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心

段不敏能感觉到牵着的单秋朔的手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其他情感。孩童时期的单秋朔手腕纤细，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拧断。

        这个未来的魔头，现在俨然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单秋朔的脸涨得很红，声音有些吞吐，很拘谨地回答：“……没，没有，唔。”

        段不敏：……

        造孽啊，这个魔头为什么会脸红啊。

        单秋朔这个模样，像极了一个做错事的普通男孩，低下头听长辈的训斥，耳根子红得像熟透了的柿子。

        这真的是未来那个地狱走来的恶鬼，能毁天灭地的魔尊吗？难道……单秋朔中途被魂穿了？

        不对不对，念头一冒出来，段不敏立刻否决了。且不说魂穿是邪术，历来能做得此法的人少之又少，何况魂穿者并不能改变所霸占身体的天赋经脉。

        单秋朔身上毫无魔气，就算中途换了芯，也不可能突然变成魔修。

        记忆中的魔尊，魔气翻涌，抬手之间便能翻云覆雨，颠倒日月。紫黑色的魔气始终环绕在他四周，带给人极强的压迫感，只要接近，就忍不住想俯首称臣。

        那魔尊指尖苍白，沾着血，殷红色的鲜血把他的皮肤衬托地更白，白的病态。魔尊单秋朔握着那柄魔剑，直指段不敏的喉咙，只要轻轻一用力，就可以穿透段不敏的脖子。

        单秋朔直直地盯着段不敏，眼神很复杂，段不敏至今读不出那魔尊眼神的意味。是仇恨吗？……好像不是，那魔尊看向他的时候，瞳色幽深，但没有恨意。

        只有悲哀，好浓好浓的化不开的悲哀。

        四周的魔气好像感受到了主人情绪的变化，也变得很低沉，乌压压一片沉沉地压下来，压得段不敏喘不过气。

        ……

        走神了。段不敏惊醒，平稳了一下思绪，低头看见小单秋朔正抬头巴巴地望他。

        孩童时期的单秋朔五官还未长开，并不像日后魔尊那样妖冶病态，反而显得很纯良，很乖，毫无攻击性。

        看人的时候目光很专注，给人的感觉像一只可爱的小狗，或者温顺的小羊。

        段不敏头又开始疼，虽然他从小学圣人书，知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但是看到这么小小一只，可怜巴巴的单秋朔，他实在下不去手。

        小男孩看上去就像万千普通的小男孩那样，单纯，温和。而且，单秋朔还是个长相过分漂亮的小男孩。

        段不敏一时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先不去想这些问题。他低头去看单秋朔胳膊上的伤口，指尖拂过，灵气被灌注进伤口里，汩汩的鲜血被止住了。

        段不敏问：“还疼吗，是跟人打架了吗？“

        单秋朔摇摇头，小小声地道：“我自己不小心撞的。”

        月亮挂在梢头，静静地洒下一片绸缎一样，光滑如水的银色光辉。照在一高一矮的两个人身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此时已经是午夜，四周很静，竹叶摩挲的沙沙声依稀可闻。

        段不敏对单秋朔的回答，秉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他知道长白有弟子集合起来欺负打压其他新入门、没有靠山的弟子，以此来杀鸡儆猴为自己树立威信。

        长白长老打压过这种恶风气，但是这种以大欺小、以多欺少、仗势欺人的恶件就像是烧不尽的野草，打压了一批，又会有一批冒出来。

        段不敏担心单秋朔被欺负了，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为这个未来的魔尊担心。

        大概是因为魔尊现在太纯良了，纯良到段不敏动了恻隐之心。

        又或者是因为单秋朔魔气之谜还尚未解开，段不敏始终无法把现在的单秋朔看成未来那个血洗修真界各门派的杀人魔。

        总之，现在一切谜团都尚未解开，段不敏并不希望单秋朔受到欺负，他下意识地回去保护这个男孩—————他名义上的徒弟。

        但是段不敏又觉得单秋朔没必要跟他说谎，单秋朔既然说是自己撞的，自己再追问反而显得有些多余了。

        段不敏沉吟了一下，手搭在了单秋朔的肩膀上：“小秋，如果被欺负了和我说。”

        段不敏能感受到男孩浑身一颤，身体僵硬起来，低下头看向单秋朔，能看到男孩子的耳根已经红得滴血。

        太容易害羞了吧，这小孩……

        就听到单秋朔低下头，声音有些小心翼翼，好奇地问道：“段公子……为什么。”

        单秋朔顿了一下，还是很认真地问：“为什么收我为徒。”

        段不敏：“……”

        实话肯定是不能够说的，段不敏蹲下身，确保视线与单秋朔平视，很认真地与单秋朔对视。段不敏看到，男孩的眼睛在月光下亮闪闪，像一颗漂亮的黑曜石。

        这魔头，长得确实漂亮。

        段不敏忍不住地想，漂亮得过分，其实一个男孩子用漂亮这个词形容很不贴切，但是用在单秋朔的身上便刚刚好。单秋朔身上有一种很奇特的气质，剑眉英气，但是眉眼又显得潋滟多情。

        锐气与柔和这两种气质在单秋朔身上糅合得刚刚好，不会显得太过柔弱，但给五官中平添一份其他男子没有的妖冶之气。很艳，也很特别。

        此时单秋朔的五官还没有长开，就已经漂亮的过分。而日后的魔尊单秋朔，好看得像个妖孽。

        段不敏在心中小小地惊叹了一下，对上单秋朔好奇地视线，微微笑了一下，回答道：“小秋，你相信命中注定吗？”

        段不敏胡诌道：“门派选徒的前一天，有神尊托梦给我，说日后会有一个拯救整个修真界的大英雄，但是在这次的选徒会被明珠蒙尘。”

        “所以神尊嘱托我去收这个大英雄为徒，务必悉心教导。小秋，托梦神尊告诉我，你以后会成为大英雄的。”

        一切既然还没有发生，就有挽留的余地。虽然还没有搞清楚单秋朔身上的秘密，但是段不敏决定先给这个小男孩画个饼。

        让单秋朔觉得，自己以后会拯救修真界，而不是成为修真界的一场浩劫。

        这样……说不定真能改变一点日后故事的走向。

        单秋朔语气并无开心之意：“段公子，您认错人了吧？”

        段不敏既然胡诌，就干脆胡诌地彻底：“没有，小秋，我梦里看到的那张脸就是你的。”

        男孩子突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莫名其妙。

        单秋朔后退了一步，与段不敏拉开了一段距离：“段公子，您真的认错人了。拯救修真界，我？”

        “可笑。”单秋朔舔了舔嘴唇：“我为什么要拯救修真界呢？可笑。”

        段不敏皱眉：“那你为何要来长白的门徒选拔，难道不是因为想行侠仗义吗？”

        长白门派传承这么多年，讲究一个“侠”字。少年仗剑行天涯，事了拂身去，深藏功与名。

        “侠”字，是长白传承下来的作风，也是门风。提及长白，人们率先想到的就是一群行侠仗义的少年、做好事不留名的少侠。

        历年来长白的徒弟中，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十个有九个是怀揣着“少年英雄梦”来的。

        魔尊现在只是半大的孩子，段不敏像单秋朔这么大的时候，晚上做梦都是自己一人一剑，拯救了整个修真界。

        竹林里的风呼啸吹过，撩动单秋朔的头发，把男孩子的衣袍吹得飒飒。

        单秋朔虽然在笑，眼中却没有笑意：“段公子，我……我来长白，只是想混口饭吃。”

        “我为何要拯救修真界。修真界，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吗？”

        这一句话，把段不敏问得哑口无言。

        段不敏搜肠刮肚，尝试列举出修真界里让人留恋的东西：神奇的功法、武器、神兽、人、江湖、朋友。

        再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在修士们灵力的灌养下，修真界有许多地方四季花开不衰，湖光山色，美得像天上的仙境。

        不可谓不让人留恋。

        单秋朔很认真地听段不敏说完，已经止住了莫名其妙的笑。

        跟单秋朔的视线对上，段不敏心下一惊，男孩子的眼中并没有向往，反而有很浓很浓的嘲讽。

        “所以呢？”单秋朔嘲讽道：“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

        在段不敏的注视下，单秋朔迟疑了一下，缓缓地把衣带松开，把外衫褪去，露出男孩子洁白如羊脂玉的皮肤。

        “你干？！”段不敏尚未制止，话语便哽在喉头说不出来了。

        他看到，单秋朔的两肩、脊梁、腰腹，密密麻麻纵横交错了许多疤，狰狞的疤痕坑坑洼洼，蜈蚣一样爬满了男孩子瘦弱的脊背。

        烫伤、摔伤、剐蹭、鞭抽，每一处疤痕都狰狞破碎，新伤叠旧疤，看着触目惊心，让人胆颤。

        这个未来的魔头，年少的时候到底经历过什么？

        段不敏久久说不出话，只有风起而过的呼啸声，吹动竹叶摩挲的声音，月光静静如流水，无言地挂在天空一角。

        “恕我失态了。”单秋朔拢了衣襟，领口拉得很高，遮住了浑身丑陋的疤。

        “为什么？”段不敏看向沉默的男孩子，目光闪烁：“小秋，你……”

        你到底经历过什么，你又为何而来？

        单秋朔开口，漫不经心的模样像在讲述一个事不关己的人：“段公子，我是弃儿，没有家，没有父母。”

        “我不知道我来自何方，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只有一个目标，活下去。”

        段不敏蹲的腿麻，索性席地而坐，并没有太多仙门公子的矜持与高贵，还指了指身边一处空地，示意单秋朔坐下说。

        单秋朔犹豫了一下，双腿并拢屈膝跪坐，双手放在膝盖上，很是规规矩矩的模样。

        单秋朔说得不悲不喜，并不带太多个人感情：“很小的时候，我被一伙盗贼团伙收养。他们把收集的流浪儿，打断手脚，让他们到街头乞讨，每天固定要给他们上交灵石，才能换来一天的伙食。“

        “我比较幸运，我手脚灵活，他们并没有打断我的手或者脚，他们让我上街上做扒手。”

        单秋朔扯起嘴角，却没有笑意：“如果一天偷的东西太少，便会受到惩罚，一顿鞭抽，还不给饭吃……所以我每天拼命地想着怎么从人身上偷东西，偷更多，更值钱的东西。”

        段不敏皱眉：“我记得好久之前，三门派联手整治了九州大陆这种靠孩子谋取钱财的盗窃团伙。”

        “是的。”单秋朔静静地把目光投向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长大一些，那个团伙被你们这些修仙的人一窝端了，我有了自由身。”

        单秋朔突然转头看向段不敏，目光炯炯：“段公子，我很坏吧？我不配做您的徒弟……”

        段不敏并不回答他的这句话：“往下说。”

        单秋朔闭了闭眼，喉头滚动，却迟迟没有开口。

        过了一阵子，单秋朔一幅自暴自弃的模样：“段公子，没有什么好说的，我讨厌所有人，讨厌修真界。”

        “修真界的仙尊们，都是一幅高高在上的模样。他们说要拯救苍生，要替天行道。”

        单秋朔的眼睛中，蓦然闪过了恨意：“好像，和我们这些，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你们是天上的神仙下凡，而我是阴沟里的老鼠，蟑螂。”

        “好像你们所有举手之劳的事情，对于我们来说都是莫大的赏赐。”

        “为什么？难道修仙者注定就高人一等吗。”

        “……”

        段不敏被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又沉默了下来。

        潜意识中段不敏觉得单秋朔说得对，世间百苦，未经其苦，莫劝其善。

        段不敏是长白段家的小公子，喊着金汤匙出生的幸运儿，是天生的富贵命。段公子前半生最大的烦恼，大概就是修行的苦闷。

        天下黎民，段不敏几乎没有接触过，又谈何拯救？

        单秋朔见段不敏久久未给反映，开口：“段公子，吓着了吗？”

        段不敏看向单秋朔，看见男孩子低下了头，等待最后的判决。

        “单秋朔。”段不敏在沉默中开口：“你要是再罔顾礼法，不喊我师尊，你就去静心堂给我抄经去。”

        单秋朔：“！”

        段不敏起身，用灵力把自己和单秋朔的衣服给净了一番。

        这魔头说得虽然不好听，却很诚实。

        其实单秋朔大可以骗骗他，骗他想拯救修真界，骗他自己根本没有仇恨。

        但是这魔头没有，这魔头把血淋淋的现实撕开，血淋淋的铺开在段不敏的面前，他告诉段不敏，自己恨，恨所有高高在上的修真者。

        恨这不公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世道。

        这种恨意太真实，并不让段不敏觉得单秋朔很可怕，反而觉得，这魔头或许并没有那么坏……

        这魔头诚实地向他吐露了自己的一颗真心。

        如果改变单秋朔对修真界的看法，会不会有挽回的余地呢？

        段不敏不知道，但是段不敏想试试。

        虽然不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单秋朔身上为何会有魔气。但是段不敏现在是真心实意地想收这个男孩子为徒，想传授他剑术，教会他爱，教会他善。

        化解他的怨恨与不甘，或许一切真的会改变。

        段不敏心想着，低头对单秋朔说：“太晚了，你且回去歇息把，明日记得去。”

        月光下的男孩子小小一只，仰头看着他，漂亮的一双眼睛里盈满了难以置信。

        段不敏笑了笑：“愣着干嘛，明日记得去千书院报道。我记得你们明日是安平长老授课，切勿迟到。”

        如果单秋朔以后真的变成那个双手沾满鲜血的魔尊，段不敏会在有这个趋势的时候一剑了结他。

        但在此之前，段不敏想给这个漂亮又可怜的男孩子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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