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四十五步

接下来至少有半个月的时间，祁温都没有什么工作安排，左右是个小长假，便将三月接了回来。

        刚巧，四月初是祁温和童彻高中的建校周年庆，童彻作为优秀毕业生之一，受邀到庆典上发言讲话，给学弟学妹们传授些经验道理。

        即使是现在，高中对于祁温而言仍是心中的难以跨越的一道坎，尽管她努力去忽视那时候的自卑和胆怯，不适感依旧会席卷全身。

        祁温没将高中那些事告诉童彻，他自然不知情。

        但到底还是他们共同的母校，童彻希望祁温能和他一起回去参加庆典。

        祁温没能拒绝。

        周年庆计划是在周五下午一点半举办，学校特地免去当天下午的所有课程，让全体师生都能参加。

        吃过饭后，童彻就驱车带着祁温出发。

        毕竟是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代表发言，童彻穿着比平常更为正式，一眼看去，更显飒爽。而祁温穿的是一贯的休闲装，带上口罩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要不是对她有所印象的人，大抵认不出来是她。

        不知是不是她的表现太过明显，童彻发现了她的不自在，便问她缘由。

        祁温虽没有瞒着童彻的打算，可当下确实不是解释的时机。于是，她只敷衍过去：“只是有些怕被人认出。”这句话真假掺半。

        童彻信以为真，眼中带着自责，而后安抚般摸了摸祁温的发顶，轻声道：“是我考虑不周，下次我会注意的。”

        他稍作思忖，又问她：“还有时间，我——”

        “不用的。”祁温猜到他想要说什么，立即打断，“我带好口罩就好啦，不会有人认出来的。”说罢，她却是不敢直视童彻，潜意识地错开他的视线。

        童彻察觉到了，犹疑稍许，没说什么，只让她觉得不舒服就和他说。

        祁温应好。

        不觉中已到高中的校门口。

        童彻将车停放好，刚松开安全带，准备打开车门，忽地被人轻轻拉住手腕。

        他愣了下，转过头来，望入一双略带慌色的眸子。

        “我不是不愿意和你说，只是……”祁温垂下眼眸，似乎在做一个很大的决定，却又难以启齿。

        约莫十几秒的时间，她总算和那道在心中鼓励她勇敢的声音妥协。

        她重新抬眼，眸中漆黑如旧，又增添了几分清明：“童彻，你等一等我，我会尽快找个时间告诉你的。”

        全都告诉你。

        她在心里补充。

        “好。”童彻反握住她的手，倾身过去在她脸颊落下一吻，“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和我说，什么时候都可以。我不着急。”

        祁温压抑了几十分钟的情绪终于得到纾解，脸上渐露笑意。

        她也凑过去，吻在他的唇角处，道：“我会很快的。”像是个承诺。

        童彻心不在焉地“嗯”了声，视线落在祁温嫣红的唇瓣处，再往上，漆黑清亮的眼眸里像是涟漪微漾，无声无息，却也惑人心绪。

        “还有时间。”他压着声音在她耳边道。

        祁温不明所以，还没想出个究竟，迎面便有灼热的气息逼近，鼻尖相抵，他沉得发哑的声音从喉间溢出。

        “亲一下。”

        最后还是磨蹭了近十分钟才下车。

        所幸，一路上祁温都没被人认出来，也没碰见以前同班的同学。

        庆典如期举行，没等多久，就是优秀毕业生演讲的环节。

        由于学校场地有限，典礼是在大操场上举行的，主席台就设在操场前的正中央。

        祁温站在人群的最后面，视线越过一片蓝白，落在站在演讲台后的男人身上。

        距离实在是太远，她不能看清他的脸，甚至只能看见他身体的轮廓。

        但他的声音通过话筒放大，清晰可闻。

        “各位领导，各位老师，各位学弟学妹们，下午好，我是童彻，2014届的毕业生……”

        男人低沉的嗓音响彻在整个操场上，即便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透过声音，依然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着自信的光芒。

        一如八年前那个夏天课室里的自我介绍。

        是她心动的开始，也是心动的持续。

        约莫三分钟，童彻的演讲结束，台下掌声不断。

        紧接着的是提问解答环节。

        刚一开始，学弟学妹们的问题都与学习有关，可没一会儿，不知是哪个青春气盛的男生起的头，几个男生女生也跟着附和，接连问了童彻几个与主题无关的问题。

        “学长，你今年几岁，谈恋爱了吗？我觉得你不像是有女朋友的样子呀。”

        “学长，如果想考上好的大学，可也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两者冲突，要怎么选择？”

        “童彻学长，我可以问你的择偶标准吗？”

        ……

        诸如此类。

        童彻看向台下的几位领导，见他们没有要阻止的意思，便将目光重新放在上前提问的几个学生身上。

        “我选择性地回答几个问题。”他道，“首先，我认为感情和学习这两件事并不冲突，当然，这是在你有明确、可执行的学习目标前提下。如果很喜欢一个人，你可以为了他去拼搏，去努力，一起考上同一所大学。即便最后的结果不尽人意。

        “往坏处想，是不能考上同一所大学，但在未来的几年，你重新设下目标，依旧可以朝着目标前行，一直奔向他所在的地方。只要两颗心是并拢的，时间也消磨不了你们的爱意。

        “更坏的，毕业之后你们断了联系，或是在一起之后又分开，但往回一想，那是你为之奋斗过的青春。只要已经尽全力去拼，不管结果怎样，都是你成长过程的一部分。”

        话落，童彻的视线越过人群，落在最远处的人影上，眼中似染上些许笑意。

        “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人。”他仍望向那道身影，还未说话，便听见了台下一阵阵的讨论声。

        在场大半的人都随着他的视线往后看，似乎在寻找什么。

        意识到不妥，童彻状似无意地收回目光，继续说道：“她正朝着自己的目标努力，现在已经有所作为。我相信，早有一天，她会站在最耀眼的舞台上，绽放光芒。”

        早在童彻再次出声的时候，学生们的注意力就被拉回。

        他说完没过三秒，就有人举手提问。

        是个高二的男生，脸上少年稚气未退，笑得促狭：“学长，那个她是你女朋友吗？你刚刚是不是在找她呀？”

        男生用了在班级里传递的话筒说话，全校的人都能清晰听见他的声音。

        当然包括祁温。

        男生刚说完，人群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起哄声，又开始有人往后寻找童彻口中的那个“她”。

        幸好，人群后面的不单只祁温一个人。庆典开始后，陆陆续续地来了不少已经毕业的学生，稀稀疏疏地在后面站着。

        即便人数不多，但一时之间，确实难以找到一个不知面貌的人。

        祁温看见他们接连往自己的方向看，心跳没由来地加快，无意间扯了扯口罩，尔后觉得这有些掩耳盗铃，索性就坦然地站在原地，继续望向台上的人影。

        左思右想，周围不止她一个人，他们未必能猜到是她。

        “对。”音响里重新传来童彻的声音。

        演讲台上，童彻看向提问的那个男生，语调微扬：“我很幸运，因为她答应做我的女朋友。”

        话落，人群里再次发出一片起哄声。

        童彻点到为止，就此结束提问解答的环节。按照学校的指示，演讲的最后是对高三学子的助威或祝福。

        这一环节，童彻做得中规中矩，无非都是与金榜题名相关的祝福语。

        演讲完毕，他面向全校鞠躬致谢，在经久不息的掌声里退场。

        祁温见到他走下主席台，想着到前面去找他，但没走出几步，旁边有人叫住了她。

        精确地喊出她的名字。

        祁温脚步一顿，迟疑地转头看向声源。

        是个年龄相仿的女人。

        与她截然不同的是，女人妆容精致，穿着成熟干练。

        女人朝祁温走过来，脸上露着客套的笑，“我以为我认错人了。”

        祁温自认从没有见过这个人，只猜她也是回母校参加周年庆典的毕业生。

        “你好。”祁温朝她略一点头。

        “哦，我忘了，你好像是不认识我。我叫汪晰，也是赵然的朋友。”汪晰脸上的笑似乎加深少许，却依然客套：“不好意思，刚在旁边看了你很久，本来只是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你，问了赵然才知道你是祁温。”

        听见赵然的名字，祁温几不可察地蹙起眉，倒底是没太表现出来，汪晰没注意到，还有继续往下说的趋势。

        祁温适时打断。

        “你之前是理科班的吗？”

        汪晰稍愣，看出来祁温并不想谈及她之前说的那几句话，面上删过一瞬的尴尬，很快掩饰过去。

        她依着祁温起的话题回答：“对。”本想说她高中后面两年都是和赵然一个班，转念想想还是作罢。

        祁温点点头，没多说话。

        难怪她对汪晰没有印象。

        心想着，照汪晰先前说的话来看，应是赵然有提过她。

        并且，汪晰说她也是赵然的朋友。

        以祁温对赵然的了解，赵然多半会说她们曾经或现在是朋友，至于对她的描述，祁温心里有了大概。

        安静、内向，这两个词语必不可少。或也有其他略带贬意的形容词。

        但一定不会太过火。

        赵然总是习惯于在外人眼里保持一个很好的形象。尽管心里不喜，都不会表露出来，只会笑面迎人。

        “你知道童彻吗？”汪晰似乎不想气氛继续尴尬下去，又挑起了话题。

        “就是刚刚在主席台演讲的人。”她本想指给祁温看，但主席台附近都没有见到半些童彻的身影。

        祁温不知她是何意，但还是礼貌回答她：“认识的。”

        “哦对喔。”汪晰大概才想起来，面色稍有些僵，尔后自言自语般：“我都忘了童彻和赵然高一也是一个班的。你和赵然高一同班，自然认识童彻。”

        冷不丁地又听见那个名字，祁温沉下呼吸，不愿再回应汪晰。同时，对汪晰这个人无缘无故地也生了抵触心理。

        汪晰观察了几秒祁温的脸色，猜测自己是不是触到了她的逆鳞，本就不算认识的两个人，她不该继续自讨没趣。

        可想起好友赵然拜托她的事，几番纠结后，还是拉下脸来问祁温：“好像惹到你不太开心，我很抱歉。但还有件事，想替赵……”她顿了顿，改口道：“想问问你。”

        祁温自是听见了那个还未完全说出口的名字，脸上渐露不悦。

        稍加思索，她还是将在心里忍了有一阵的话说出来。

        “你可以问，但我觉得我应该要事先告诉你。”她收起了不耐的情绪，语调趋平，声音很淡，“我和赵然在高一的时候确实做过一段时间的朋友，但经过一件事之后，直到现在，我和她都不是朋友。说实话，那之后我对她就有了心理上的反感。

        “然后我要向你道歉。刚才听见你提了几次赵然的事，我态度不好。”

        这是真心的。

        不论如何，祁温都没有理由将自己的负面情绪牵扯到其他人身上。何况是一个不算认识的人。

        汪晰确实没有想到祁温和赵然的关系竟然这么糟糕，与赵然和她说的几乎是两个模样。

        一时之间，她潜意识地偏向于赵然的说法。

        说到底，在祁温和赵然之前，她更了解赵然。更何况，赵然是她的朋友。

        “可能有点冒昧，我能问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汪晰尽量不让自己偏袒赵然。

        祁温幅度很小地摇摇头，“这不只是我的事，我不好多说什么。你是她的朋友，如果你去问她，或许她会告诉你。”

        当然，后面这句话祁温只是随口一说。她深知赵然不会将自己难堪的事说与他人。

        汪晰没再说话。

        刚准备离开，抬头就见到刚才还站在演讲台上发言的男人在十余米远的地方步步走近。

        他的视线是朝着她这边的方向的，但她说不准他是不是在看着谁。

        还未琢磨出个究竟，就见到男人停在了祁温面前，脸上露出笑意。

        笑容虽浅，但他眼里的脉脉温情却怎么也藏不住。汪晰很快就看出来了。

        那是喜欢一个人的眼神。

        祁温和童彻竟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她思及赵然托她问祁温的问题，庆幸祁温没有给她说出口的机会。否则，她几乎不能想象气氛将以怎样的尴尬收场。

        “怎么站后面了？”童彻帮祁温捋了下她被风吹得有些乱的碎发，声音里似有若无地携着笑。

        他候场演讲的时候，她还站在主席台旁边的空地上，不知何时走到后面去了。

        “只是想站后面了。”祁温笑着应他。

        这句话半真半假。

        高中三年的时间里，童彻有过几次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发言，同样是在全校的面前，就站在主席台上。

        而祁温，像是被埋没在上千名学生里，毫不起眼。即便是站在主席台上，也绝对发现不了她的存在。但她仍仔仔细细听着他讲的每一句话。

        现在不一样了。

        即便她没在人群之中，他仍能从万千身影里将她找出。

        童彻没说话，只是摸了摸她的头，眼里笑意渐深。

        而后想起先前像是在和祁温说话的女人，握住了祁温的手，这才转头看向汪晰。

        第一眼，似乎有些眼熟。

        记忆缓缓涌来。

        一时间，险些喊不出名字。

        “汪晰？”他仍不太确定。

        汪晰已经收拾好了面部表情，此时的她与意外见到旧时同学的模样无异。

        “好久不见啊童彻。”

        确实是许久未见。

        高中毕业后，他们便没有了交集。即使是在偶尔有的同学聚会上，两人也是一个到一个不到，或者两人都没有参加。

        时隔六七年，对一个交情不深的人还存有印象，实属不易。

        童彻礼貌性应了她一声，接着转头看向祁温，“她是我高二高三的同学。”

        然不待祁温做出反应，汪晰先一步出声：“我们刚刚认识过了。”见童彻和祁温一同看过来，她礼貌笑着：“我还有事，先走了。”

        道别后，她快步离开。

        童彻牵着祁温走到操场后面的树丛，周围没其他人在，也算是一处安静的地方。

        他将眸光转向祁温，声线柔和，“刚过来的时候看见你们在说话，她说什么惹你不高兴了？”

        心跳仿若停了一瞬。

        在以前，童彻大抵是不会发现到她情绪的异样的，况且她表现得并不明显。

        可现在他能注意到。

        喜欢一个人，当然会不自觉间就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即便是细微的变化，都能够发现。

        如果有例外，一定是因为不够喜欢。

        因他那句问话，祁温没由来地觉得有一阵酸涩感直涌上来。她侧过身抱着他，脸紧贴在他的胸膛，闭眼酝酿着言语。

        脑后忽地被覆上温热的掌心。

        隔着发丝，他用拇指指腹轻轻地揉了几下她的脑袋。

        缓了好一会儿，祁温才软软地出声：“不算是不高兴，只是她提了几句以前的事，我心里有些抵触。”

        接着补充道：“那些事我还没想好怎么和你说，我……”

        她没说下去了。

        童彻也不追着问，见她兴致不高，心里觉着空落落的，难得开起了她的玩笑：“你现在像是被欺负的小朋友，跑我这委屈来了。”

        闻言，祁温起先只是稍稍将头抬了下，尔后反应过来，直接抬头瞪着他，往后退了一步，脸上添了不少臊意。

        “我才没有被欺负。”她用近乎阐诉事实的语气说。

        “嗯。”童彻笑出来，说话的尾音渐渐上扬，“没被欺负。”

        他重新拥她入怀，紧圈住她的腰身，“以后不高兴了，被欺负了，受委屈了，都和我说，我会尽我能力哄你开心，替你回击欺负你的人。”

        他在对她说，也是在对自己说。

        像是许下一个承诺。

        毫无预兆地，心上像是被喷洒了糖液，刚开始只是略有感觉，但慢慢地才发现，甜意愈加浓厚，却一点儿也不腻。

        祁温悄悄吸了吸鼻，不知是不是脸几近埋在他胸腔前的原因，声音显得有些闷：“如果哄不开心呢？”

        她像是在故意找茬。

        但童彻听进了她的话，认真想了一阵，终是轻轻叹气，“那你要体谅体谅我，我没有哄女孩的经验，只能想到什么做什么，尽我所能把你哄回来。”

        说到这，他停了停，妥协般与她说道：“要是真哄不好了，我就用其他方式让你从不好的情绪走出来。总而言之，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承担负面的情绪。”

        熟悉的温热感即将从眼里涌出，祁温拼力将泪意憋回去，心口处酥酥麻麻的，又莫名地觉得安心。

        “什么方式啊。”她还没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

        童彻却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

        他慢慢松开她，单手抚在她的脑袋上，视线相对。

        果然看见了她泛红的眸。

        “怎么哭了？”他声音低而沉，就这样落在她耳边。

        他抬手轻轻抚过她的眼角，指腹处有些微的湿意。

        祁温偏开视线，又吸了吸鼻，闷声道：“我没有哭。”

        终于调整好情绪，想起童彻还没回答她的问题，她看向他，眼神变得认真：“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方式。”

        语气半似控诉。

        眼尾处仍微微泛着红。

        确实像是个受了委屈，到大人这要讨回公道的小朋友。

        童彻盯着她的眼看，漆黑的眸子像是化不开的浓墨，眼底有什么情绪在翻涌着。

        他意味不明地“嗯”了声。

        尾音上扬。

        祁温被他看得心尖猛地一颤。

        隐有预感。

        童彻抬眼看向远处的人群，不过几秒，他带她到旁边的树干后面。

        在操场上朝这边看来，只隐约看见树干后面有人。

        刚刚站定，童彻便轻扯下她的口罩。

        几乎就在她露出唇瓣的一瞬间。

        他低头凑近。

        几缕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在空中映出彩色的辉光。地面上的光影斑驳，与两道紧紧相贴的影子交叠一起。

        微风拂过，树影有了细微的变动，那两道影子的轮廓越发清晰。

        远处的掌声时起时止，广播里持续传来不知是谁的声音。

        而这都与他们无关。

        到最后，祁温还是没能听见他说改用什么方式来哄她高兴。

        她全然陷落在他的温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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