难道要眼睁睁看你这恶毒女人害死出岫?”沈予一番话语掷地铿锵。
“是吗?恐怕您的心思可没这么简单!”灼颜气恼不过,唯有讽刺说道。
这一句话引得沈予怒火中烧,已顾不得礼教之术,疾步从地上拽起灼颜,抄手便要揍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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