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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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苇荡中慢慢浮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皓皓?”慕初黎一诧,“你怎么在这里?”
皓皓鞠了一捧水从头顶淋下,笑言:“想到好久都不曾泡温泉了,过来暖暖身子。”
又瞧清慕初黎一身伤的模样,登时大惊:“陆姐姐白日去哪里了,伤口可疼,可有大碍?!”
慕初黎摇摇头,安抚一笑:“出了点意外,没事。”
皓皓定定望了她片刻,还是问出了声:“陆姐姐看起来是状态不太好,是有什么心事吗?”
谢沉翊之事终究无法与他人言明,慕初黎笑笑:“只是突然间发现,很多事情,好像并不是我以为的那般简单。”
皓皓应是听不大懂,坐到她的身边,看她安静清理自己的伤口,良久后,等慕初黎处理地差不多时,才轻轻开口询问:“陆姐姐,你说,朝廷真的会如此轻易便饶过腾云寨吗?”
慕初黎顿了一下:“有太子从中周旋,应是无妨。”
毕竟谢淮川是襟怀坦荡之人。
皓皓双臂交叠,搭在膝上,又慢慢俯下脸,把面庞埋在臂弯里,小声开口:“我的父亲,是晋元三年的探花……”
当今皇上,谢淮川的父亲,年号便是晋元。
如今是晋元十四年。
“高中探花,父亲本可留在帝京拜官进爵平步青云,前途无量。可他放不下那个贫瘠的家乡,于是毅然回到澧县,做了一个九品知县。”
那时的澧县正好遭逢数十年难遇的洪水,房屋坍塌,庄稼尽毁。
“朝廷赈灾之粮迟迟不下,无奈之下,父亲只得把家中的存粮全部送给百姓,而娘亲那时已经怀了我的兄长,家中还有祖母,无粮可吃,祖母只得和大着肚子的娘亲抠树皮烂草根充饥。”
“父亲也因饥饿和连日的赈灾,饿晕在河道旁,险些被洪水冲走。”
“奈何即使这样,朝廷赈灾地粮食也久久不至,娘亲更是艰难生下了兄长,偏偏还没有奶水,无奈之下,娘亲和奶奶只得咬破指尖,轮流用血喂给兄长。”
“祖母本就年迈体弱,喂了兄长不到两个月,便活活饿死。”
他们艰难,百姓亦是艰难,又因着朝廷赈灾粮食久久不下,在村中接连有数人饿死之后,走投无路的百姓将赈灾粮食发不下的罪因,归结到他们身上。
“百姓闯入我们家中,骂父亲和朝廷沆瀣一气,拿百姓性命当做儿戏,气愤之下,抢过母亲怀中年仅四个月的孩子,摔死在地上。”
皓皓微抬起脸,眼底似有水光闪烁。
“即使这样,父亲还是觉得,如此过激行为不过因百姓求救无门走投无路,都是可怜之人。”
“后来,等到赈灾粮食送到澧县,父亲也因赈灾有功被提拔,那些百姓才想起被他们摔死的孩子,在父亲入京的前几日,为我那还未来得及蹒跚学步的兄长,立了墓碑。”
“入京之后,父亲无权无势,又不愿同流合污,被朝廷党派敌对。更因帮了一名进京告御状的百姓,得罪了权贵,被打入死牢。”
“已经怀了我的娘亲,日日奔波在恳求那些权贵的路上,给他们下跪、磕头,却被他们讥讽、嘲笑,不屑一顾。”
“直到母亲当尽家财,又整日跪在街上,一点一点恳求百姓,才积攒了一些银钱,买通了那下罪的官员,免了父亲的死罪,打了父亲五十大板,要了半条命,丢到大街上。”
“然而即便如此,父亲仍旧正直不阿,终是因为树敌太多,在我三岁那年,被套上‘与靖王谋逆’的莫须有罪名……”
他声音哽了一息,缓缓又道。
“凌迟而死。”
慕初黎许久没开口,最后抬起手,轻轻将这压抑着啜泣着的孩子,小心翼翼揽入怀中。
怀中氲出一片湿热,皓皓哑声开口:“陆姐姐,你说,天理昭彰,那些恶人,是不是会得到报应……”
慕初黎摸了摸他的脑袋。
“会。”她道,“一定会的。”
皓皓在她怀中闭上眼睛。
他也相信,他会亲自手刃仇雠。
……
因着谢沉翊和皓皓之事,慕初黎一整晚都在翻来覆去。
稀里糊涂也不知翻覆了多久,她才攥住心口,按住有些闷闷的心脏,终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梦中的内容很是庞杂,似乎看到有浑身是血的人被拖到街上,半死不活,又看到年仅两三岁的孩童和少妇,抱着父亲的尸首痛哭。
庞杂痛苦过后,却是一个颇为安宁的梦境。
梦中的她年仅六七岁,一身粉色罗裙,梳着双髻,面颊上还带着些婴儿肥,蹦蹦跳跳,趁着齐阑不注意,偷来山河图跃入其中,想要溜出府游玩。
等到再次从山河图跃出时,恰逢午时,太阳高照,她一脸懵懂,等到瞧清四周截然陌生的环境,顿时十分欢喜地拍手,欢呼了一声。
“竟然真的离开慕王府了!”
抬眼便是一个生得好看到不像人的少年。
那少年手中握着一块白巾,白布之上隐有暗红色的痕迹,她如果再通晓世事些,便能清楚看出,那些暗红色痕迹不是其他,正是血迹。
然而那时的她天真烂漫,瞧见陌生人后不仅不认生,唇畔的笑容顿时又大了一圈,蹦蹦跳跳跃来,一把拉过少年的手,先是新奇地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好几番,赞了一句“小哥哥你生得真好看,一点都不我哥差”。
又转头打量了一眼四周的环境,好奇:“这里是哪里呀?”
那少年低眼定定瞧了她片刻,没有隐瞒:“端王府。”
“端王府?”她一怔,手指头抠了抠发旋儿,“也是王府……不过二姐说过,除了慕王府在琅都,其他王府基本都在帝京。”
听她张口闭口不离“慕王府”三字,少年不动声色地询问:“你是如何到了此地?”
她很是痛快地反手,从身后取来一卷画轴一样的东西,笑盈盈地递给少年看:“靠着这个呀,山河图!”
又絮絮解释:“这是二姐的东西,我其实不大方便用,这次好不容易诓着二姐用了一次,将我送到这里……”
说着,又要拉过少年的手:“哎,说真的,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整日被关在府中,一般都不允许出门无聊透了!……我带你出府逛逛怎么样?就用这个山河图,想去哪里都可以!”
探过来要去抓他的手,却被少年侧身避开。
她一怔,偏偏即使这般明晃晃地被拒绝也不见得生气,一瞧见少年握在手里沾了红的白巾,顿时疑惑,“这是什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登时掩唇一惊:“你受伤了?!”
忙要再次拉过来:“我看看!”
被少年再次避开。
彼时的她抬起脸,面上满是不解又懵懂天真的神色。
少年低下眼。
那时的她隐隐约约能感觉出少年对她的戒备,然而在她的意识中,便算是小奶狗小奶猫遇见陌生人,也会呲起牙齿炸了一身毛,好来保护自己,所以突然看见她凭空出现,人家生出戒备完全是正常心里。
熟悉了就好啦!
于是趁着少年短暂失神之时,她猝不及防已经乘机猛地跃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少年的手,又哈哈一笑,眉飞色舞:“怎么样呀,还不是被我抓到了!看你还想往哪里躲!”
说着,又举起他的手左瞧瞧右瞅瞅,愣是没瞧出什么受伤的地方,不住疑惑:“……奇怪,明明有血的来着。”
少年低眼望着她,眼底似有寒光微动,面上却温柔如水,慢慢道:“我没受伤。”
那之后,隔个三五天,她就会时不时地偷偷前来。
闲暇时候,她总是喜欢与少年说着那些慕王府发生的事情,抱怨“爹爹整日诵经礼佛,可是又唤不回娘亲,怎么就是走不出来,想来娘也不想见他这样”,又不满“哥哥被人接走了,说是他有什么修真天赋,不可埋没……我好想哥哥!”
少年微笑附和,又冷眼旁观。
直到后来的一日,她再次偷偷通过山河图溜到端王府时,看到的却是满身染血的昏迷不醒的少年。
她见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二姐给她的好药一股脑给少年服下,又为他仔细清理伤口,用手帕擦拭着他的面庞,给他降温。
她躲在暗处,听着侍女交谈,才知晓他之所以受了这么重的伤,是因为在审讯时没看的住人,让一个干系重大的囚犯,服毒自尽而解脱。
端王大怒,将他抽得鲜血淋漓,又恰逢他有个什么夭骨反噬,卧床昏迷整整三天,又发了烧,这才昏迷不醒。
她守了三日,期间回了趟慕王府,询问二姐为什么犯人服毒自尽审讯的人反要挨打,齐阑道了一句“自是因为那审讯者失职”,又反应过来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不应该知道这种事,顿时心生戒备,问她怎会突然有此一问。
她扯了个从话本子看的搪塞了过去,心事沉沉的回到端王府。
直到三日之后,少年疼痛缓解,睁开了眼,看到了双手交叠趴在床头睡着的她。
终究是挂念少年的伤势,略微的一个动弹便将她瞬间惊醒了开来,见少年转醒她先是一喜,继而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问他疼不疼,还有哪里不适。
眼睛红肿,眼角泪痕未消。
顿了顿,她又握过少年的手,询问他,如果日后再要审讯什么人,她陪他一起,帮她一起盯着,这样犯人就不会偷偷服毒,他也不会挨打。
少年像是怔然了一瞬。
继而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发。
也是从那时开始,她隐隐约约感知少年对她的态度好像变了一些,不再是不论是她说什么都草草应付,而是主动探听她口中那些关于慕王府的事宜,关于她的父亲、兄长和二姐。
去关注她的一切。
等少年养好了身子,她又带着少年通过山河图,离开端王府,绕着大好河山四处游荡后,再将他送回。
后来,在帝京附近的一个小村落时,他们偶然遇到一户乡野农夫娶亲的喜事,她拉过少年的手,欢欢喜喜地挤了过去,看着新人拜天地拜高堂,拍着手喜笑颜开着祝贺。
又在回去的时候,也不知从哪里取来一方红手帕,趁着少年不注意,突然踮起脚尖,猛地将红手帕盖在少年的头顶,又笑着后退一步,拍起了手。
“娶亲!这么漂亮,以后可要记得给我做新娘子呀!”
少年抽下手帕,垂眸看了她许久,眼底的温柔转瞬即逝:“好。”
……
慕初黎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光还未亮。
她睡得本就晚,醒来时天还是暗的,草草一算,睡去的时间竟然只有一个时辰左右。头痛欲裂,奈何还是睡不着,慕初黎披衣起身,还是决定出门转转。
梦中的场景历历在目。
她回想着梦中的内容,慢慢往寨边的泉水走,想要洗把脸清醒一下神智。
然而刚刚站在泉水旁边,便见晨光熹微之下,一人素衣落雪,静默而立。
慕初黎定在原地。
谢沉翊应是在湖水边站了一夜,外袍被露水打湿,发丝也是微微地潮,隔着小半个波光粼粼的湖水,与她相望。
此刻天光微熹,天幕之上,半面澄蓝,有金色的阳光淡淡弥散,半面夜幕低垂,星辉点缀,盈盈光亮。
而他就站在这一方天幕之下,雪衣缓袍,乌羽一般的发恣意倾泻,眸光一闪间,流光溢彩,比朝阳更绚烂,比星子更璀璨。
慕初黎一时失神。
又在心底一叹。
犹是记得……最初那一眼的惊鸿,似在昨日。
慕初黎定定凝视了他两秒,刚要说话,那边的谢沉翊已经先一步开了口,嗓音带着微微的哑和荒芜,却是语调清晰。
“你我的婚约……退了罢。”
慕初黎:“……”
慕初黎:“你说什么?”
慕初黎:“有胆子你再说一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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