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景德七年的冬天似乎很冷，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好几日，整个京城都包裹在银白的世界里。据说京外也在下，隆冬的严寒逼迫的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不过坤宁宫里却一片暖意春色，上好的银霜炭无限供给，地龙烧的暖如晚春，供案上的栀子花开的洁白鲜嫩——这花是皇帝修了暖房，特意给南地出身的皇后种的。

        那暖房修的高大不说，屋顶还用了一些明瓦，很费了一些银钱。

        坤宁宫里倒也没什么特别，大昌开国两百余年，历任皇后不管受宠的不受宠的都住在这里。家具浸染过岁月，弥现出骨子里的低调奢华；摆件既有极品羊脂玉的如意山雕，也有前朝留下的国粹珍宝。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引人注目的，坤宁宫最引人眼睛的是一架屏风。八开霜白色鲛绡为底，由最顶尖的绣娘用错针乱针的绣法，绣出满园春色。

        凡进来的，没有一个不被那恣意绽放的春色吸引。只是可惜这宫殿的主人似乎不怎么在意，只是斜侧坐在床榻上细细整理什么。

        从背影看是个身形窈窕的女子，不见正脸看不出容色。她身后站着一个雪兔毛滚边的翠绿装宫女，宫女满脸忧色望着主子背影，嘴唇嗫喏几次想说什么，却硬生生止住了。

        殿里一片安静过了半晌，斜坐的女子仿佛才满意整理的东西抬起身回头。

        这是一个不太像南地女子的女子，鹅蛋脸肌肤白皙，鼻正口秀最出色是一双眼睛。她的眼睛有点内双，只在眼尾处浅浅扫出一抹凤尾向上，看起来该是一双精神奕奕的眼睛。

        这便是大昌如今正受宠的中宫皇后——董重铃。

        董重铃最初也确实有一双精神奕奕的眼睛，在她独自抚养幼帝的时候——那时候董重铃并不知道严瑯是皇族血脉。

        当时董重铃正双九年华父亲离世，只能独自支撑门庭抚养幼弟，虽然难了些，却精华溢现走到哪都让人眼前一亮。

        后来领着严瑯入宫龙御九州，董重铃的眼神也是内敛而坚定的。紧紧握着少年皇帝的手，面对一干人老如狐狸的大臣。

        只是岁月流逝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平静温和，仿佛岁月流淌过的佛陀，定定看着人时温柔和蔼，好像你有什么错处都可以包容。

        董重铃双手自然交叠在腿上，温声吩咐：“后日是岁儿生辰忌，你将这些衣物拿去给他化了，顺便在京外白马寺为他祝祷。”

        岁儿是已故□□太子的乳名，董重铃亲自取的，希望自己的孩子岁岁平安。

        旁边柳恋虽然早知道会安排她处理这件事，可还是忍不住身子微微一颤，颤的翠绿衣裙水波样绽开。

        不是惧怕皇后威严，她是替皇后心疼。

        入宫七年产下唯一一子，小太子白嫩可爱特别爱笑，笑起来‘咯咯咯’的露出两颗白白小乳牙，还和皇后一样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惹人爱的很，坤宁宫谁不喜欢。可惜不过八个月就湮灭在这深深后宫里了。

        但皇上却只以病殁为由，不曾追查过分毫。那是皇后以三十三岁高龄产下唯一一子，他怎么忍心！

        生下时有多么高兴，殁去时就翻倍伤心。

        柳恋心疼的不能自已，深恨那下手的贱人。甚至僭越的恨那高高在上的人。可她很快收敛自己的情绪。她们坤宁宫当如皇后娘娘一样，永远沉稳雍容不要那些小人看半分笑话。

        按捺下疼恨的心情，柳恋略微屈膝轻轻应了声“是”上前双手捧起叠好的小衣服。

        小衣服颜色明黄朱红，一片喜庆鲜亮，上边是皇后亲手绣的——蝙蝠、松枝、仙鹤。

        不过铜钱大却栩栩如生，全用错针乱针绣法，董皇后最喜欢的绣技，喜欢它自然天成。

        柳恋这边捧起衣裳，一队宫女捧着食盒从外间进来进来，为首的二等宫女屈膝低目：“启禀娘娘，雪梨炖好了。”

        柳恋捧着整齐的小衣裳，回头看了一眼宫人手里捧的食盒，忍不住劝谏：

        “娘娘何至于俭省至此，地龙燥热万岁爷担忧您不耐，特意将暹罗国上贡的金丝燕，分了大半来咱们坤宁宫。娘娘就是日日享用也不值什么。”

        暹罗国的金丝燕窝十分难的，即便暹罗皇室不能放肆享用，可董重铃这里却可以日日供给不断。

        对于皇帝的做法董重铃并不想说什么，只是对新进来的宫女微微颔首。宫女便手擎金盆过来，董重铃伸出一双白皙玉手在金盆上。另有手持玉壶的宫女，早小心翼翼在旁边伺候。

        玉壶倾斜温热的水，缓缓流过董重铃双手。

        柳恋看着清亮的水，流过皇后笋白的手指，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苦口婆心劝道：

        “娘娘这样做，自然是为了劝谏万岁俭省，可娘娘一昧俭省，到底会伤了万岁爱重娘娘的心思。”

        “爱重的心思”董重铃听到这里，神思恍惚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第一次见到严瑯的的样子。

        不过五六岁却奶凶奶凶的，嫩着嗓子叫喊：“你走开！我家大人马上要来了！”

        可他不过是自己努力，才逃命出来的小崽子，孤孤单单的一个小崽子。

        又想起他十二三岁的样子，小青竹样大半人高。在私塾里读书，看见她来总会笑的灿烂叫：“阿姐！”仿佛她来了，世界便亮了。

        水还在顺着手汩汩流淌，耳边响起玉壶宫女小心翼翼的声音：“娘娘可要再添水？”

        董重铃恍惚的神思被拉回来：“可以了。”

        玉壶宫女立刻收起壶后退，手持金盘的宫女上前伺候，金盘里一叠雪白羊肚巾。

        董重铃并不喜欢这样奢靡，可自从岁儿殁后，严瑯不仅追封孩子为□□太子大赦天下，还不顾董重铃意愿，把坤宁宫的陈设配制调到最高，比皇帝皇太后还高。

        不管不顾俨然一幅皇后是挚爱的样子。

        任起性来还是让人没办法，董重铃寂然无声叹息。放下手里雪白色羊肚巾，又有宫女躬身上前，手里捧着进贡来的香胰给皇后润手。

        纵使不喜欢这样的排场，董重铃也只是眉眼平稳挑来慢慢润手。

        等又漱过口，捧着食盒的宫女才碎步上前，红漆黑纹的食盒里，一盅冰糖炖雪梨刚好入口。

        洁白纯粹的定窑盅皿，衬着晶莹浅黄的雪梨温氲的热气，便是没有胃口，看了也能会心一笑。

        董重铃也不列外，嘴角微微弯起，眉目柔和出两分恬淡，只是她正准备起身去膳桌，外间却传来一道嗓音。

        “臣妾知道皇后娘娘醒了，亲手炖了阿胶燕窝进献给娘娘。”

        声音柔美清婉。

        只是这声音虽然柔美，却让原本静谧安详的气氛变成了凝滞。宫人们神色都添上了几分戒备，就连身形也比刚才端肃。

        柳恋停下了想要再劝的念头，□□腰背侍立在董重铃身侧，她们坤宁的的敌人来了。

        董重铃重新坐稳，等稳定身形才微抬下巴。伺候午点的宫女躬身鱼贯退下，待她们退下，董重铃才对柳恋示意。

        柳恋得了董重铃凤旨，双手交叠腰间挺背扬声：“皇后娘娘宣婉昭仪觐见。”

        婉昭仪的“婉”取自‘婉若游龙，翩若惊鸿’。

        当年她以一曲《绿腰》舞艳惊四座，让少年皇帝不顾祖制，大婚仅仅三天就迎她入宫。之后便是盛宠一年盛过一年，直到□□太子殁前，后宫没有谁能比过她的恩宠。

        便是和皇上有恩养情分的皇后，也远远避之。

        顷刻外间进来一位形容娇美的宫装女子，这是一个不像北地女子的女子。身材纤细婀娜，即便是隆冬，去了披风露出的细腰，也被束成盈盈不堪一握。

        更兼小巧的瓜子脸细柳眉，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勾人心魂。

        但只这些也就算了，举一国之力总比她更婉转婀娜的女子，她的家世才让人艳羡。

        婉昭仪闺名霍新凤世族贵女，父亲是当今三公之首太师霍庭君，官兼一品太尉，母亲受皇命封一品萱国夫人。

        霍新凤进来站定，等宫人去了雪色狐皮披风，盈盈蹲身下去：“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愿娘娘凤体安泰万事遂心。”

        声音清润，礼仪不差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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