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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1章 上懔雇


已快到三更,养心殿的勤政亲贤才开始撤灯,这几天都是如此。

        康熙五十九年,时任浙江巡抚和吏部尚书的朱轼,综合明朝时的治塘技术,具折请旨于苏、沪、浙等地修建新式鱼鳞石塘,但经工部核算,每丈新式鱼鳞石塘需纹银三百两,由于造价过高,户部所批的款项有限,所以朱轼只在海宁老盐仓修建了五百丈。

        直到雍正二年七月,钱塘江口南北一带同时出现台风和大潮,使绝大部分海塘都遭到严重破坏。那场大潮灾酿成极为惨重的损失,唯有海宁老盐仓的新式鱼鳞石塘安然无事,雍正帝为了浙西地区的安全,遂决定不惜重金将钱塘江北岸,受涌潮威胁最大一代,全部改建成新式鱼鳞石塘。

        而到了今年,当再次提到改建石塘的事项时,经过工部核算,每丈所需竟高达三千两纹银,难怪自康熙朝以来,海塘河工就是官员们趋之若鹜的肥缺。

        但浮报如此离谱,当中也有缘故。

        从康熙朝起,海塘河工的修建工程就有保固期的规制,捐纳的海塘河工承修官员,按规定上任后不能领取俸禄,所完成的工程,必须历经三汛仍安然稳固,方可正式授职领俸和养廉银。若保固期内发生损坏,承修的各级官员必须赔偿修复,即便官员本人去世,其家属亲眷也必须赔修。

        因此,海塘河工上下串通,另备孝敬送到京城打点工部官员,浮报比实际花费高出一倍不止,以备不测之需。另外,京官前来巡察,承修官员要为其接风洗尘,从来到走,各类礼敬少说都要几十个红包,才能收买京官遮掩海塘河工贪冒的行为。而这些所有的额外支出,最后都巧立名目,纳入工程预算内。

        康熙朝末期,国库吃紧,户部能批给海塘河工的经费较少,原以为不会出现大的贪污事件,但雍正帝执政后,对前朝官员审计时,仍然发现时任官员的支出比前任高出成倍。

        雍正帝铁腕执政,一旦发现官员贪污,定是问罪下狱,全部家产充公。雍正朝的国库因抄家而充裕,弘历登基后,才首先想到要疏浚运河,修理海塘。

        哪知,工部官员竟然报上如此荒唐的造价,看来弘历是太仁慈了些。

        偏偏海塘工程刻不容缓,该指派哪位官员是个难题。

        弘历捏了捏眉心,踱步到殿外抱厦,虽然室内设有冰桶,但那种温氲的冷气实在比不上自然的晚风。

        眼角余光瞥向李怀玉,弘历淡淡地问道:“人来了吗?”

        “早候着了。”李怀玉忙回答,示意抱厦前的小太监们退下,又对欢子使了个眼色。

        只见欢子往内御膳房而去,不多会就领着一个带刀侍卫回来,但那人的衣服和其他内廷侍卫不同,玄色银领乃是粘杆处的服制。

        “奴才参见皇上。”粘杆卫士单膝跪地请安,才又抬眼瞄了瞄李怀玉和欢子。

        弘历视线微垂,冷声道:“无妨,说。”

        “是。”粘杆卫士一额首,回道:“贵妃娘娘今日见了鄂实之妻,她们在画舫上说话,贵妃娘娘多是警劝之言。”

        其实,佩兰的心思已十分细腻,以为船停在水中央,和妹妹之间的对话就没人听到,可她却是百密一疏,画舫与舢板不同,有空间足够的夹层能藏人。

        听着粘杆卫士一字不漏的复述,弘历紧绷的面容稍微舒缓了些,难得佩兰心清目明,最可贵的还是她懂得选择。

        浅思片刻,弘历又沉声问道:“启祥宫呢?”

        “回皇上的话,今早诰命夫人随皇后娘娘去寿康宫请安,离开时脸色就很是不好,回到长春宫后,皇后娘娘屏退奴才,和诰命夫人在殿内长谈,具体说了什么不得而知。”粘杆卫士略顿了顿,双手捧递上一本折子,又道:“至于诰命夫人在宫中的活动,奴才都详细记录在上,请皇上御览。”

        粘杆处的人向来直言不讳,眼下露出吞吐之色,定是有些不能让内监传成流言的内情。

        弘历接过折子,冷声道:“退吧。”

        转身回到东暖阁,坐在灯下,看着粘杆处的记录,弘历眉心紧蹙,眼底尽是不悦。

        “皇上,夜深了,早些就寝吧。”李怀玉捧着一盏安神茶上前。

        “拿去烧掉。”弘历长声叹了口气,深眸微眯,问道:“太后是不是让玹玗帮着贵妃打点选秀的事情?”

        “是有听到内务府的传言。”李怀玉能听到的当然不止这些,可主子不问,他也不能乱嚼舌头。“皇后娘娘事务繁忙,三格格刚好,三阿哥又病了,还得分神查问二阿哥功课,眼下秀女那边的事情都是贵妃娘娘在打理,想是太后体恤贵妃娘娘辛苦,所以让玹玗姑娘帮忙费心着些。”

        弘历默了许久,嘴角缓缓勾起,浅笑道:“也好。”

        此时,三更钟鼓声响起,弘历起身走出东暖阁,却并非回寝殿。

        不用问,李怀玉也知道主子是要去锦婳斋,招手让欢子上前,然后附在其耳边,低声匆匆嘱咐道:“看过内容再烧,听我的,别怕。”

        锦婳斋的院门从不落闩,察觉有人入内,两个侍卫只是推窗窥望了一眼,确定来人是弘历,便当作不知道没有出来。

        雁儿和小安子还在厨房收拾,听到动静,雁儿出来一瞧,连忙迎上前请安问好。

        “你们姑娘歇下了?”弘历望了一眼正殿,玻璃窗内只剩幽黯柔光。

        雁儿微微额首,回道:“是,今日烦心事多,姑娘也是刚歇下,奴才这就去请——”

        “不必了。”弘历轻声阻拦,又瞄了瞄身旁的李怀玉,对雁儿说道:“你也下去吧,朕去后院小坐,不用你们伺候。”

        李怀玉应声,拉着雁儿往小厨房走去。

        风过,后院的竹枝摇曳,峨眉月洒下的淡雅银辉,将莲池蕴染出朦胧之美。

        今日在寿康宫,因为甯馨无暇顾及乾东五所的秀女,佩兰又称没经验,怕自己照顾不周全,若疏漏会有损皇家颜面,毓媞听后便顺势下懿旨,让玹玗帮着佩兰打点。

        去内务府造办处安排了吉祥玉牌的事情,玹玗刚回到寿康宫,毓媞提到这次选秀的花费,遂让秋华去内务府取来账册。玹玗还觉好奇,毓媞怎么突然想起用度的问题了,还是乐姗悄悄告诉她,前朝商议修理海塘,工部浮报离谱的风声已经传到寿康宫。

        要说虚报价格,本事最高的当属——内务府。

        康熙朝时的一场选秀,从修葺秀女们暂住的居院,到秀女们留宫住宿的吃穿用度,内务府官员在宫外低价买,在宫中高价报,表面上没有任何违法的地方,但整个过程下来,少说就能从差价中捞到过万两的油水。

        雍正朝时抓得严,对内务府的管制条款也越来越多,但贪腐的问题依旧存在。

        遇到懂得行情的主子,内务府就有所收敛,反之便无法无天。

        这次选秀,毓媞完全放手让皇后和贵妃去操办,工部敢欺弘历年轻不懂海塘河工,内务府有岂会不把算盘打到甯馨头上。

        账册送到寿康宫后,毓媞直接把查账的事交给玹玗,选秀已经到尾声,此刻再抓贪污的官员闹起来不好看,要玹玗学着看账本,毓媞另有两层更深的考量。

        那些账本看起来就已经够费神,可玹玗还得分心照看着三个小祖宗。

        且说今日永琏去寿康宫请安时,正巧永璜和静怡都在,三个孩子陪着毓媞说笑了一阵。过午毓媞要歇中觉,永琏就随永璜和静怡到锦婳斋玩,折腾了快两个时辰,永琏方想起自己还有功课,于是过东宫殿静怡的屋里抄书。晚上去寿康宫陪毓媞用膳,之后又玩乐到起更,永璜和永琏才返回毓庆宫,玹玗送静怡回到东宫殿,快到二更才得空静心看账。

        要说内务府那些人捞钱的手段,那刻真是别出心裁,若非幼时听母亲提过一两句,她也不会注意到那些项目上。

        记录下那些有问题的项目,已听到三更钟鼓响,玹玗这才宽衣躺下。

        幽夜静谧,丝丝晚风吹入室内,夹杂着清幽荷莲香,加上冰桶透出的凉意,正该是好梦沉酣时。

        可玹玗合眼没多久,却是陷入噩梦,惊醒后满身薄汗,又觉心里积着一团闷气难受得紧,于是披了件衣衫到院中吹风。

        “爷?”

        乍见弘历坐在池塘边赏鱼,她并不惊讶,应该说是习以为常,只要弘历心情不好,就会来锦婳斋小坐。

        笑盈盈地走到他身边,玹玗打趣说道:“我现在算是明白了,皇上把锦婳斋修得这么好,原来是比着慈宁宫花园的例子,这里就算是养心殿的花园。”

        “刁嘴。”弘历宠溺地一笑,拉她在身边坐下。“雁儿说你刚躺下,这才没多少会儿,怎么就起来了?”

        “做噩梦了。”她梦到自己站在空旷京城大街上,耳畔传来涴秀的呼唤声,可那声音时远时近辨不出方位。“我四九城满大街的找,就是看不到涴秀姐姐的身影,但她喊我的声音却越来越大,最后跑得满身是汗,气喘吁吁的醒过来了。”

        “傻瓜。”将她拉近怀里,下颚低着她的头,至今弘历仍不明白,她和涴秀的感情究竟如何建立,怎的就那般深刻。

        静静地靠着弘历许久,玹玗才从他怀里抬起头,伸手触上他的眉心,柔声问道:“爷,夜入三更还不安寝,你又是在愁什么?”

        弘历拨了拨她垂在肩上的发丝,挑眉笑问道:“难道会没有风声传进寿康宫?”

        “若是没有,太后也不会突然想到让我去查看内务府的账。”玹玗莞尔轻笑,毫不忌讳地说道:“都言漕运盐税、海塘河工、兵部武备是最有油水的肥差,其实都不对,内务府才不愧第一肥缺之说。”

        弘历挑眉问道:“看出什么问题了吗?”

        “只看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玹玗坐直身子,笑着凝视着他,反问道:“按照规定,六收支出纳情况,内务府需每月统计汇总,以便皇上随时抽查,爷前几天也看过内务府的账,可看出什么了吗?”

        “是没看出来。”他看到的账目清楚,又让弘昼找旧时雍亲王府的账房先生核对过,真是一点错漏都没有,每一笔都能对得上数。“论理皇阿玛当年针对内务府亏空,已指定下许多严管条例……”

        “但是制度越多,越是严苛,内务府的贪腐情却越来越严重。”不待他把话说完,玹玗便轻笑着打断,又道:“我的万岁爷,条例是死的,可是想捞钱的心,却是别那池里的活鱼还要活泛。”

        “说来听听,是怎么个活泛法?”弘历饶有兴趣的问。

        玹玗柔声细说道:“内务府的采办,在外面买了廉价的东西,回宫以贵价货入账,这都是小心思,大头是工程揽财,但先帝抓得严,且皇上总会有微服私访的时候,以先帝的性格,若是得知市价,内务府的人不是麻烦吗?”

        “所以呢?”弘历还是有些不解。

        “所以,就把视线转到后宫啊。”这些事情,玹玗幼时就听母亲说过,其实宫里的奴才也心知肚明,但内务府官员几乎都是上三旗包衣充任,少不得和各宫女官有亲,为了自家的利益,当然是一层压一层,慢慢也就心照不宣了。“皇帝只有一个,能有多少用度?后宫可就不同,上有各宫主子,下有数不尽的宫婢,不说别的,单脂粉这一项就不知有多少油水,且皇上可是从来不会去关心女人的花儿、粉儿的费用。”

        就好比这次留宫住宿的秀女,她们身上油水也不少。

        内务府会为秀女们准备胭脂水粉,当然是以上等品的价格入账,实际购买的全是廉价的粗货,家境好的秀女必定是不用,反正自己也有带一些,三个月时间若是自己的不够用,少不得打点太监从外面另买来。而秀女们用不着的那些,内务府也不会扔掉,扣下无人照顾的太妃们,或是不受宠的妃嫔们的用度,以次充好送过去,又能多捞一份银子。

        赚这些银子看起来是蝇头小利,但小数怕长计,且胭脂水粉只是捞银子中牟利最少的一项,小的还有后妃们所用的笔墨灯烛,大的如各宫主子所用的帐幔窗屉,每样都可从中取利,皇帝就算看账也察觉不到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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