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风起


“怎么,你觉得那枚指环有问题?”

        “……”许殊何失语片刻,“那倒没有,只是那位姑娘指环上有山谷的传讯图案,她说自己是怀玉山谷领属的人,我才特意向夫人提及。”

        “我知道了,回去我会好好犒赏那户人家的。”马车中的声音平静如常。

        许殊何隔着帘子向里面的人躬了躬身,转身离去了。看来真的不是,他正想着,发现许元昌正望着这边自己的动作。

        “怀玉山谷的大小姐已经死了。”许元昌走过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她在我们之前被关进了熙日宗,自尽了。”

        许殊何:“可那是传言,传言里她早都……”

        “这回是真的。”许元昌打断他,“咱们从连云峔下来前,师尊派我送了一封信去怀玉山谷,正是为那大小姐写的祭文,卜宗主和卜夫人已经准备为女儿发丧了。”

        许殊何听了,不禁默然。

        还记得五年前,他初听闻那位大小姐因失去少宗主之位而跑出怀玉山谷时,不禁感叹其勇气与决心。要知道,就连秦璧如这种举世公认的剑道奇才,也从未想过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最大的心愿只是觅个贤夫良婿,终难走出藏于闺阁的命运。

        只是谁能想到,这样一颗焕发异彩的明珠,就这么被险恶的江湖磋磨了……许殊何轻叹一声,心中遥祭那位素未谋面的奇女子。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的影子在帘布上消失以后,车内的何君瑛顿时缓过来一口气来,虚弱地扑在软座上,泪水打湿了满座。

        一千里外,怀玉山谷内。

        够格参与五宗会的世家门派全部齐聚一堂——除了熙日宗。

        一名宗主用锦缎袖子抹去眼角挤出来的几滴泪,伸手在儿子头顶摸了摸,儿子的神色立刻一派凄风苦雨,那悲恸感人的样子,让人怀疑要是卜青岳露出一点疑色,父子俩能当场撞柱以表真心。

        “卜宗主,我叔父在我派居功甚伟,与我更是感情深厚,突然死在了客栈里,您让我如何接受啊!”

        随着他的一声哀嚎,四座立刻同病相怜地附和了起来,皆是有重要人物在那晚殒命的世家。

        坐于上首的卜青岳眉目平静,这位宗主自年少坐镇名门,已经手握一宗权柄走过了二十六载江湖风雨,面对一群老家伙揣着明白耍无赖,他也见怪不怪,只是温声对旁边的丫鬟吩咐道:“去给贺宗主拿块干净的手帕。”

        “他有几滴真眼泪?拿什么手帕?”庇黎山庄的老庄主“砰”地一放茶杯,吓得愁云惨淡的众世家立刻安静如鸡。

        这位老庄主正是何君瑛的父亲何忠发,此人身形魁梧,脸上线条十分冷硬,须发黑白掺杂,此时神色严厉地坐在首宾的位置,让人平生几分敬畏。

        “这……老庄主,虽然我们都不愿相信,但毕竟卜宗主已经认下了,此时亡人遗体未冷,我们也不能在这时候就、就与怀玉山谷一道啊!”那位贺宗主看起来十分纠结。

        “哼,你叔父处处压你一头,你早想让他死了吧?”何忠发冷嗤一声,不再看讪讪的贺某人:“贤婿不必与他们多说,熙日宗跟怀玉山谷翻脸,就是跟我庇黎山庄翻脸,只要你决定与韩天钾开战,老夫一定全力助你!”

        “多谢岳丈。”卜青岳向何忠发拱拱手,随即平静地看向剩余两大宗的席位:“宁宗主、凌宗主,熙日宗此番设计已经再清楚不过,韩天钾只是拿我派开刀,怀玉山谷一旦倒了,剩余三宗会是何境遇,二位想必可以料想。”

        宁乔庸闻言垂下了眼帘,手指摸着茶盏的杯沿,低声道:“青岳,对不住,无霁山恐怕不能帮你。”

        “宁老弟是打算一直如此了吗?”何忠发看着曾经豪气干云、如今明哲保身的老友,心里很是愤懑,说出的话也更加不客气:“我们这些老家伙要是越活越倒退,还不如趁早交出五大宗的玉令。”

        宁乔庸听了没有反驳,眼底的忧郁似乎更深了。

        “霄云虽然年少力薄,但分得清何不可为、何所必为。”只见一个神情冷淡、细眼薄唇的青年男子缓缓出声,眼角微不可查地瞥了宁乔庸一下,不带情绪地说:“我自知寒千门在诸位眼中算不上什么仁义的宗派,但不至于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如果熙日宗真的发难怀玉山谷,寒千门不会坐视不管。”

        “那便谢过凌宗主了。”卜青岳点头致意,随后站起身来,一振衣袖,看向下首的一众世家,举手投足间尽是举重若轻之态:“战与不战,但凭诸位自己抉择,怀玉山谷绝不会强人所难。今日各家皆已表态,诸位若是无意停留,就请各自返回吧。”

        世家的宗主们敷衍地互相告了辞,纷纷灰溜溜地撤出去了,凌霄云离开得更是干净利索。何忠发与女婿说了几句,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宁乔庸,长叹一声,摇头离去。

        “青岳,当真是万分对不住,我曾亲眼看着无霁山遭受重创,实在不想看宗族再受无谓之灾。”宁乔庸说着,向对面的后辈深深躬下腰去,发箍中掉出一缕白发。

        “使不得。”卜青岳连忙将他扶起:“我相信宁宗主的苦衷,曾经怀玉山谷风雨飘摇,多亏您与岳丈倾力扶持我才坐稳了这宗主之位,青岳早就感激不尽。”

        宁乔庸抬起头,几分激动地拍了拍卜青岳扶起他的手,随后便转过身去,离开的背影略有一丝佝偻。

        卜青岳轻轻吐出一口气,走出了正堂。

        这位宗主身形欣长挺拔,五官俊秀有神,两道狭长的清眉弧度优美,却又英气迫人,一双眼的轮廓与女儿如出一辙,只是相比女儿眼中的锐利多了几分内敛和温润。天生的面洁少须使他历经半生沧桑而容颜未有大改,加之其为人清正儒雅,温柔和煦,这么多年仍是山谷内外有女儿家的择婿参照。

        卜青岳走向山谷的东南角,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带了点忧虑。

        山谷的东南角有一片浩瀚的金黄,无数朵别晚情正在怒放。此花原生地在南方,后来由于何君瑛的喜爱,卜青岳将它引种至山谷。每至深秋,无数朵花儿无畏寒霜,给山谷的这角披上一层金黄。

        在这灿灿花海的最深处,有一处小小亭台,名唤“晚情台”,是宗主一家最私密的场所,平时不仅门生弟子和各位师傅不会涉足,连丫头侍从都不会跟来。

        当年,卜秋台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产婆们把平安落草的小姐洗浴干净后交到何君瑛手里,便全部退了出去,只留下卜青岳在一旁陪伴。疲惫的何君瑛想感受一下风吹花海的畅意,卜青岳不忍拒绝,先拿来一条薄毯给妻女细细盖上,又将窗前的纱帘放了下来,这才把遮窗的席子给卷了上去。

        落日还未被山谷的靖峰吞没,暖暖的夕阳安详地洒在了怒放的别晚情上。和缓的风裹挟起清雅的花香,送入何君瑛的鼻腔。何君瑛的满面倦容立刻舒缓了几分。

        她微微合眼,感受这风中馥郁,良久欣喜地说道:“平生最喜,秋台来香。”

        说来也巧,何君瑛话音未落,怀中的婴儿突然哼唧了一声,在母亲怀里扭来扭去。

        夫妻二人顿时喜笑颜开,何君瑛将脸贴近女儿的小脸哄道:“娘错了,娘说的不对,你才是我最喜欢的。”

        卜青岳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女儿额上的一缕胎毛拨开,又看向窗外的花海。他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凌秋而绽,生年留香,君子当如此。既然是你最喜欢的,就用‘秋台来香’给女儿起名吧。”

        “啊?哪有这么随便的?”何君瑛笑着拍了丈夫一把。

        “如何随便?朴木小台探清秋,风裾欲来暗香浓。此般风情,尔雅之至。”

        卜青岳说着,双手将那小巧的襁褓轻轻托起,揽入自己怀中:“我的女儿,必能成为一个骨骼清丽之人,不与世间污泥相道论,始终保持一颗赤子丹心。”

        何君瑛有些被说动了:“那,‘来香’就做女儿的名吧,‘秋台’就做女儿的字。”

        “好。”卜青岳点点头。

        如此一来,卜秋台甫一出生便拥有了名与字,山谷中所有的人都用秋台唤她,只有父母为表亲昵,唤她“来香”。

        卜青岳走上了古朴的晚情台,放眼望着台下的一片花海。

        都说花朵是由女子化形,那么别晚情的前世大概是一位热烈如火的姑娘。它的花株有没膝之高,一层层的管瓣舒展奔放,在飒飒秋风中肆意摇曳,有一种天生的率性潇洒。

        五年过去了,花开得还是这样好,只是翻滚其间的孩子早就离开了。

        卜青岳的眼前又浮现了女儿无奈的笑容,耳边响起了女儿的话:

        “爹,我只是,不想生来被当作一个次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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