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董其成也有些慌神，眼巴巴瞅着董重铃：“闺女你想啥呢？”

        “进宫没那么可怕……”董重铃抿抿有些干燥的嘴唇，眼中带着点不为人知的哀伤“皇上……”

        垂下因为常年饥寒而显得浅黄的睫毛，董重铃掩去眼里难过：“皇上他不吃人，不吃人的。”

        绿娘见女儿又犯倔，声音忍不住拔高尖利：“不吃人？你怎么知道他不吃人！”

        尖利的嗓音掩盖住木门的咯吱声，菱花惊诧的走进来拉开争吵的母女：“五婶这是怎么了？”顺带把董重铃塞到自己身后藏起来。

        绿娘看着女儿沉静的表情，越发怒火高涨，指着董重铃手都气的颤抖：“你问问着死丫头，死活闹着要去宫里。”

        菱花讶异的回头看：“紫儿你真的要去宫里？”

        董重铃淡淡点头：“嗯。”

        “你疯了！”菱花瞬间拔高声音“咱们就算饿死，也不能进宫去！”

        菱花索性转身，双手拉住董重铃的手苦口婆心劝道：“好歹饿死也和爹娘在一起，可你死在宫里，爹娘连你一把尸骨也收不到。”

        “哪有那么厉害。”董重铃垂着眼睫淡淡到。

        绿娘瞬间火气涌上喉咙，菱花也气：“咱们虽然穷，但爹娘都是爱惜姑娘的，那肯为了银子送咱们入火坑。”

        “那里算是火坑？”董重铃掩住眼里哀伤复杂的情绪。

        “怎么不算？”绿娘拉开菱花，站到自己女儿面前：“说你小不懂事，你还不信！”

        绿娘一一例举：“乾运元年，皇上因为一碗鱼羹不开心，杀了三百多宫人；乾运二年，皇上因为一个宫人碍眼，杀了两千六百多宫人。”

        绿娘打了一个哆嗦，仿佛亲眼看到一样：“尸体堆积的山一样，人血染满了整个皇宫，三天三夜都没洗干净。据说现在远远走到皇宫边，还能闻到血腥味。”

        两千六百多人，董重铃垂着的双手微微颤抖，指节蜷起，一节一节慢慢用力握紧：“陛下或许有别的苦衷。”

        “别的苦衷？！”绿娘气的恨不能拍死女儿“有苦衷就能把支持他登基的霍家灭门，有苦衷就能把坤宁宫烧了建，建了烧？”

        坤宁宫烧了建建了烧？董重铃疑惑抬头。

        绿娘却会错女儿意思，还以为疑惑霍家的事：“先皇后故去不久，皇上就借口宫宴聚齐霍家男丁，一顿全杀了。”

        ！

        董重铃头皮发麻发根竖立，眼里第一次出现不可置信的震惊。

        阿瑯把霍家人全杀了！天下要乱，臣心必失，民不聊生……

        董重铃忽然明白为什么短短三年，百姓就穷苦至此。

        “哎……好日子也就从那时候到头了。”绿娘感叹“霍家人一死，天下到处都有人举旗叛乱，打了这里打哪里。”

        董重铃慢慢抿起嘴唇，她的信里给阿瑯交代的清清楚楚，难道他没有拿到信？

        “打了快两年才安生，这安生没多久就杀了一批宫人。”绿娘把女儿拉进自己怀里，语气温暖柔软：

        “不是娘非不让你去宫里，那要是个能吃饱穿暖的安生地，娘还能不让你去？那是个要命的地方，紫儿乖咱不去。”

        董重铃鼻端是女性柔软的气息，这气息她很陌生，却又似乎莫名的有些安稳。

        董重铃闷闷的说：“我想进去。”我想进去问问阿瑯见没见到那封信，以他的聪明怎么会灭掉霍家满门？

        “你还想进去，还想进去！”绿娘扯出姑娘一顿拍打。

        菱花连忙拉开绿娘，把董重铃扯到边上，上下打量自己的紫儿妹妹，想从她身上找出撞鬼的端倪。

        眼前沉静的人儿，旧棉衣下纤纤细细的身材。虽然皮色不好，可是巴掌大的瓜子脸，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美人已经可以看见雏形。

        菱花以为自己明白了：“紫儿，你不会是看着自己漂亮，想进宫挣个娘娘做吧？”

        绿娘生气了，冲过来拉开女儿：“做什么娘娘梦呢，那皇上连后宫都不进，谁知道是不是杀人太多所以萎了。”

        萎了……曾经的皇后董重铃。

        菱花怕绿娘再打紫儿，故意把紫儿扯到一边儿岔开话题：“姐姐知道因为家里揭不开锅，你才想拿自己给家里换银子，可你也得顾念五叔五婶不是？”

        话说到这里，菱花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忍不住轻快起来：“姐姐来是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的！”

        明媚充满希望的笑脸，转对董家夫妻笑道：“五叔五婶，威武侯来京城了，我爹娘的意思，跟着他的军士一起去北地。”

        “哦”董其成应了一声“快到先皇后忌日了。”

        “侯爷又来祭祀皇后娘娘。”绿娘也跟着感叹。

        董重铃想起来菱花说过的威武侯，原以为是不相干的人，现在看来却恐怕是一位熟人。

        “燕将军是不是叫燕无纠？”

        “嗯，燕将军可是眼下难得的好人。”菱花肯定的点头。

        燕将军……董重铃想起那年接她和严瑯进宫的年轻将军。

        白衣银甲，手执一串紫色风铃花，在阳光下对她说：“‘重铃’你的名字是从这花儿来的吗？”

        含笑的眼睛带着询问，董重铃明白他想问什么，问她可不可以接受他的爱慕之意。可她那是要顾着阿瑯，哪有心情考虑其他。

        只是没想到她的忌日，他每年都会从北地赶来。

        “这些年燕将军可没少打仗，咱们跟着他去北地，不怕兵灾还能过安稳日子多好。”菱花劝说董家夫妻。

        董其成有些犹豫，绿娘也拿不定主意：“咱们亲戚都在这边呢。”

        “亲戚都在这边，哪家不是快饿死了，五叔五婶你们好好想想，咱们先去北地日子好了，在接人过去不好？”

        菱花接着劝：“眼看又要腊月十三，皇上又要烧坤宁宫，一年两料太子税皇后税。”

        “什么太子税皇后税”董重铃问。

        菱花回她：“名头不是这样叫的，可意思就是这个意思，腊月十四明惠太子诞辰得庆贺，四月五日重修坤宁宫得交钱。”

        腊月十四是岁儿生辰，四月五日是她的生日，董重铃默然。

        迁徙北地是个大事，菱花又劝了几句留着董家夫妻自己考量。

        送走菱花，董其成关上门哀叹：“马上要收太子税了。”

        绿娘瞥了一眼心情不好的女儿，剜了丈夫一眼：这些事别再姑娘面前说，免得女孩儿心里吃紧。

        董其成会过意连忙闭上嘴，强打几分精神勉强笑道：“今天药材卖了六七文，再加上紫儿带回来的烧饼，咱家今天丰收了。”

        “是啊是啊”绿娘跟着强笑“娘把这馍揉成馍花儿，撒在锅里能吃好几顿。”

        董重铃抬起眼睫看董家夫妻：“我还是想去宫里，皇上杀那么多人，有别的用意也未可知。”

        “别的用意？！”绿娘蝎子蛰了一样“什么用意，有用意就可以杀人了？”

        女儿油盐不进，绿娘气的口不择言，上上下下打量女儿：“哦~我知道了，你还真打量进宫能做娘娘呢？”

        “我没有”

        绿娘冷笑：“没有？有也别做那春秋大梦！世人都说皇上钟爱皇后娘娘，可是皇后刚死，就被皇上一把火烧了，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挫骨扬灰！董重铃愕然睁大眼睛。

        ……

        再往北两百多里的京城，灰色的天空笼罩着皇宫。承乾宫里三十多岁的燕无纠，比往日沉稳许多只是依旧没有蓄须。

        淡蓝色滚银边的衣袍，让他显出几分素净，脸色浅淡对着前方说：“你这样对得起她吗？她为了你连命都不要。”

        “她为了朕？哈哈哈”狂傲的笑声从前方传来，这笑声似乎要响彻苍穹，笑的眼泪都要沁出来。

        燕无纠冷眼看着不置一词。

        笑声笑够了，复又转成冷漠和漫不经心：“她为了什么朕比你清楚，你要是不满大可举兵来反，不敢反就憋着滚。”

        燕无纠静静矗立，心里反反复复，眼睛里也明明灭灭静静瞅着帝王。

        半晌他撩袍单膝跪地抱拳：“微臣告退。”

        和顺不知从什么地方幽灵一样冒出来，没声没息送燕无纠离开。

        空阔的承乾宫即便地龙滚滚，也燃不出半分热气。斜靠在御案前的年轻帝王，彻底放任自己歪在龙椅上，双眼无神盯着屋顶。

        他不再是三年前欣喜勃勃的年轻人，脸颊瘦成两张皮眼窝深陷。枯灰的肤色，不比外边的难民好。

        明黄金绣的龙袍虚虚拢在身上，看不见半点身形仿佛笼在一把骨头上。只在某些地方，出现一点尖锐的棱角。

        “皇上，用膳吧。”和顺低声细气，仿佛怕惊了梦中人。几年不见原本白白圆圆的人，也瘦的厉害，鬓角更是一缕缕的白发遮也遮不住。

        “免了”

        半晌，在以为不会有答复的时候，龙椅上弥散出一句轻烟似的话。

        和顺低着嘴唇动了动，想劝不敢劝。皇上不想吃的时候，硬劝吃下去也会吐出来。

        尤其这几日快到……快到……皇后忌日。和顺把这几个字深深咽在心底，一点头都不敢冒。

        “那奴才给您点上香？”和顺轻轻请示，可是这一次他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帝王的指示。

        和顺犹豫了下，轻手轻脚去左边柜子拿出安神香，薄薄一层撒在熏炉里。

        空旷的宫殿里慢慢浮出一点温软香气。

        和顺等了一会儿，确认没什么问题才轻手轻脚出去，转身掩上殿门时，瞄了一眼宫殿深处的帝王。

        依旧摊在龙椅上，没声没息盯着屋顶发呆。

        和顺低下头双手慢慢合拢殿门，转身就对上已经等了许久，等的衣衫都凉透的柳恋。

        柳恋眼含希翼的问：“万岁有说想吃什么了吗？”

        和顺低下眼沉默的摇头。

        希翼的光芒一点点从眼中消散，柳恋转身伏在柱子上低声呜呜的哭。呜呜咽咽的哭声，不知是哭逝去的皇后，还是现在的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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