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我不能回去了

云中军彻底分崩离析了！

        战争中，军队的损失百分之九十发生在崩溃后。

        两军对战，即使有强有弱，毕竟刀对刀，枪对枪，即便强者可杀敌一千，自身也难免会自损八百。

        但弱者一方一旦扛不住压力，开始崩溃，那战斗就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战损比完全就不成比例了。

        高歌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扩大战果的机会，何况，在他手里，有着一支最善于扩大战果的部队。

        轻骑兵，不能用于硬碰硬的攻坚战，但却是最好的追亡逐北的兵种。

        五百名麟骑兵，撵着云中军跑。

        已经慌不择路的云中军哪里知道，后面只有区区五百名追兵，被恐惧裹挟的他们丢下了武器，脱下了盔甲，根本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地跑。

        自弃爪牙，自卸防护，毫无抵抗力的他们，成了骑着麟鹿，来去如风的麟骑兵手到擒来的猎物，杀死一名已心胆俱裂的逃亡者，比杀死一只兔子要容易太多了。

        追击和猎杀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黎明。

        杀到后来，麟骑兵们已经挥不动刀了，他们干脆就骑在麟鹿上，发出阵阵怪啸驱赶着成群的逃兵，像牧羊犬驱赶着羊群。

        这种怪啸声，在已经如惊弓之鸟的溃兵们听来，无疑比魔鬼的咆哮更令人恐惧。

        他们拼命地跑，慌不择路加上月黑风高，不知有多少人掉入了无定河里，也不知有多少人一脚踩入泥泽之中，被无声地吞没。

        更多的人却是在拼命的奔跑中一头裁倒，再也爬不起来了，他们死于极度的恐惧和严重的体力透支。

        当第二天的黎明到来时，远远的，雁回关下那严整的营地，和营地中高扬的云中军的军旗已经在望。

        望着从远处疾驰而来接应的友军，一身污泥，失魂落魄的西曼上校扑跪在地，浑身颤抖，痛哭流涕。

        像西曼上校这样侥幸逃出生天，到达目的地的幸运儿，只有区区七百人不到。

        ……

        当云中军如山崩般溃败，薇山军山呼万岁，无情地开始追杀时，上四城的军阵中却一片寂静。

        目睹这一切，人人目瞪口呆。

        两千人，彻底击败了两万人。

        这两千人，真的只是刚刚从田地里走出来的农夫吗？

        他们手中所拿的，究竟是什么可怕的神器？

        是什么让他们面对十倍于已的强敌，却依然舍生忘死，毫无怯意？

        不明白，不理解，但他们却真切地感觉到了一种畏惧，和深深的敬意。

        “勃斯，我们……要不要也跟着薇山军追击敌人？”伯内尔犹豫着问。

        “我想，我们没有追击的资格。”勃斯黯然道。

        伯内尔也沉默了，是啊，他们连追击的资格都没有，这一战的荣耀，与他们全然无关。

        “那我们，就帮薇山军打扫战场吧，做些仆从军该做的事。以后，我们恐怕也只配当他们的仆从军了。”伯内尔最后这样叹息道。

        《薇山王朝战史》这样记载这次战役：断水泽合战，乃我薇山军草创后之首战。是役也，云中军两万精锐倾巢而来，收鹰踞，夺巨木，下月崖，破断水，势如破竹。

        望云中势盛，诸军莫敢擢其缨，皆逡巡迟疑，心生退意。独我薇山军岿然不动，以区区两千之众，阻断云中西犯之要道。我军先以铁臂弩破其前军，伺其军心动摇之机，圣祖奋臂一呼，率先奋勇陷阵。大慈大善无上至尊先知天佑圣女冕下紧随其后，诸将士皆忘死相随，杀声震动天地，河水为之倒流。

        圣祖于万军之中往来冲突，当者披靡，似入无人之境，真如天神下凡。云中军虽众，然天威之下，如冰雪曝于烈日，终至土崩瓦解，一败涂地。

        冠军侯一骑当先，率麟骑军遮杀百里。敌军风声鹤唳，狼突豕窜，慌不择路，溺水陷沼者不计其数，死者枕籍。是役也，云中军世子以下，死一万八千余人，被俘三千余人，仅七百余人逃出生天。

        经此役后，上四城诸将于我薇山军中晋见圣祖，皆匍匐屏息，不敢轻易仰视天威。

        ……

        长长的云中军的队伍停止了前进，队列最前方，坎伯兰沉重地跳下了战马。

        这位被誉为云中战神，一生历战阵无数，以治军严酷，作战猛烈著称的中年名将，此时却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岁。

        原本伟岸笔挺的身躯微微佝偻着，向来让人望而生畏，如刀剑锋芒般锐利的双眼混浊了，连平日里龙行虎步，气势逼人的脚步也变得有些蹒跚。

        他有些踉跄地向前走了两步，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在他的眼前，是一座由头颅堆砌而成的小丘，密密麻麻，不知有多少，都是云中军士兵的头颅。

        空中，到处是盘旋的乌鸦和秃鹫，它们那快活兴奋的叫声让人不寒而栗。

        在头颅丘的前面，三根长枪交叉着穿透了一具肥硕的身躯，将他直立撑起，像一个麦田中的稻草人。

        这，赫然是尊贵的云中国世子，罗克侯爵的尸首。

        更不堪的是，在世子的身上，居然绑着些花花绿绿的女人衣服，而在他的鼻孔、耳朵、嘴巴，甚至脖子上那道致命的伤口里，都插满了各色在秋季草原上特有的矢车菊。

        “世子！”坎伯兰老泪纵横，匍匐在地。

        跟在坎伯兰身后的西曼上前几步，想俯身扶起元帅，却猛然皱起了眉头。

        面前世子的尸体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浓烈尿骚味。

        这一切都是狼霸的佳作。

        他领着狼族麟骑兵，按狼族的传统筑了这座京观，又每人一泡尿，将世子大人从头到脚浇了个透，我们的狼王，还是少年心性啊。

        坎伯兰缓缓抬起了头，沉声说道：“西曼！”

        “属下在。”西曼强忍着呕吐的欲望，上前顿首。

        “把世子殿下和将士们的尸首都烧了，骨灰带回云中。转告副帅，让他率全军退回云中，归途中一定要缓缓而退，万万小心。并请他禀告大公，在找到可破那种强弓的办法前，不要怒而兴兵，切切！”坎伯兰平静地吩咐道。

        “元帅……您、您难道不和我们一起撤退？”西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坎贝兰缓缓抽出腰间的短剑，沉声道：“我回不去了！大公将世子殿下托付给我，我却……既然世子已经殉国，我也不可能偷生了。”

        “不！”西曼扑倒在地，紧紧拉住了元帅的胳膊，“元帅，云中国不能没有您，大公他知道这一点，他，不会降罪于您的。”

        “可必须要有人为此负责！”坎贝兰一把推开西曼，低声喝道。

        “会有人为此负责的！”西曼急道：“月崖城的罗什城主来降时，言之凿凿，说薇山军都是由一些不堪一击的农夫组成的，所以才导致我军轻敌。很明显，他们绝非什么不堪一击的农夫，都是以一当百的武士。我严重怀疑，罗什是诈降，目的，就是为了把我们带入陷阱！”

        坎伯兰沉默了，他掉头看了一眼远处的罗什，脸上阴睛不定。

        罗什也是七百名逃出生天的幸运儿之一。

        坎伯兰自然知道罗什绝不是什么诈降，哪有诈降成功了还乖乖留在敌军营中的，那不是送死吗？

        “您说过，必须要有人为此负责。”西曼压低了声音，“元帅，一切为了云中国。”

        坎伯兰眼中的光芒慢慢凌厉了起来。

        数十步外，罗什见眼前惨状，尚在庆幸自己的幸运，对即将面对的命运浑然未觉。

        ……

        “城主大人！”随着一声有力的声音，文森特掀开了中军大帐的帐帘，大步走了进来。

        “情况怎么样？”高歌问。

        “云中军，撤了！雁回关之围，已解。”文森特大声汇报。

        “好！”高歌满意地点了点头，语气却又严肃起来，“回去通知狼霸，继续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直到他们完全退回云中国。另外，你转告狼霸，我对他擅自滥杀俘虏的行径很不满意，下不为例。必须要改掉这种野蛮人以杀人取乐的恶习。”

        战俘就是最廉价的劳力，如果是贵族战俘，更是可以换来大笔的赎金。

        高歌有些自责，没提前向狼霸强调战场纪律，以至于损失了大量的俘虏，最后虽然发现了他的滥杀行径，并紧急干预，却只剩下三千来名活口了。

        “是！”文森特敬了一个军礼，转身欲走。

        “等等等等。”高歌忙叫住了文森特，“既然来了，你也一起来参加授勋仪式吧，以你在这次战役中的表现，我想，授予你一枚银薇勋章是理所应当的。”

        文森特的眼中迸射出强烈的光彩，他五指并拢，双脚啪一声立正，几乎是吼叫着：“多谢城主，我一定不辱没这份荣誉。”

        高歌微笑着拍了拍文森特的肩膀，然后问身后的卓拉纳马：“你们军部拟出授勋名单了吗？”

        “已经拟好了，就等城主大人您确认。”卓拉纳马上前说道：“按大人您的意思，这次剥夺狼霸的授勋资格以示惩戒。这样的话，此次拟授铁薇勋章一百三十六枚，铜薇勋章二十五枚，银薇勋章四枚，金薇勋章一枚。”

        “喔！是哪位勇士能获得唯一的这枚金薇勋章啊？”高歌一边问，一边接过了名单。

        “我们一致认为，城主大人您，有资格获得这枚金薇勋章！”卓拉纳马大声回答。

        高歌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笑罢，高歌在名单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大声道：“驳回金薇勋章名单，其他皆准。”

        开玩笑，高歌可不想成为原来那个世界曾经存在过的，雄踞在祖国北方的那个超级大国某一任统帅那样的人，他曾给自己颂发了数不清的勋章，最后成为了一个笑话。

        不等帐内诸将反对，高歌指着汉斯佳和梅德森说道：“在授勋前，我想，薇山城和我，都需要多拥有两名英勇的骑士了。”

        汉斯佳和梅德森惊诧地张大了嘴，半晌似乎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众将欢呼着将他们推搡得摇摇晃晃，他俩才猛然醒悟，惊喜地单膝跪倒。

        他们仰望着正缓缓抽出佩剑的城主大人，眼前慢慢变得有些模糊起来，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情感在冲撞。

        这种情感，叫士为知已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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