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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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男女之间,即使没有暧昧关系,但只要其中一人对另一人有意,彼此间便免不得一番尴尬。权仲白要做君子,对上稍微遮掩福寿公主的这番心事,不令她受到过多的苛责和控制,那么便也很难躲开两人会面的机会了。但他也不是什么傻瓜蛋,只晓得生受福寿公主给的‘考验’,那一日两人谈开,福寿公主把话说得明白了以后,权仲白每回扶脉,便都要拉扯一个外人在场,回避嫌疑。几番施为以后,连公公似乎有所察觉,特地指派了自己新收的一个小弟子伴着权仲白进出,因此福寿公主和他虽然依旧时常见面,但却是再也不能说什么心事话儿了。权仲白谨言慎行,连眼色都不多乱抛,只是添减开药而已,虽然明知福寿公主心病不解,身病绝好不起来,但却也是一句话都再不肯多说了。
不过这几次扶脉,福寿公主的脉象倒是逐渐见了好,眉宇间的阴霾好像都被吹开了一点。权仲白还以为她终于认清事实,预备接受出嫁的命运,心里也自是欣慰: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他也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比起连求诊的能力都没有,绝望地等待死亡的诸多性命,福寿公主的不幸,他虽也同情,但看得难免轻了一些。这和亲就好像是一种难以治愈的慢性疾病,既然无法治愈,那么唯一的出路,就只有找个办法,与之共存了。福寿公主能够想通振作,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
也因此,这一次进宫,他是有些吃惊的:现在时逢深秋,正是嗽喘发作的时候,要是公主的病情忽然恶化,那就很棘手了,且不说万一病逝,北疆大势又要受阻,就是病根加重,日后塞外苦寒天气再一催逼,只怕公主活过四十岁的机会,也不太大。
可才一见到公主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又是瞎担心了:公主生母出身低微,在先帝生前也不见有宠,于她的教育,也是有心无力。比起她那精得过分的皇兄,她虽是有些心机,但终究限于年纪,禁不得琢磨,分明是病了,可唇边含笑,神完气足,这个病,装得好没有诚意。
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可最近夫妻两人都很忙碌,权神医也是男人,也有自己的需求,被这么个小祖宗搅了好事,心里哪能喜悦?他就是风度再好,此时都不禁起了年少轻狂时的捉狭冲动,扫了公主身侧的教养嬷嬷一眼,还未坐下来扶脉呢,才在殿门口就站住了脚,凉声道,“殿下好兴致,权某却不若殿下清闲,不论您玩什么把戏,在下可都没空奉陪。”
一般权贵人家,如有谁敢借装病请权神医的大驾,恐怕日后都别想让他扶脉了。也就是天家血脉高贵,过分恃才傲物,难免有高力士给李白脱靴的恩怨,权仲白自己不在乎,但不能不为家人考虑,就是在牛淑妃跟前,都不得不尽量维持礼数。但一般的妃嫔,也都畏惧他的超然身份,不敢做这捉弄之事,福寿公主也是头回装病而已,没想到权仲白居然这么不给面子,连门都不进,便戳穿了她的谎言。她面上不禁一红,忙起身道,“是我不对,得了好东西,便藏不住劲儿,一心想报答先生,这便寻了个由头,还请先生别和福寿计较。”
这一次进宫比较突然,连公公可能不在宫里,也未料到,因此并未有人前来陪伴。至于公主身边的这些教养嬷嬷,将来只怕都是要随着她陪嫁过去的,除非公主胆敢逃婚离宫,否则一般限度内的胡闹,她们自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都是为将来记,权仲白亦是明白。他无奈地吐了一口气,心想:若我就这么走出去,恐怕她还真敢亲自追出来,到时候,少不得是一桩大新闻,城里不知又要津津乐道多久了。
只得站住脚,冷冷地道,“治病是你皇兄下的旨意,权某奉命行事而已,公主若有些感激,谢过你哥哥也就是了。”
福寿公主嫣然一笑,竟并不动情绪,只道,“我这东西,便是皇兄赏赐,哪有反过头献给皇兄的道理?”
见权仲白始终有所戒备,她便再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把这物件送给先生,其实也不止为了感谢先生治我身上的病,还要谢谢先生,慧剑锋锐,劈断了福寿不该有的念头……”
她对权仲白的倾慕,身边人哪里会没有体会?这话一出,几个老嬷嬷便悚然动容,就连权仲白都有几分惊讶,福寿公主却坦然得很,她抬眼望着权仲白,从容地道,“从前还小时,让我嫁,我也就只能嫁了。懵懵懂懂,竟还不懂和别人去比较,也不明白为什么姐姐听闻要和亲的消息后,日夜啼哭,终于少年夭折……待我到了姐姐的年纪,才发觉天下间像我们这样身份的人——又或是许多身份还不如我们的人,倒过得比我们畅快多了。皇家女儿,命苦得很,苦得远超了前朝。此时待不想嫁,却也已经无法,若非先生再三教我,斩我心魔,我也不会明白‘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的道理,就连先生,都不能随心所欲,福寿一个无能力的弱女子,也何尝不是无根的浮萍呢?”
这话隐隐含了怨怼,但以她身份,谁也不会和她认真计较。权仲白见她神色真诚,终于释疑,他也是松了口气,当下欣然道,“昔日为点醒殿下,不得已言谈上多有冒犯,这也是治疗一环,还请公主不要见怪。”
“先生是我的大恩人,哪里还会见怪!”福寿公主吐了吐舌头,幽怨之色,居然真已大减,她又多少有几分不好意思地笑了,“可您对我,也是真不客气……少不得也要难您一难,不然,心头这一口气,也不好消去!”
不待权仲白说话,她便从身边取出一个小盒子,亲自起身,碎步送到权仲白跟前桌上,道,“正好,前几日皇兄赏了我几件玩物,这个紫檀木小盒子,机关套了机关,巧妙重重,我给权先生的礼物,便藏在最隐秘的一重夹层里,这礼物可是价值连城,只看权先生有没有这个本事,破开我设的这个局了。”
她一边说,一边弯着眼睛,坏丝丝地笑,倒很有几分皇帝在用心机、使损招时的样子,权仲白心底不禁警钟大作,他见多识广,阅历丰富,先见这盒子不大,便起了几分警觉,再听福寿公主这么一说,便更觉不妥:从古到今,女儿家设下的珍珑局都最是破不得的,比如璇玑图、盘中诗,那都是妻子送给丈夫的东西,一般人哪能随手去破?再说,这种小盒子,清蕙也有许多个,自己有时看她拆开来给歪哥玩,一个盒子能拆老半天,自己仓促间哪里拆得完全?少不得要带出宫去拆,而万一福寿公主在里面藏的是一件定情信物之类的东西,这可就是甩不脱的麻烦了!
他也无心去想,这福寿公主究竟是还在设局,还是真个只想为难为难他,却又用错了手法,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便知道这盒子绝不能受,因便凭着本能回绝道,“权某鲁直,全不灵巧,公主厚礼给了我也是白费,我根本就拆不开,还请公主收起这份礼物,日后再行赏赐他人吧。”
福寿公主颇受冒犯,沉下脸道,“权先生好没意思,这盒子我送你,是有用意的。贵夫人收藏这种奇盒,也是有名的,你看不起我,不收也就罢了,怎么还伪称自己拆不开这样的盒子呢?”
说着,便又接过盒子,负气只是一敲底部,又是一托,便把整个盒子底部解了开来,托起了一块晶莹剔透冰核一般的大蓝宝石,一边道,“可惜了,本想给嫂子添个首饰,不想倒没这个脸面,人家竟看不上呢!”
权仲白在一殿人的眼神下,也是很没面子,他又不能和公主直说,告诉她这么做实在不妥,要送礼应该直接赏给清蕙,因此只能硬着头皮道,“确实是不会拆,清蕙收藏这类物事虽多,可我平时忙得很,真没怎么把玩过,辜负公主心意了!”
福寿公主将那块蓝宝石掂了掂,抬起眼尾似笑非笑地瞟了权仲白一眼,年纪虽小,却也有股气势在,口中说的,自然是不甜不咸的淡话,“女儿心,海底针。我也是见过嫂子的人,虽也是个女儿家,但胸有丘壑,决不是我福寿这样的浅薄之辈。权先生连我一个盒子都不愿拆到底,也难怪拆不开嫂子的珍藏了。”
权仲白说自己没空拆,她说权仲白是拆不开,便大有刁难刁蛮之意,颇有以为权仲白配不上焦清蕙的意思,权仲白捺下心头不快,知道此时不好回嘴,也要让公主消消长时间来受的闷气儿,只是委曲求全地道,“殿下说得是,权某能力,确实有限。”
福寿公主翻了个白眼,将蓝宝石送到身边一个嬷嬷手上,她这时倒大方得体起来,淡然道,“既然权先生看不上我,不愿接这份礼物,我也就不自讨没趣了。想来嫂子是爽快人,我有礼,她愿收的,你把这礼赏到国公府去,没准还能入嫂子的法眼呢。”
如此安排,自然妥当,权仲白见公主颇有对他摆起皇族架子的意思,也知道以她小女儿心思,现在对他死了心以后,一见到他,便转而想起从前不堪恳求的样子来,只怕是越见越冒火,因此也不多说,便再道谢数声,起身就要告辞。公主亦不多加挽留,冷冷淡淡看他要往回走了,才仿似自言自语地叹了口气,“是拆不开呢,还是没心拆呢,可就差得多了,女儿家设了局,便是等人来破的,只可惜,世上能解风情的人,总并不多。”
这话传进权仲白耳朵里,令他脚步不禁为之一顿,可也就说完了这么一句话,福寿公主便站起身来,施施然转入了里间,竟不给他留下任何反应的余地。
他心里总是老大不是滋味,当着天家威严,还能如何?只好再叹一口气,加快脚步,逃也似地出了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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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仲白在宫中受气,心情当然没好到哪去。蕙娘此时,却要比他惬意一分,起码她不用老做出谦逊的样子来,在周先生跟前,也无须太过做作,两人可以打开天窗,说一说敞亮话——自然,这敞亮话,也多半是周先生吐出来指点她的,现在的她,就是想说点敞亮话也难,毕竟她自个儿,对外是一团迷雾,自己肚子里呢,也没好到哪儿去,依然还是疑团满腹。
“伯红夫妻两个,在老家过得不错。”周先生一开腔,却是以权伯红两口子的近况为先,“伯红离开了京城,反而快活了些,这几年来添了儿女不说,就是在老家,也不是没有做出成绩。”
虽说林氏是意图谋害过她,但现在蕙娘听到他们的好消息,倒是真心高兴,周先生将她的喜色看在眼里,不禁微微一笑,又道,“再说婷娘,你亦不必担心她的身子,她也算是老夫的亲戚,老夫自然不至于罔顾她的身体,随意施针。这孩子从小就经我特别培育,元气浑厚扎实,虽然经过两番折腾,但胜在底子厚、性子好,就是一举得男,也不是痴心妄想。只是以后在宫中,还需要你多加照顾了,你以票号一事,能和皇上直接说得上话,这就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资源了,又是女子之身,为婷娘稍微邀宠,亦是无伤大雅。国公爷有年纪了,和皇上也不亲近,有些事,还真是非你不能令人放心。”
这话影影绰绰,也不知透露了多少信息,蕙娘有些一切尽在料中的恍然,却也有些吃惊:婷娘当时送到京城来时,是以嫡女身份过来的……
“这却也没什么好瞒人的,你大伯父元配本来体弱多病,不适应东北的气候,缠绵病榻许久,终于不治。”周先生看她眉眼,便平静地道,“便娶了舍妹做个续弦。”
蕙娘这才意会——在鸾台会这种层次的组织里,良国公府就不会再分什么大房二房了,甚至连长辈已经分家出去的亲戚,只要还有亲密的血缘关系,都因算作是同气连枝、荣辱与共的一体联系。尽管和良国公的这位大哥,自己的大伯父丝毫没有接触,但蕙娘绝不怀疑,两家人在鸾台会跟前是个紧密的利益共同体,而恐怕也就是因为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周先生才会收下权仲白这个徒弟,将医术传下。可以说,周家、良国公一系在鸾台会内,应该是同盟关系了。
不过,这种事,本来也不该是周先生亲自揭破的,由国公爷出面稍微暗示几句,效果不比周先生自己说要强得多了?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周先生又轻轻地道,“国公爷千金之体,身份尊贵……身边也是从来,都少不得服侍人。”
这话,已是对她那无言疑惑的最好解答,顿时更让蕙娘出了一身冷汗,证实了她最不堪的猜测——
良国公府,是否真由良国公做主,只怕还是两说的事。权家本族虽远在东北,但借助鸾台会的帮助,对国公府的控制,只怕亦是紧密得无以复加,国公府虽是百年基业、身份显贵,但这傀儡内间的身份,只怕百年来,是从未改变!
只是这种事,良国公当然不会当着云管事和她说出来,周先生也只能稍作暗示而已——隔墙有耳,在这种大事上,立雪院内只怕没有谁能信任!懂不懂,就得看蕙娘自个儿的悟性了!
而蕙娘的表情,当然已经说明一切。周先生望了她一眼,颇有几分赞许地点了点头,和蕙娘交换了一个眼色,便也不提这事了,他转而略微提高了声调,问道,“鸾台会的事,你告诉仲白了没有?”
蕙娘见他表现,心头更是一凛,她想也不想,便朗声道,“这自然没有。”
周先生又再一颔首,满意不言而喻,却偏还要问,“把其中道理,说来听听。”
蕙娘面做沉思之状,似乎正在整理思绪,心底却不禁早翻起了惊涛骇浪,将立雪院的丫头使妇逐个去想——
她在想:我立雪院的这些人里,又有哪些是鸾台会的内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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