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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1章 凄凉心


万方安和正西殿,毓媞勉强听完了第一出承应戏,第二出《一捧雪》刚开唱,她就以更衣为借口,到西南殿室小坐。

        佛龛前,袅袅青烟从铜炉中升起,檀香弥漫着静室,毓媞已经换了身礼服,比之前的那套略简素些,也重新梳过发髻,此刻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像普通富贵人家的慈祥老者,只是浑身散发冷肃的气息。

        接过秋华递上来的茶,毓媞只是用杯盖拨了拨浮叶,就将茶盅搁在炕桌上,微微一抬手,屏退全部宫婢,又吩咐乐姗在门外守着,不许外人打扰她与皇后、仪嫔说话。

        “皇上的寿宴和中秋团圆宴,都是仪嫔帮着皇后安排打点的?”毓媞声音冷沉。

        “是的,皇额娘。”甯馨心中一怔,观察着毓媞的脸色,柔声回答:“因为之前发生一些意外,永琏受到惊吓,所以请仪嫔妹妹帮着筹划,且皇上也觉得仪嫔妹妹处事周全妥当,所以赐她协理六宫之权。”

        毓媞眸光深幽,耐心待甯馨将话说完,才淡淡说道:“莫非皇后还没把宫规熟记于心,哀家在问仪嫔的话,你急着替她回答什么。”

        甯馨略感惊讶地望了毓媞一眼,缓缓垂下头,抿着嘴唇不再作声。

        “回皇额娘的话,是臣媳帮着皇后娘娘安排的。”思莹浅浅额首,又低眉顺目地说道:“托太后鸿福,蒙皇上宠爱,得皇后娘娘信任,赐臣媳协理六宫的之权,若是有不妥当之处,还望太后提点。”

        毓媞忍不住瞧了思莹一眼,这个平日少言寡语的人,说出话来竟然比玹玗还懂卖乖,可惜这满嘴蜜糖抹迟了。

        “哀家一个孀居老太婆能有什么福气,你的鸿福全赖皇后。”毓媞冷声一哼,“说你周全妥当,不怕是皇后的意思,和皇上无关吧。”

        “不知臣媳是否做错了什么,还望太后指教,臣媳定当改过。”见毓媞动怒,思莹只能跪下,虽已察觉不妙,但想着应该只是宴席座次安排的问题,所以也神情依旧平静。

        “不知?”毓媞不由得冷笑出声,“所为不知者无罪,这两个字可真好用,既然你不知,那哀家就提点你一句。”

        拿起炕桌上的三本册子,猛地扔到思莹面前,这分别是万寿节、中秋节、圣寿宴,安排宫中女眷侍宴的名单。

        就在思莹伸手去拾起册子的同时,甯馨上前半步,低眸说道:“皇额娘,后宫女眷所配宴席,皆是按照品阶,并参照内务府旧档,应该不会出错才是。”

        “那皇后就再细看看。”抬眼看向甯馨,毓媞看似容色闲静,但眸光却如数九寒天的冰霜,语调极慢极冷地说道:“哀家给过你们机会了,便是没有错,可有疏漏呢?”

        “太后可是因为玹玗妹妹?”甯馨眼睫轻垂,不慌不忙的挑明重点,早有心里准备的事情,她又何须慌张。“臣媳原本也想过,但是……”

        “太后明鉴,此事与皇后娘娘无关。”思莹连忙磕了个头,解释道:“臣媳查过宗人府档案,玹玗姑娘并无正式名分,所以才不敢擅自安排,原想着要请示太后,但太后正在碧云寺为大清祈福,不便搅扰。思虑之后,又觉大格格既和玹玗妹妹亲近,入席时可安排玹玗妹妹和大格格同坐,既不会有违祖宗规矩,也顾及到了玹玗妹妹的面子。”

        毓媞原本神情严肃,却在此刻忍不住轻笑两声,果真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还搬出老祖宗来压制她。可惜这一招只适合用在同辈妃嫔之间,对她这个历经前朝风雨,最终登上皇太后尊位的过来人而言,简直就是笑话。

        都说宫墙之内的斗争波谲云诡,但真正计较起来,还不就是那些老把戏。

        即便不放眼历史,冷眼旁观了康熙朝,亲身经历了雍正朝,这几样小花招放在她眼前,还不够一指甲盖弹的。

        宫里的女人总喜欢自作聪明,却忘了这四个字后面,还接着另外四个字,自掘坟墓。

        毓媞抿嘴一笑,“好,真是周全妥当,哀家以往倒是少留意你了,这番解释听着句句占理,似乎还有几分错在哀家的意思,有这般能耐替主分忧,难怪皇后当年会选中你。”

        听着这番话,甯馨越想越觉不对劲,心不禁微颤,“皇额娘……”

        “说哀家在碧云寺祈福不便搅扰,皇帝近在身边怎么不问?”毓媞眉眼一挑,寒声斥问道:“说玹玗没有正式名分,当年涴秀奉旨下嫁准噶尔和亲,虽被封为和硕端慧公主,但也未入册,难道她就不是先帝的义女,大清的公主了!”

        甯馨身子微震,她竟然大意到算漏了这个,雍正十二年末,涴秀被封公主远嫁和亲,熹妃晋升为贵妃入碧云寺祈福,此两件事都未入宗人府册。

        皇室之内,总有一些尊荣终会被抹掉,但并不代表不曾存在。

        “皇额娘……”见思莹不作声,甯馨虽想解释,却觉语噎,原本准备好的推托之词,眼下全都用不上。

        “皇后暂时别说话,听着就好。”毓媞淡淡一句,那藏不住的威仪却足以让任何人闭嘴。“哀家早命内务府把玹玗的名字从宫婢名册中删去,之所以没收她为义女,因为旧年敦肃皇贵妃待哀家如姐妹,敦肃皇贵妃的义女便是哀家的甥女,且那凤纹雨花石金项圈乃先帝亲赐,你们会不知道吗?”

        “臣媳知道。”

        甯馨和思莹同时回答,但声音都极微。

        “皇帝既立你为后,自然会敬重你、相信你,把后宫交由你打理,也就不便插手太多。”毓媞毫不掩饰地说道:“哀家非常疼爱玹玗,因为她懂事,知道顾全大局。你以为皇帝万寿她以送节礼为由避到佛寺,是为了她自己的颜面?错了!那位顾虑到你们一后一嫔,不愿因为她的事情,影响你们和皇帝的夫妻情。否则,若真是万寿节赴宴受辱,以皇帝对她的宠爱,但凡她去撒个娇,皇帝真会不闻不问吗?”

        “是臣媳考虑不周,还请皇额娘息怒,别气坏了身子。”甯馨虽是细语柔声,但心气却并未偃旗,故意强调说:“可是皇额娘,玹玗妹妹固然懂事,但毕竟还在包衣……”

        “包衣又如何,仁寿太后就是包衣出身,当今皇帝的贵妃也曾是包衣,但包衣毕竟还是旗人。”毓媞冷眼审视着甯馨,伸手抽动炕桌上的丝绢,露出一个锦盒,是之前思莹用来装盛白玉菩提手串的那个。“不过皇后行事确实不周,否则岂会做出替人假造旗籍,将汉家女放入宫中的丑事。”

        思莹一惊,敛下眼睑,掩盖眸中闪过的错愕。她是万万没想到,假造旗籍之事会被人查知,且为她安排身份的人乃是弘皙,可这罪名怎么栽到甯馨头上。

        “臣媳惶恐!”甯馨慌忙跪下,神色惊变,难以置信地望了望思莹,才迎上毓媞的怒视,辩解道:“仪嫔黄氏乃礼部员外郎长女,臣媳也是在选秀名册挑中她,怎会知道她旗籍真伪,更不敢犯此诛九族的大罪。”

        因此事交由于子安查探,所以得到的回报,毓媞也深信不疑。

        当年,思莹在初选之时就被挑中,乃是甯馨亲自去雍正帝跟前请旨,希望能把思莹指给弘历为侍妾。

        若之前真不认识,何苦如此费心。

        而事实上,甯馨嫁给弘历就住在紫禁城,出入多少有些不便,所以曾和礼部员外郎一家有接触的人并非是她,实则是她母亲。

        至于母亲为何会挑中思莹,甯馨确实不知,但当年秀女复选时,她与思莹有过几次接触,深觉其端庄典雅,还有几分与世无争的淡然,这才接受了母亲的提议。

        既然无论如何都要为弘历纳妾,当然要选择脾性温娴和软,不会惹事生非,且家世背景又在富察一族之下,才既不给自己添麻烦,又方便控制。

        可眼下面对毓媞的指控,甯馨只能自辩,不敢多为思莹解释。

        汉女假造旗籍蒙混入宫虽是死罪,但甯馨也知道,从顺治朝起,这种事情就屡有发生,目的皆是暗杀帝王某朝篡位。

        忍不住再次侧目,竟见思莹神色如常,一副不打算辩解的模样,不禁让甯馨眼底掠过一抹困惑,实在猜不透那神情是代表不屑于此种荒唐指控,还是默认了罪名。

        “不敢。”毓媞的语调提高了几度,冷冷一哼,声音又沉了下来,“就算哀家不在紫禁城里,但眼还未瞎,耳还未聋,后宫中发生的那些肮脏事,哀家心里清楚得很,三番四次不理论,只是顾念皇帝的颜面。”

        甯馨愕然瞪大双眼,急急说道:“皇额娘,臣媳之前病了一段日子,后宫的事务都是交给……”

        “怎么,还想把责任推给贵妃?”毓媞冷冽一眼,就让甯馨把所有分辨都咽了回去。“皇后那次生病真是时候,可知那巫蛊之术,早已是后宫玩烂的手段。”

        毓媞说话点到即止,因为她细想过后也觉甯馨不会这般愚蠢,一招巫蛊之术,贵妃治理后宫无方,娴妃的乳母涉嫌谋害,玹玗参与其中,都被甯馨所不喜。一件事捆绑了三个人,似乎合理,但又太过巧合,因为牵扯太大,后宫风疾雨骤,朝堂上也不会平静,对富察一族亦无好处,反会招来她和弘历的疑心。

        这几个月毓媞倒是怀疑过佩兰,但并没发现可疑之处,而眼下便是先借题发挥,用来整治甯馨。

        “皇额娘说仪嫔假造旗籍,臣媳不敢为她辩驳,但若说是臣媳所为,这个罪名臣媳万万担当不起。”心中怨与恨交织,激发了甯馨的傲气,惧意竟瞬间散去,挺直背脊,扬起下巴,迎着毓媞的目光,振振有辞地冷声说道:“臣媳是不喜欢玹玗,皆因她是罪臣之女,臣媳担心皇上会被她牵累,招来朝臣非议,何错之有?至于太后所提到的巫蛊下咒之事,更与臣媳无关,臣媳乃大清的嫡皇后,是先帝为皇上亲选的正妻,生于名门,虽非不敢自诩才德出众,但也知书识礼,岂会行那些愚蠢手段。”

        “好一个大清嫡皇后,你的意思,哀家当年不过先帝妾妃,尊为太后也仅是母凭子贵,没有资格管教你是吗?”毓媞猛地一拍炕桌,茶盅被震得作响,怒指着甯馨,斥道:“你倒是回去看看自己的册文,是谁许你的大清嫡皇后,正式册封礼还未举行,届时换人亦无不可,且老祖宗从未定下规矩,嫡福晋就必须为后!”

        “皇额娘恕罪,臣媳并无此意。”甯馨也是气极了、怒极了才会言辞激烈,可平生第一次失控竟是在毓媞跟前,还说了这许多真实却不理智的话。

        “你心里怎么想的,欺得过人,欺不过天,更无需在哀家面前做戏。”毓媞愤然起身,站在甯馨身前,居高临下,满脸不耐烦地说道:“既皇后要和哀家论出生,那哀家就明白的告诉你,无论玹玗的阿玛是不是罪臣,她都是清清白白的满军正白旗,郭络罗家族的格格,敦肃皇贵妃的义女。”

        “臣媳记住了。”甯馨虽表现得低眉顺目,可一字一句都冷若寒冰。

        “那皇后不妨在多记住一件事,哀家看中玹玗,尽管不可与敦肃皇贵妃抢义女,但她迟早会唤哀家一声皇额娘!”毓媞旋身坐回炕上,见甯馨整个人跪坐在地,嘴角勾起一抹舒心的冷笑,手指弹开装有白玉菩提手串的锦盒,“至于那些来历不明,身份不明的东西,留在宫中只会是碍眼的祸害。”

        整盏茶汤倒入锦盒,白玉菩提浸水则腐,自然是留不得。

        而从刚才开始,思莹就一直容色淡淡,明明就在论她的死罪,却似乎与她无关。

        皇额娘要处理仪嫔,是不是该有确凿证据,并和皇上……”甯馨精致的容颜苍白如雪,整个人已有几分失神,完全无力再争辩,只还想着维持皇后的尊严。“

        “哀家自然会把证据放到皇帝面前。”毓媞嫌弃地瞥了瞥泡在茶汤中的手串,才将视线移向甯馨,说道:“至于皇后有没有罪,确实应该仔细详查,但在此期间……”

        毓媞的话也未说完,甯馨被她截断,而截断她的,却是一个太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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