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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何崇善第一次跟着姜贵妃来玉阶馆,就把薛婵吓了一大跳。

        见薛婵死死盯着何崇善头上包裹的伤口,姜贵妃笑道:“这是新到我宫里何公公,你叫他小何就行。”

        薛婵收敛心神点了点头,算是招呼过,望着姜贵妃笑:“今日怎么不是葵儿姑娘跟着来?”

        “病啦!”姜贵妃无奈地叹气,“葵儿这丫头,又伶俐,又贴心,有她跟着我自然省心。就一点不好,简直就像个玻璃人儿,一不留神就凉了热了的,身子不知比多少千金小姐还娇气。我就说她啊,小姐身子丫头命。真真是金贵呢。”

        “莫说是丫头,便是姐姐家的猫儿狗儿也比旁人家里的人要金贵。这倒是姐姐的福气呢。”

        “什么福气,无非晦气罢了。”姜贵妃没好气,“统共就这么一个趁手的,我日常穿得用的都是她掌着,这一病了第一件不方便,就是这些琐事。幸好小何也机灵,竟比我那儿其他几个丫头更伶俐,别看只刚来了两三天,已经多少担起葵儿的一些事儿了。”

        薛婵因了这话才又敢正色打量何崇善。这是一个看上去刚过二十的年轻内侍,身形瘦高,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斯文有礼,一直都谨慎地低头看着足尖,就仿佛这两位娘娘所谈论的,与他本人毫无关系一般。

        薛婵有意引他说话,问:“你今年多大了?哪儿的人?”

        何崇善连忙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这才回答:“奴婢今年二十一,是朔州人氏。”

        他的声音清亮明澈,却与那一晚的那人全然不同。薛婵心中疑惑,不知是这本就是个巧合呢,还是当日他并没有用真声。一抬头见姜贵妃瞧着自己笑,只得将心中疑惑放在一旁:“看上去却是个斯文人,你读过书?”

        “妹妹太小瞧人家啦。”姜贵妃笑道:“小何是我从内史监调来的。人家可是个大学问,若不是进了宫当差,放在外面,说不定就是个状元榜眼什么的。”

        “娘娘过奖了,奴婢不敢当。”何崇善静静地回答,颇有些荣宠不惊的味道。

        薛婵看着暗暗点头。她不相信葵儿真的生病了。何崇善越是如此云淡风轻,她心中就越是确信一些事情。姜贵妃不会平白无故把他带到自己面前来,用意无非是警告兼安抚。薛婵相信,那天晚上即使没有出现意外,即使真的就那样了,今天也一定会在姜贵妃的身后看到这个年轻的内侍。

        “说起来,再过几日就是腊八了,昨儿夜里就让人泡了米和红枣芸豆,今早起来我亲自煮了些腊八粥,姐姐尝尝?”薛婵不动声色地揭过何崇善的话题。

        “那自然好。”姜贵妃已是熟不拘礼,冲玉钟吩咐:“给小何也弄一碗来,让他见识一下你家娘娘的手艺。”

        “这可要臊死我呢。”薛婵笑道:“哪里称得上手艺。说起来不过是进宫前每年必要做的功课。”

        姜贵妃拉过她的手翻来过去地瞧:“你说说,怎么就生了这么双巧手。去年瑨妃娘娘养了小公主,你送的那个裹布上的荷花,可是亲自绣的?”

        说起这个,薛婵是真的不好意思:“那都是乡下的手艺,比不得姐姐那个。”

        “那是我家里从江南请来的绣娘绣的,要我说,比不上你这个才是真呢。”

        姜贵妃出身凤翔姜氏,也是世代簪缨的大族。本朝最著名的靖边侯姜衍算来是当是她的叔父辈。薛婵曾听皇帝说起过,当年靖边侯坏事时,光是从府里抄出来的上古青铜礼器,便有足足三百余件。礼器不同于其他豪门的传世珍宝,那是自古以来,历朝历代身为钦天监的姜家人陪同天子祭祀天地山川神灵所用的法器,千百年积攒下来,自然数量惊人。

        自靖边侯坏事后,姜家在朝中的余脉渐渐隐退,只余了姜贵妃父亲这一支仍然在鸿胪寺充任大祭酒。鸿胪寺主管与四夷海外诸国往来交往,需要常备上等冰丝罗绢之类的礼品,尤其以江南庐州的庐绣为最主要的礼品。想来姜贵妃所说家中请的江南绣娘,便是绣庐绣的。

        说到礼品上,薛婵自然有了话资,吩咐飞霜:“去把我准备的那个军袍拿来。”

        飞霜听命去了,不一会儿捧着一个绛紫色的军袍出来,交与姜贵妃看。

        “呀,这是什么?”姜贵妃细细抚过军袍上细密的针脚,啧啧称奇:“这是妹妹做的?看看这针线功夫,当真是针工局那群废物拍马也赶不上的。”

        “姐姐快别笑话我了。我是想着再过两日恪哥儿就要出发了,咱们姐妹好歹该有些表示才对。所以这两日赶了两件活计,姐姐若是还没有备下给恪哥儿的礼物,又不嫌弃妹妹的手艺,这件就拿去送给恪哥儿吧。”

        这倒是出乎姜贵妃的意料,“这……这样不好吧?到底是妹妹心细,想得到这许多。其实我也有准备礼物,但无非是些锦囊吊坠之类的玩意儿,却没有妹妹这个心意重,手艺好。”

        “姐姐要不嫌弃,就拿去吧。”

        姜贵妃倒真是喜欢得紧,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可若给了我,妹妹你……”

        “我还有呢。”薛婵向玉钟使了个眼色,玉钟进到内室去,不一会儿捧出一套杏黄色的护臂来,“这个正好跟姐姐的配成一套。”

        姜贵妃接过来细看了,只见护臂上用隶书绣着“千秋万载,福光鼎盛”八个字,不禁点头,“果然是好东西。”

        姜贵妃本就有意笼络薛婵,见她将一切都打理妥当,便不再虚辞客套,两人约定了午饭后,一起去凤栖宫。

        不料到了凤栖宫门外却连一个人都没看见。平日里,凤栖宫作为中宫,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即便后宫中其他嫔妃不来请安探望,也有宫中各部的管事的人来请安回话,往往要到用过晚饭后才能稍微消停一点儿。此时刚过了晌午,正该是凤栖宫最热闹的时候,却如此冷清,总该是有些不寻常的事儿。

        薛婵犹疑:“要不然咱们下次再来?”

        姜贵妃却拉起薛婵的手:“无妨,且进去瞧瞧再说。”

        院子里静悄悄的,依然没有人。两人为难起来,不知道该不该发声询问。正犹豫间,突然听见里里面一声脆响,似乎是花瓶摔碎的声音。薛婵还有些发愣,姜贵妃却毫不迟疑立即拽着她就往外走,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谁在外面?”里面发问的人竟然是皇帝,薛婵也吃了一惊。听那声音中似乎隐约带着怒气。她不愿意与皇帝碰面,却又不敢不答话。

        那边姜贵妃已经跪下,朗声回话:“臣妾和华嫔来给皇后娘娘请安,不知陛下在此,请陛下恕罪。”

        里面一时间没有回应。薛婵别无选择,也学着姜贵妃的样子跪倒。过了一会儿,有人从里面出来,正是皇帝身边的秦固原。薛婵低下头,只看见秦固原淡褐色的衣摆下,一双牛筋底子的靴子来到自己面前略停了停,转向姜贵妃而去。

        “两位娘娘请起。”秦固原的声音清亮,却并不尖刺,与一般的内侍很是不同。“陛下问两位娘娘为了何事而来?”

        竟然不是皇后身边的人来问,薛婵和姜贵妃不由自主地朝对方看了一眼,心里都是同样的念头,只怕皇后这里真有大事发生。于是两人心中同时掠过相同的想法,此时最好不要搅进去,还是尽快脱身的好。

        “我们是想着恪哥儿眼看就要启程,华嫔妹子备下了礼物与我一起送来,这……既然来的不是时候,不妨迟些再说。烦请秦公公请转告陛下和娘娘,我们这就回去了。”

        秦固原却不让她们离去,只是微笑着道:“两位娘娘且请稍候,待奴婢先回了陛下,看看他的示下可好?”

        他虽是询问的口吻,却并不容置疑,冲两人点了点头转身进去。

        薛婵和姜贵妃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心中忐忑。只觉秦固原这一去,竟似没有回来的时候,在不安中等待总是漫长得令人无法呼吸。薛婵心中另有顾虑,她实在无法在此刻面对皇帝。

        总算,脚步再次响起,秦固原笑吟吟出来:“陛下的意思,华嫔娘娘先回去,贵妃娘娘请跟奴婢进去。”

        姜贵妃一怔,十分无奈。薛婵倒是松了口气,将手中的护臂交给姜贵妃:“那就麻烦娘娘替我转交了。”

        秦固原一旁插话:“皇后娘娘让奴婢转达,就说多谢华嫔娘娘惦记,迟些让恪哥儿去给娘娘磕头。”

        薛婵道了恩从凤栖宫出来。凤栖宫门口依然冷落,薛婵却隐约觉得后背上一层薄薄的汗意。在后宫待得久了,许多事情不用说出口,就能感觉得出来。皇帝此刻出现在凤栖宫本就是少有的奇事儿,刚才在里面所听所见,种种迹象都在暗示着一个可能。

        此刻正是天气寒冷的时候,薛婵深深叹了口气,一团白雾随着她的叹息弥散开来。举目四望,宫廷萧瑟,像是整个天与地都寂然沉睡。她心中惆怅,总觉得这寒冷将永远盘踞不去,再也没有回暖的日子。

        正在发愣,听见簌簌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薛婵回身,却看见窦长清正心事重重低头朝自己这边走过来。

        薛婵侧过身微微点头:“阿翁……”窦长清虽是太监,却年高位尊,皇后和皇子公主们都要敬让他三分,薛婵自然不敢怠慢,也随着皇后叫他一声阿翁。

        窦长清却没有料到在这里还能碰见人,愣了一下,连忙行礼:“见过华嫔娘娘。”

        “阿翁这是怎么了,心神不宁的?”薛婵知道自己不该多问,然而皇后毕竟待她不薄,此时出了事儿,连关心一句都没有,就太凉薄了些。

        窦长清怔了一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凤栖宫的大门,反问道:“娘娘这是从哪儿来?”

        “想去给恪哥儿送点礼物,不想陛下在里面,也没见成面就出来了。”

        “这样……”窦长清点了点头,仍旧心事重重:“多谢娘娘上心了,这两日皇后娘娘身子欠安,娘娘若没有大事儿,还是不来为妙。这时候也不早了,娘娘身子刚好些,还是快回去吧。今年冬天不太平呀。”

        薛婵听他话外之音,竟似隐隐有着警醒告诫之意,不敢多问,点了点头转身朝回走。走了两步,心中始终放不下,便又叫住窦长清:“阿翁……”她想了想,诚恳地说:“阿翁,别人不知道,您是知道的。虽然我头上还有这个华嫔的品衔,却早就是获罪之身。这几个月大病一场,若非皇后娘娘的照拂,能不能站在这里说话都难说。况且进宫这几年,若不是有皇后娘娘的关照,以这后宫之中的步步险寸寸危,薛婵早就粉身碎骨了也说不定。我不知道今日娘娘是出了什么事儿,也不敢打听追问,只是想请阿翁带句话,薛婵虽然已经是个失宠的废人,但凡有用得着的地方,娘娘只管发付,但凡能帮到娘娘一星半点儿的,绝不敢推搪躲闪。”

        她一口气说完,心中怦怦直跳。在还不知道皇后到底惹了什么麻烦的情况下,贸然如此表态,实际上冒了极大的风险,万一皇后真要借了这句话,即便让她顶罪冒死,也不是不可能的。然而,薛婵深深吸了口气,让冰凉的空气顺着气管深深埋进肺腑,她想,与其只是做个冷宫之中的活死人,不如冒个险,赌上一把。否则她心中的恨和伤迟早也会将她折磨疯了。

        窦长清听得愣住,一时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继续朝凤栖宫走。走出了几步又停下,回头,见薛婵仍站在远处,望向自己的一双眸子中闪着异样明亮的光芒。

        “娘娘……”窦长清斟酌着朝她走近两步,却问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来:“贵妃娘娘身边新近了个孩子,叫何崇善的,娘娘见过了?”

        “见过了。”在心跳突然乱了一拍后,薛婵冷静地回答。

        窦长清却再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薛婵不解,叫道:“阿翁?”

        窦长清连头都不回,摆了摆手,示意她立即离去,自己则毫不拖延地往凤栖宫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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