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


晏潮生说有空来陪她,可一连过了好几日,他都没有来。

        倒是他身边的宿伦来了,宿伦本体是一只褐色皮毛的狐狸,他来的时候,带着一盒桃花酥,笑眯眯道:“娘娘,别来无恙,来看看属下给你带的礼物,可还喜欢?”

        狐族本该天生一副好相貌,宿伦却不然,他相貌平平,完全没有狐族媚态。

        他心生八窍,旁的本事普通,揣摩人心,讨好人的本领一等一。他随晏潮生外出,每次都不忘给琉双带些礼物。

        “谢谢你,宿伦。”琉双接过来,“此次征战,为何那么久,不是说六界条款早已订立么,又是谁重伤了妖君?”

        宿伦眸光闪了闪,笑道:“本来不必这般久,妖君镇守鬼域,妖族那几个老家伙动了不改动的心思,妖君料理他们花了些时间。”

        琉双说:“一路风尘,宿伦大人也辛苦了。”

        “其实属下今日来,还有一件事。娘娘的体质,在鬼域住着会不舒服,可要属下护送你回妖界住?”

        琉双轻咬一口桃花酥,动作顿了顿:“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她一汪剪水清瞳看着他,任是巧舌如簧如宿伦,也生出几分心虚。

        “娘娘多虑了,自然不是妖君的意思。”宿伦说,“妖君舍不得与娘娘分隔两地,是属下,怕娘娘仙体受不住这森森鬼气,眼下战乱结束,日后妖君与娘娘的日子还长,娘娘保重身体才是。”

        琉双语调温和轻软:“没关系的,我很好。”

        宿伦笑了笑,不再提,又挑了几件趣事与她说,这才离去。他走出琉双的院子,方敛去眸中笑意。

        “宿伦大人,如何?”

        宿伦弯起唇,道:“娘娘仍旧不去妖界,也罢,左右她不爱在鬼域行走,暂时应该也发现不了什么。如实禀告妖君罢。”

        “是。”

        宿伦手中扇子一开,摇了摇头,他特意撒了个慌,多给妖君陛下一次选择的机会。

        里面那位,赤诚又单纯,起初几十年,他对着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可爱撒谎信手拈来,到了现在,脸皮厚如他,竟然开始不自在了。

        被他们这群心肝又黑又坏的人,包围着过日子,还能那般开心的,八荒也只能找出这么一个来。

        *

        宿伦离去后,鬼域依旧不见晏潮生身影。

        连鬼蝶都以为妖君不在鬼域,又开始绕着琉双的秋千架飞舞了。琉双失落了几日,想起珍藏许久的双鱼佩,上面开始有了奇怪的裂痕。

        这玉佩是当初少幽离开时赠她的,为何如今开始碎裂了?

        她坐在凤凰树下,指尖溢出嫩绿色的灵力,灵力如萤火,丝丝缕缕覆盖住双鱼佩,试图修复它。凤凰树摇摆着叶子,大红花朵簌簌坠落,像是伤心垂泪,在她脚边晕开一片红。

        玉佩上依旧带着难看的裂痕,她的灵力竟然丝毫没有作用!

        长欢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见她失神的模样,连忙进来:“娘娘?”

        “妖君回来啦?”琉双眼睛亮了亮,问道。

        长欢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奴婢来问您,晚间想吃些什么。”

        琉双收起玉佩,晏潮生往常回鬼域,虽然也忙,可是因为她黏人,他总会抽出一些时间来陪她,这次却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都可以,清淡一些就好。”琉双想起什么,微笑起来,“长欢,你得了空,给我寻些天蚕丝,要明亮些的颜色。”

        “娘娘用来做什么?大概要多少。”

        “夫君的生辰要到了,做一条发带吧。”琉双每回给他送生辰礼物,委实都不容易,她的一切几乎都是他赠予,若不是汲取了妖君陛下的血,她如今还只是一株无法化形的小仙草。

        百年来,她悉心照料他的生活。为他缝制战袍,绣腰带,甚至他衣衫上的威武凶兽,也是她亲自用金线,一丝一缕缝制。

        她虽然在修炼一事上并无多少天资,可是这方面十分机敏,知他身份不凡,越发手巧,做的衣物饰品精巧漂亮,气质疏狂。

        尽管晏潮生或许并不在意这些,但琉双总坚定地认为,当他与赤鸢在外征战,身上穿戴均出自她手,有种陪伴他的感觉。

        长欢张了张嘴,最后道:“是,奴婢今日便去给娘娘寻。”

        鬼域的天始终像覆盖着一层血雾,令人难以分清时辰,报时的反倒成了枝头的鬼鸦。

        长欢离去之后,琉双才想起,晏潮生此次征战前所未有的长,他归来战袍应该也不能用了。

        虽然如今八荒安定下来,但她习惯了未雨绸缪,否则下次有什么,她来不及准备。

        琉双追出去:“长欢!”

        宫殿外,长欢的身影已经不见了,鬼修的身形本就出神入化的快,长欢与她相处几十年,许是看出她这株胆小的仙草有点儿怕“鬼”,于是从不在琉双面前飘来飘去,也不如其他鬼修那般,动不动掰下胳膊,用来挠痒痒。

        长欢被她养得更像一个“凡人”,用绣鞋走路,还无师自通学会用脂粉覆盖住惨白的脸。

        但背对着她的时候,鬼修天性还是怎么舒服怎么来,顷刻便不见了人影。

        琉双走出去,看见宫殿之外,无数低着头的侍女穿行而过。

        她们下半身虚化,像是一层黑雾,手中捧着精致的玉盘。上面的东西让琉双十分好奇。

        她凑过去看,她是仙身,单站在一旁,便觉察到里面的天材地宝必是不凡,连鬼域带给她的不适都淡了。

        “这是什么,你们去何处?”

        “回娘娘,是安魂仙药。”一个鬼修回头,声音平板,“属下将这些东西,送往香泽殿去。”

        听到“香泽殿”这三个字,琉双愣了愣。香泽殿本是不住人的。

        她还记得,约莫几十年前,她初到鬼域时,晏潮生说,除了会伤她的无情殿,其余地方她哪里都可以去,唯独香泽殿,她不许去,其他人也不许去。

        漫长的几十年,香泽殿一直是鬼域中的禁地。

        琉双有一次迷了路,险些误打误撞进去,被瞬形移至她面前的晏潮生,冷冷揪住后领子。

        那一次,他冷冷看着她,外出征战半年,只言片语都不曾让人带回来。

        自此琉双便不再踏入那处。本来琉双的好奇心不强,这件事渐渐就过去了。直到有一日,妖界的大妖们过来给晏潮生祝寿,琉双听到一个传闻。

        他们说,香泽殿曾经住过一位女仙,那女仙与晏潮生情非泛泛,一度险些成为妖君的未婚妻。若不是仙子入主仙宫,成了天君的妃子,如今的妖后,是谁还说不准。

        琉双并不相信,她虽然只是一株百来岁的小仙草,可她知晓,她的夫君不曾有过别的女人。

        与她的第一次,是在醉酒之下,他不得要领到有些粗暴,不是如鱼似水的模样。后来得了意趣,才舒展眉头。

        她确信自己是他漫长岁月里,唯一的一段情,她的夫君怎么可能喜欢旁人?喜欢旁人,又为何要娶她呢?

        可她出生太晚,修成人形时,他已然声名煊赫,是世间谁也不敢轻易招惹的妖君了。会不会真的在几百年前,他有个捧在心尖上的人?

        那么多妖怪们,说得兴致盎然,信誓旦旦。这些老妖怪,比她活得久多了,而他的年少,她的确不曾参与。

        她的失魂落魄被他看出来,干脆忍不住问他,是不是有过这么一段情。

        他掐住她下巴,冷冷看着她的眼睛:“你说呢?”

        她看着他冷淡的双眸,不知为何,发自心底战栗。众所周知,妖君不喜任何人谈论他的过往。

        据说,他年少时,过得并不好,以妖身修正道,结果被百般歧视,步履维艰。

        她看着他漆黑的双眸,如同淬了冰。突然意识到来质问他,错得离谱。她为何不信他呢?琉双心想,若是他怀疑自己与少幽有什么,她定是也要生气的。

        于是她揉揉通红的眼角,没再追问,说:“夫君,夏雷密集时,你陪我回苍蓝湖住几日,可好?”他只要回去住几日,就能拯救苍蓝湖她无数的同族。

        他看她良久,嗯了一声。

        口头之约,落在她心头,无异于蜜糖般甜。

        她喜笑颜开,自此再没过问香泽殿的事。左右不过一处宫殿,人是她的,心是他的,哪里是冷冰冰的院子能抢走的。那位女仙,也已经是天君的妃子啦,仙子应当都是很好的人,定不会与她抢晏潮生的。

        可那一天后,她隐约明白,她与他之间,不仅是身份,还隔了长达七百年的光阴。

        他艰难的过去,她不曾与他分担过风霜雨露。甚至对那段过往一无所知。

        如今再从鬼修们口中听到香泽殿,不知为何,她从心里生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或许每个女孩子,天然会有觉察危机的能力。为何久久尘封的香泽殿,突然打开了,还有无数鬼修往里面送安魂的好东西?

        为何她的夫君此次从仙界征战归来,明明平定了八荒,大事也可慢慢处理,他却不再与她同床。

        就如……在为谁守身。

        他的感情虽不炽烈,但琉双知道,他面对她时,并非无动于衷。他动情到极致,她用小脚丫踩他肩膀,他也不会同她计较,只面无表情捏她的脸:“以下犯上,放肆。”

        他威严冷酷,可是也纵着她的胡闹。

        琉双又想起,他回来同她要明玺珠那一晚,她亲昵抱住他脖子,却被他拨开手。内心有什么东西,抽枝发芽,缓缓长成巨兽,朝她张开血盆大口,桀桀而笑。

        她生出一个连自己不敢去想,浑身战栗的猜测。

        长欢拿了布料过来,就见她呆呆站在鬼域的宫殿小径上,连忙过去:“娘娘,怎么了?”

        “长欢,他们说,香泽殿里面住了人。你说妖君这几日不曾回来,是住在香泽殿吗?”

        长欢手指一颤,瞧见她眼睛里的脆弱紧张情绪,平静道:“娘娘,你想什么呢,此次妖君伤得这么严重,奴婢早几日就问过伏珩大哥了,伏珩大哥说妖君大人夜里都在无情殿疗伤。”

        琉双咬唇,勉强点点头。

        长欢连忙把拿来的东西给琉双看:“娘娘要的料子寻来了,妖君生辰就快到了,若不抓紧时间,恐怕来不及。”

        “嗯。”夫君是妖君,也是鬼王,作为两界君主,每日处理的都是大事,远不是她心中这些儿女情长。

        琉双吁了口气,二十年前她吃的一通飞醋,还闹出了一个笑话:晏潮生与人关在大殿三日三夜,不曾出来。

        她都以为夫君不要自己了,结果那与夫君在大殿密谈的人,是一个胡子拉碴的男性大妖怪。走起路来地面都要一颤。

        知道她误会了什么,晏潮生当时脸都黑了。

        这次她可不能再胡思乱想误会他,她接了天蚕丝,缓缓走回殿中。

        长欢看着她的背影,咬紧了唇,默默跟上她。

        *

        入夜,鬼鸦啼叫了三声,进入三更天了。

        琉双枕着手臂,无法入睡,看着琉璃灯盏中,明光跳动。她身边还放着裁剪好的天蚕丝,不知为何,渐渐想起双鱼佩上的裂痕。

        双鱼佩和明玺珠,是少幽离开前,送给她的两样东西。

        她还记得那日风和气暖,他白衣温润如玉:“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可愿和我走,游遍山川,去我曾向你提过的江南郡?”

        她笑着摇摇头,眼睛明亮:“我喜欢和他在一起。”

        少幽黯淡了双眸:“那这两样东西你收好,当作我赠你的大婚贺礼罢。双鱼佩,别弄丢了,它若一直完好,你便陪着他。它若……有了碎裂之态,你即刻动身,回苍蓝湖也好,回人间也罢,别再留在他的身边了。”

        “至于明玺珠,你灵力低微,他身边不适合你修行,待你渡血脉劫之时,它许能帮你挡几分劫雷。”

        那之后,少幽扔下这两样东西,再也没有回来,连她大婚也没参加。她不明白这两样东西的价值,但少幽送的,定是好的。少幽本是上古血脉旁支桃木一族,说起来与她的本体,倒勉强算是同类。

        他生来精治愈,占卜之法,为人谦和,性子温润。她化形不久在人间认识他,和他一起走过凡尘河间道,懵懵懂懂跟着他学了不少东西。

        少幽对于琉双来说,是良师,也是挚友。她曾双手交叠于额前,要恭敬跪下来,脆生生喊他师尊。

        少幽抿紧了唇,桃木捆住她的膝盖:“我不当你的师尊。”

        为此她以为是自己愚笨,被少幽嫌弃,好是伤心了一段时日。

        而今,少幽送的双鱼佩竟然自发开始碎裂。好好的玉,为何会碎呢?她记起他占卜之术世间无人能敌,揪紧了锦被,心中不安。

        思量许久,琉双穿好衣衫,向外走去。

        定是她灵力低微,才无法修复这块玉。她不能,但夫君肯定可以的,他那般神通广大,对他来说,定不是什么难事。少幽定是算错了,这般不详的预言她不信,她要长长久久地陪着他,陪他过完这一生。

        她拎着琉璃灯盏,在夜间穿过鬼风呼号的鬼域,最后在一处玉石砌就的宫殿停下。

        这里是鬼蜮正殿,晏潮生处理大事之所,他生性好战,喜杀伐,心怀大略,无惧无畏,生生把仙界昌盛的时代,演变成人、仙、妖、鬼,共同鼎立的时代。

        史书上所说的,七百年前,以仙为尊,妖族后裔活得牲畜不如,那样的场面她从未见过。她出生时,妖们就已经拥有尊严了。

        尽管她不该来打扰他,但如今顾不上许多。

        “娘娘,您怎么来了?”殿外侍从拦住她:“夜已深,娘娘请回。”

        “我来找妖君。”

        “妖君不在此处。”

        她看一眼巍峨漆黑的宫殿,确实不像有人的模样。不在此处,他又会在哪里?

        有个声音仿佛笃定地说出一个地点。

        琉双手心渗出汗,她握紧掌心带着裂痕的玉,朝香泽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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