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百尺高塔任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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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遥给赵敏牵着手,一直走出万安寺,心中焦急奇怪,又无法可施,不知她要带自己到那里去。赵敏拉上斗蓬上的风帽,罩住一头秀发,悄声道:“苦大师,咱们瞧瞧张无忌那小子去。”
范遥又是一惊,斜眼看她,只见她眼波流转,粉颊晕红,却是七分娇羞,三分喜悦,决不是识穿了他机关的模样。他登即安心,回思她昨晚在万安寺中和教主相见的情状,那里是两个生死冤家的样子;一想到“冤家”两字,突然心动:“冤家?莫非郡主对我教主暗中已生情意?”转念再想:“她为什么要我跟去,却不叫她更亲信的玄冥二老?是了,只因我是哑巴,不会泄漏她秘密。”便点了点头,古古怪怪的一笑。
赵敏嗔道:“你笑什么?”范遥心想这玩笑可不能开,指手划脚的做了几个手势,意思说苦头陀自当尽力维护郡主周全,便龙潭虎穴,也和郡主同去一闯。
赵敏不再多说,当先引路,不久便到了张无忌留宿的客店门外。范遥暗暗惊讶:“郡主也真神通广大,这么快便查到了教主驻足的所在。”随着她走进客店。
赵敏向掌柜的道:“咱们找姓曾的客官。”原来张无忌住店之时,又用了“曾阿牛”的假名。店小二进去通报。张无忌正在打坐养神,只待万安寺中烟花腾起,便去接应,忽听有人来访,什觉奇怪,迎到客堂,见访客竟是赵敏和范遥,暗叫:“不好,定是赵姑娘揭破了范右使的身分,为此来跟我理论。”只得上前一揖,说道:“不知赵姑娘光临,有失迎迓。”赵敏道:“此处非说话之所,咱们到那边的小酒家去小酌三杯如何?”张无忌只得道:“什好。”
赵敏仍当先引路,来到离客店五间铺面的一家小酒家。内堂疏疏摆着几张板桌,桌上插着一筒筒木筷。天时已晚,店中一个客人也无。
赵敏和张无忌相对而坐。范遥打手势说自己到外堂喝酒。赵敏点了点头,叫店小二拿一只火锅,切三斤生羊肉,打两斤白酒。张无忌满腹疑团,心想她是郡主之尊,却和自己到这家污秽的小酒家来吃涮羊肉,不知安排着什么诡计。
赵敏斟了两杯酒,拿过张无忌的酒杯,喝了一口,笑道:“这酒里没安毒药,你尽管放心饮用便是。”张无忌道:“姑娘召我来此,不知有何见教?”赵敏道:“喝酒三杯,再说正事。我先乾为敬。”说着举杯一饮而尽。
张无忌拿起酒杯,火锅的炭火光下见杯边留着淡淡的胭脂唇印,鼻中闻到一阵清幽的香气,也不知这香气是从杯上的唇印而来,还是从她身上而来,心中一荡,便把酒喝了。赵敏道:“再喝两杯。我知你对我终不放心,每一杯我都先尝一口。”
张无忌知她诡计多端,确然事事提防,难得她肯先行尝酒,免了自己多冒一层危险,可是接连喝了三杯她饮过的残酒,心神不禁有些异样,抬起头来,只见她浅笑盈盈,酒气将她粉颊一蒸,更加娇艳万状。张无忌那敢多看,忙将头转开。
赵敏低声道:“张公子,你可知我是谁?”张无忌摇了摇头。赵敏道:“我今日跟你说了,我爹爹便是当朝执掌兵马大权的汝阳王。我是蒙古女子,真名字叫作敏敏特穆尔。皇上封我为绍敏郡主。‘赵敏’两字,是我自己取的汉名。”若不是范遥早晨已经说过,张无忌此刻原不免大吃一惊,但听她居然将自己身分毫不隐瞒的相告,也颇出意料之外,只是他不善作伪,并不假装大为惊讶。
赵敏奇道:“怎么?你早知道了?”张无忌心想此事牵涉到范遥,只得否认,说道:“不,我怎会知道?不过我见你以一个年轻姑娘,却能号令这许多武林高手,身分自必非同寻常。”
赵敏抚弄酒杯,半晌不语,提起酒壶又斟了两杯酒,缓缓说道:“张公子,我问你一句话,请你从实告我。要是我将你那位周姑娘杀了,你待怎样?”
张无忌一惊,道:“周姑娘又没得罪你,好端端的干么杀她?”赵敏道:“有些人我不喜欢,便即杀了,难道定要得罪了我才杀?有些人不断得罪我,我却偏偏不杀,比如是你,得罪我还不够多么?”说到这里,眼光中孕着的全是笑意。
张无忌叹了口气,说道:“赵姑娘,我得罪你,实迫于无奈。不过你赠药救了我的三师伯、六师叔,我总是很感激你。”赵敏笑道:“你这人当真有三分傻气。俞岱岩和殷梨亭之伤,都是我部属下的手,你不怪我,反来谢我?”张无忌微笑道:“我三师伯受伤已二十多年,那时候你还没出世呢。”赵敏道:“这些人是我爹爹的部属,也就是我的部属,那有什么分别?你别将话岔开去,我问你:要是我杀了你的周姑娘,你对我怎样?是不是要杀了我替她报仇?”
张无忌沉吟半晌,说道:“我不知道。”
赵敏道:“怎会不知道?你不肯说,是不是?”
张无忌道:“我爹爹妈妈是给人逼死的。逼死我父母的,是少林派、华山派、崆峒派那些人。我后来年纪大了,事理明白得多了,却越来越不懂:到底是谁害死了我的爹爹妈妈?不该说是空智大师、铁琴先生这些人;也不该说是我的外公、舅父;什至于,也不该是你手下的那阿二、阿三、玄冥二老之类人物。这中间阴错阳差,有许许多多我想不明白的道理。就算那些人真是凶手,我将他们一一杀了,又有什么用?我爹爹妈妈总活不转来了。赵姑娘,我这几天心里只是想,倘若大家不杀人,和和气气、开开心心的都做朋友,岂不是好?我爹娘死了,我伤心得很。我不想报仇杀人,也盼别人不要杀人害人。”这一番话,他在心头已想了很久,可是没对杨逍说,没对张三丰说,也没对殷梨亭说,突然在这小酒家中对赵敏说了出来,这番言语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奇怪。
赵敏听他说得诚恳,想了一想,道:“那是你心地仁厚,倘若是我,那可办不到。要是谁害死了我的爹爹哥哥,我不但杀他满门,连他亲戚朋友,凡是他所相识的人,我个个要杀得乾乾净净。”张无忌道:“那我定要阻拦你。”
赵敏道:“为什么?你帮助我的仇人么?”张无忌道:“你杀一个人,自己便多一分罪业。给你杀了的人,死后什么都不知道,倒也罢了,可是他的父母子女、兄弟妻子可有多伤心难受?你自己日后想起来,良心定会不安。我义父杀了不少人,我知道他嘴里虽不说,心中却非常懊悔。”赵敏不语,心中默默想着他的话。
张无忌问道:“你杀过人没有?”赵敏笑道:“现下还没有,将来我年纪大了,要杀很多人。我的祖先是成吉思汗大帝,是拖雷、拔都、旭烈兀、忽必烈这些大英雄。我只恨自己是女子,若是男人啊,嘿嘿,可真要轰轰烈烈的干一番大事业呢。”她斟一杯酒,自己喝了,说道:“你还是没回答我的话。”
张无忌道:“你要是杀了周姑娘,杀了我手下任何一个亲近的兄弟,我便不再当你是朋友,我永远不跟你见面,便见了面也永不说话。”赵敏笑道:“那你现下当我是朋友么?”张无忌道:“假如我心中恨你,也不跟你在一块儿喝酒了。唉!我只觉得要真正恨一个人挺难。我生平最恨的是那个混元霹雳手成昆,可是他现下死了,我又有些可怜他,似乎倒盼望他别死似的。”
赵敏道:“要是我明天死了,你心里怎样想?你心中一定说:谢天谢地,我这个刁钻凶恶的大对头死了,从此可免了我不少麻烦。”
张无忌大声道:“不,不!我不盼望你死,只盼你平安无事。韦蝠王这般吓你,要在你脸上划几条刀痕,我当真有些担心。”赵敏嫣然一笑,脸上晕红,低下头去。
张无忌道:“赵姑娘,你别再跟我们为难了,把六大派的高手都放了出来,大家欢欢喜喜的做朋友,岂不是好?”赵敏喜道:“好啊,我本来就盼望这样。你是明教教主,一言九鼎,你去跟他们说,要大家归降朝廷。待我爹爹奏明皇上,每个人都有封赏。”
张无忌缓缓摇头,说道:“我们汉人都有个心愿,要你们蒙古人退出汉人的地方。”赵敏霍地站起,说道:“怎么?你竟说这种犯上作乱的言语,那不是公然反叛么?”张无忌道:“我本来就是反叛,难道你到此刻方知?”
赵敏向他凝望良久,脸上的愤怒和惊诧慢慢消退,渐渐显得又温柔,又失望,终于又坐了下来,说道:“我早就知道了,不过要听你亲口说了,我才肯相信那是千真万确,当真无可挽回。”这几句话说得竟十分凄苦。
张无忌心肠本软,这时更加抵受不住她如此难过,几乎便欲冲口而出:“我听你的话便是。”但这念头一瞬即逝,立即把持住心神,可是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劝慰。
两人默默对坐了好一会。张无忌道:“赵姑娘,夜已深了,我送你回去罢。”赵敏道:“你连陪我多坐一会儿也不愿么?”张无忌忙道:“不!你爱在这里饮酒说话,我便陪你。”赵敏微微一笑,缓缓的道:“有时候我自个儿想,倘若我不是蒙古人,又不是什么郡主,只不过是像周姑娘那样,是个平常人家的汉人姑娘,那你或许会对我好些。张公子,你说是我美呢,还是周姑娘美?”
张无忌没料到她竟会问出这句话来,心想毕竟番邦女子性子直率,口没遮拦,灯光掩映之下,但见她娇美无限,不禁脱口而出:“自然是你美!”赵敏大喜,问道:“你不骗我吗?”张无忌道:“我心中这样想,便冲口说出来,要说谎也来不及了。”
赵敏伸出右手,按在他手背上,眼光中全是喜色,道:“张公子,你喜不喜欢常常见见我,倘若我时时邀你到这儿来喝酒,你来不来?”
张无忌的手背碰到她柔滑的手掌心,心中怦怦而动,定了定神,才道:“我在这儿不能多耽,过不几天,便要南下。”赵敏道:“你到南方去干什么?”张无忌叹了口气,道:“我不说你也猜得到,说了出来,又惹得你生气······”
赵敏眼望窗外的一轮皓月,忽道:“你答应过我,要给我做三件事,总没忘了罢?”张无忌道:“自然没忘。便请姑娘即行示下,我尽力去做。”赵敏转过头来,直视着他的脸,说道:“现下我只想到了第一件事。我要你伴我去取那柄屠龙刀。”
张无忌早就猜到,她要自己做那三件事定然极不好办,却万万没想到第一件事便是这天大的难题。赵敏见他大有难色,道:“怎么?你不肯么?这件事可并不违背侠义之道,也不是你没法办到的。”
张无忌心想:“屠龙刀在我义父手上,江湖上众所周知,那也不用瞒她。”便道:“屠龙刀是我义父金毛狮王谢大侠之物。我岂能背叛义父,取刀给你?”赵敏道:“我不是要你去偷去抢、去拐去骗,我也不是真的要了这把刀。我只要你去向你义父借来,给我把玩一个时辰,立刻便还给他。你们是义父义子,难道向他借一个时辰,他也不肯?借来瞧瞧,既不吞没他的,又不用来谋财害命,难道也违背侠义之道了?”张无忌道:“这把刀虽大大有名,其实也没什么看头,只不过特别沉重些、锋利些而已。”
赵敏道:“说什么‘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倚天剑是在我手中,我定要瞧瞧那屠龙刀是什么模样。你若不放心,我看刀之时,你尽可站在一旁。凭着你的本领,我决不能强占不还。”
张无忌寻思:“救出了六大派高手之后,我本要立即动身去迎归义父,请他老人家担起这教主的重任。赵姑娘言明借刀看一个时辰,虽难保她没有什么诡计,可是我全神提防,谅她也不能将刀夺了去。只义父曾说,屠龙刀之中,藏着一件武功绝学的大秘密。义父双眼未盲之时已得宝刀,以他的聪明才智,始终参详不出,这赵姑娘在短短一个时辰之中,岂能有何作为?何况我和义父一别十年,说不定他在孤岛之上,已参透了宝刀的秘密。”
赵敏见他沉吟不答,笑道:“你不肯,那也由得你。我可要另外叫你做一件事,那却难得多了。”
张无忌心知这女子智计多端,倘若另外出个难题,自己决计办不了,忙道:“好,我答允去给你借屠龙刀。但咱们言明在先,你只能借看一个时辰,倘若意图强占,我可决不干休。”赵敏笑道:“是了。我又不会使刀,重甸甸的要来干么?你便恭恭敬敬的送给我,我也不希罕呢。你什么时候动身去取?”张无忌道:“这几天就去。”赵敏道:“那再好也没有了。我去收拾收拾,你什么时候动身,来约我便是。”
张无忌又是一惊,道:“你也同去?”赵敏道:“当然啦。听说你义父是在海外孤岛上,相距极远。要是他不肯归来,难道要你万里迢迢的借了刀来,给我瞧上一个时辰,再万里迢迢的送去,又万里迢迢的归来?天下也没这个道理。”
张无忌想起北海中波涛的险恶,茫茫大洋之中,能否找得到冰火岛已十分渺茫,若要来来去去的走上四次不出岔子,那可半点把握也没有,她说得不错,义父在冰火岛上一住二十年,未必肯以垂暮之年,重归中土,说道:“大海中风波无情,你何必去冒这个险?”赵敏道:“你冒得险,我为什么便不成?”张无忌踌躇道:“你爹爹肯放你去吗?”赵敏道:“爹爹派我统率江湖群豪,这几年来我往东到西,爹爹从来就没管我。”
张无忌听到“爹爹派我统率江湖群豪”这句话,心中一动:“我到冰火岛去迎接义父,不知何年何月方归。倘若那是她的调虎离山之计,乘我不在,便大举对付本教,倒不可不防,但若和她同往,她手下人有所顾忌,便可免了我的后顾之忧。”内心深处又隐隐觉得,若能与她风涛万里,在茫茫大海中同行,真乃无穷乐事。虽顾虑仍多,但心中怦然而动,便点头道:“好,我出发之时,便来约你······”
一句话没说完,突然间窗外红光闪亮,跟着喧哗之声大作,从远处隐隐传来。
赵敏走到窗边一望,惊道:“啊哟,万安寺宝塔起火!苦大师,苦大师,快来。”连叫数声,苦头陀竟不现身。她走到外堂,不见苦头陀的踪影,问那掌柜时,却说那个头陀一到便走,并没停留,早去得久了。赵敏大为诧异,忽然想到先前他那古里古怪的一笑,不禁满脸红晕,低下头来向张无忌偷瞧了一眼。
张无忌见火头越烧越旺,生怕大师伯等功力未复,竟给烧死在高塔之中,说道:“赵姑娘,少陪了!”一语甫毕,已急奔而出。赵敏叫道:“且慢!我和你同去。”待她奔到门外,张无忌已绝尘而去。
鹿杖客见苦头陀给郡主叫去,心中大定,当即负着韩姬,来到弟子乌旺阿普室中。万安寺宝塔共十三层,高一十三丈,最上三层供奉佛像、佛经、舍利子等物,不能住人。乌旺阿普是高塔的总管,居于第十层,便于眺望四周,控制全局。
鹿杖客进房后,对乌旺阿普道:“你在门外瞧着,别放人进来。”乌旺阿普一出门,他当即掩上房门,解开包袱,放了韩姬出来。只见她骇得花容黯淡,眼光中满是哀恳之色,鹿杖客悄声道:“你到了这里,便不用害怕,我自会好好待你。”眼下还不能解开她穴道,怕她声张出来坏事,但心痒难搔,先在她嘴唇上轻轻一吻,占些便宜再说,将来纵然落空,总也已吻过了美人。
他将韩姬放在乌旺阿普床上,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另取一条棉被裹在包中,放在一旁。韩姬所在之处,即为是非之地,他不敢多所逗留,匆匆出房,嘱咐乌旺阿普不可进房,也不可放别人进去。他知这个大弟子对己既敬且畏,决不敢稍有违背,心下盘算:“此事当真要苦头陀严守秘密,非卖他一个大大人情不可,只得先去放了他的老情人和私生女儿。恰好昨晚魔教的教主这么一闹,事情正是从那周姑娘身上而起,只须说是魔教教主将灭绝老尼和周姑娘救了去,那就天衣无缝,郡主再也没半点疑心。这小魔头武功如此高强,郡主也不能怪我们看守失责。”
峨嵋派一干女弟子都囚在第七层上,灭绝师太是掌门之尊,单独囚在一间小室中。鹿杖客命看守者开门入内,只见灭绝师太盘膝坐在地下,闭目静修。她已绝食数日,容颜虽然憔悴,反更显得桀傲强悍。
鹿杖客道:“灭绝师太,你好!”灭绝师太缓缓睁开眼来,道:“在这里便是不好,有什么好?”鹿杖客道:“你如此倔强,主人说留着也是无用,命我来送你归天。”灭绝师太死志早决,说道:“好极,但不劳阁下动手,请借一柄短剑,由我自己了断便是。还请阁下叫我徒儿周芷若来,我有几句话嘱咐于她。”鹿杖客转身出房,命人带周芷若,心想:“她母女之情,果然与众不同,否则为什么不叫别的大徒儿,单是叫她。”
不久周芷若来到师父房中,灭绝师太道:“鹿杖先生,请你在房外稍候,我只说几句话便成。”
鹿杖客点点头,走出房去,守在门外。等了一会,忽想偷听她母女二人说些什么秘密,便运起内功,俯耳门上。但听得唧唧哝哝,一人声音极低,语音沉厚,当是灭绝师太在说话,凝神听了半天,却半个字也听不到。过了一会,只听得周芷若“啊”的一声,说道:“师父,弟子年轻,入门未久······你老人家必能脱困······”鹿杖客大奇:“怎么她叫母亲作‘师父’,不叫‘妈妈’,难道她还不知自己是灭绝老尼的私生女儿吗?”又听得周芷若不断推辞:“弟子实在不能,弟子做不来,弟子不能······”灭绝师太厉声道:“你不听我的嘱咐,便是欺师灭祖。”
一个推托,一个严命,一来一往,说了好久。鹿杖客听不出灭绝师太叫女儿答允什么,周芷若又推辞什么,只听周芷若呜呜咽咽的哭了好一阵。鹿杖客这时等得老大不耐烦,打门道:“喂,你们话说完了吗?以后说话的日子长着呢,不用赶着这时候说。”灭绝师太脾气暴躁,粗声喝道:“你罗唆什么?”鹿杖客不想得罪她母女,令得苦头陀不快,便道:“好,好!我不来罗唆,你娘儿俩慢慢说罢!”灭绝师太怒道:“不伦不类!我们是两师徒,什么‘娘儿俩’?”鹿杖客陪笑道:“是,是!”又等了一会,心中挂念着韩姬,实在耐不住了,便快步上到第十层乌旺阿普房外。
又过一会,灭绝师太已对周芷若交待了本门的重大事务,只听得有人又在打门。灭绝师太心想:“今日已来不及传功了。”朗声道:“进来罢!”
板门开处,进来的却不是鹿杖客而是苦头陀。灭绝师太也不以为异,心想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不论是谁来都是一样,便道:“你把这孩子领出去罢。”她不愿在周芷若的面前自刎,以免她抵受不住。
苦头陀走近身来,低声道:“这是解药,快快服了。待会听得外面叫声,大家并力杀出。”灭绝师太奇道:“阁下是谁?何以给解药于我?”苦头陀道:“在下是明教光明右使范遥,盗得解药,特来相救师太。”灭绝师太怒道:“魔教奸贼!到此刻尚来戏弄于我。”范遥笑道:“好罢!就算是我戏弄你,这是毒上加毒的毒药,你有没胆子服了下去?药一入肚,一个时辰肚肠寸寸断裂,死得惨不可言。”灭绝师太一言不发,接过他手中的药粉,张口便服入肚内。
周芷若惊叫:“师父······师父······”范遥伸出另一只手掌,喝道:“不许作声,你也服了这毒药。”周芷若一惊,已给范遥揑住她脸颊,将药粉倒入口中,跟着提起一瓶清水灌了她几口,药粉尽数落喉。
灭绝师太大惊,心想周芷若一死,自己的一番苦心尽付东流,当下奋不顾身的扑上,挥掌向范遥打去。可是她此时功力未复,这一掌招数虽精,却能有什么力道,只给范遥轻轻一推,便撞到了墙上。
范遥笑道:“少林群僧、武当诸侠都已服了我这毒药。我明教是好是歹,你过得片刻便知。”说着哈哈一笑,转身出房,反手带上了门。
原来范遥护送赵敏去和张无忌相会,心中只挂念夺取解药之事。赵敏命他在小酒家的外堂中相候,他立即出店,飞奔回到万安寺,进了高塔,径到第十层乌旺阿普房外。
乌旺阿普正站在门外,见了他便恭恭敬敬的叫声:“苦大师。”
范遥点了点头,心中暗笑:“好啊,鹿老儿为师不尊,自己躲在房中,和王爷的爱姬风流快活,却叫徒儿在门外把风。乘着这老儿正在胡天胡帝之时,掩将进去,正好夺了他的解药。”于是佝偻着身子,从乌旺阿普身旁走过,突然反手一指,点中了他小腹上的穴道。别说乌旺阿普毫没提防,即令全神戒备,也躲不过这一指。他要穴一经点中,立时呆呆的不能动弹,心下大为奇怪,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哑巴头陀,难道刚才这一声“苦大师”叫得不够恭敬么?
范遥推开房门,快如闪电的扑向床上,双脚尚未落地,一掌已击向床上之人。他深知鹿杖客武功了得,这一掌若不能将他击得重伤,便是一场不易分得胜败的生死搏斗,是以这一掌使上了十成劲力。只听得啪的一声响,只击得被子破裂、棉絮纷飞,揭开棉被看时,只见韩姬口鼻流血,已给他打得香殒玉碎,却不见鹿杖客的影子。
范遥心念一动,回身出房,将乌旺阿普拉了进来,随手又加一指,将他塞入床底。刚掩上门,只听得鹿杖客在门外怒叫:“阿普,阿普,你怎敢擅自走开?”
原来鹿杖客不耐烦灭绝师太母女二人婆婆妈妈的不知说到几时方罢,便即回到乌旺阿普房来,却见这一向听话的大弟子居然没在房外守卫,好生恼怒,推开房门,幸好并无异状,韩姬仍面向里床,身上盖着棉被。
鹿杖客拿起门闩,先将门上了闩,转身笑道:“美人儿,我来给你解开穴道,可是你不许出声说话。”一面说,一面便伸手到被窝中去,手指刚碰到韩姬的背脊,突然间手腕上一紧,五根铁钳般的手指已将他脉门牢牢扣住。这一下全身劲力登失,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只见棉被掀开,一个长发头陀钻了出来,正是苦头陀。
范遥右手扣住鹿杖客的脉门,左手运指如风,连点了他周身一十九处大穴。鹿杖客登时软瘫在地,再也动弹不得,眼光中满是怒色。
范遥指着他说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明教光明右使,姓范名遥的便是。今日你遭我暗算,枉你自负机智绝伦,其实是昏庸无用之极。此刻我若杀了你,非英雄好汉之所为,且留下你一条性命,你若有种,日后只管来找我范遥报仇。”
他兴犹未足,脱去鹿杖客全身衣服,将他剥得赤条条地,和韩姬的尸身并头而卧,再拉过棉被,盖在这一死一活的二人身上。这才取过鹿角杖,旋开鹿角,尽数倒出解药,然后逐一到各间囚室之中,分给空闻大师、宋远桥、俞莲舟等各人服下。待得一个个送毕解药,耗时已然不少,中间不免费些唇舌,解说几句。最后来到灭绝师太室中,见她不信此是解药,索性吓她一吓,说是毒药。范遥恨她伤残本教众多兄弟,得能阴损她几句,什觉快意。
他分送解药已毕,正自得意,忽听得塔下人声喧哗,其中鹤笔翁的声音最是响亮:“这苦头陀是奸细,快拿他下来!”范遥暗暗叫苦:“糟了,糟了,是谁去救了这家伙出来?”探头向塔下望去,只见鹤笔翁率领了大批武士,已将高塔团团围住。苦头陀这一探头,孙三毁和李四摧双箭齐发,大骂:“恶贼头陀,害得人好惨!”
鹤笔翁等三人穴道遭点,本非一时所能脱困,他三人藏在鹿杖客房中,旁人也不敢贸然进去。岂知汝阳王府派出的众武士在万安寺中到处搜查,不见王爷爱姬的影踪,便有人想起鹿杖客生平好色贪花的性子。可是众武士对他向来忌惮,虽疑心王爷爱姬失踪和他有关,却有谁敢去太岁头上动土?挨了良久,率领众武士的哈总管心生一计,命一名小兵去敲鹿杖客的房门,鹿杖客身分极高,就算动怒,谅来也不能对这无名小卒怎么样,即使真的杀了这小兵,那也无足轻重。这小兵打了数下门,房中无人答应。
哈总管一咬牙,命小兵只管推门进去瞧瞧。这一瞧,便瞧见鹤笔翁和孙三毁、李四摧倒在地下。其时鹤笔翁运气冲穴,已冲开了三四成,哈总管给他解穴,登时便行动自如。鹤笔翁怒气冲天,查问鹿杖客和苦头陀的去向,得知已到了高塔之中,便解开孙三毁和李四摧的穴道,率领众武士围住高塔,大声呼喊,叫苦头陀下来决一死战。
范遥暗骂:“决一死战便决一死战,姓范的还怕了你不成?只不过那些臭和尚、老尼姑服解药未久,一时三刻之间功力不能恢复。这鹤笔翁已听到我和鹿杖客的说话,就算我将鹿老儿杀了,也已不能灭口,这便如何是好?”一时徬徨无计,只听得鹤笔翁叫道:“死头陀,你不下来,我便上来了!”
范遥返身将鹿杖客和韩姬一起裹在被窝之中,回到塔边,将两人高高举起,叫道:“鹤老儿,你只要走近塔门一步,我便将这头淫鹿摔下来了。”
众武士手中高举火把,照耀得四下里白昼相似,只是那宝塔太高,火光照不上去,但影影绰绰,仍可看到鹿杖客和韩姬的面貌。
鹤笔翁大惊,叫道:“师哥,师哥,你没事么?”连叫数声,不听得鹿杖客答话,只道已给苦头陀弄死,心下气苦,叫道:“贼头陀,你害死我师哥,我跟你誓不两立。”
范遥解开了鹿杖客的哑穴。鹿杖客立时破口大骂:“贼头陀,你这里应外合的奸细,千刀万剐的杀了你······”范遥容他骂得几句,又点了他哑穴。鹤笔翁见师兄未死,心下稍安,只怕苦头陀真的将师兄摔了下来,不敢走近塔门。
这般僵持良久,鹤笔翁始终不敢上来相救师兄。范遥只盼尽量拖延时光,多拖得一刻便好一刻,他站在栏干之旁,哈哈大笑,叫道:“鹤老儿,你师兄色胆包天,竟将王爷的爱姬偷盗出来。是我捉奸捉双,将他二人当场擒获。你还想包庇师兄么?总管大人,快快将这老儿拿下了。他师兄弟二人叛逆作乱,罪不容诛。你拿下了他,王爷定然重重有赏。”
哈总管斜目睨视鹤笔翁,要想动手,却又不敢。他见苦头陀突然开口说话,虽觉奇怪,但清清楚楚的瞧见鹿杖客和韩姬裹在一条棉被之中,何况心中先入为主,早已信了九成。他高声叫道:“苦大师,请你下来,咱们同到王爷跟前分辩是非。你们三位都是前辈高人,小人谁也不敢冒犯。”
范遥一身是胆,心想同到王府之中去见王爷,待得分清是非黑白,塔上诸侠体内毒性已解,当即叫道:“妙极,妙极!我正要向王爷领赏。总管大人,你看住这个鹤老儿,千万别让他乘机逃了。”
正在此时,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急奔进寺,直冲到高塔之前,众武士一齐躬身行礼,叫道:“小王爷!”范遥从塔上望将下来,见此人头上束发金冠闪闪生光,跨着一匹高大白马,身穿锦袍,正是汝阳王的世子库库特穆尔、汉名王保保的便是。
王保保厉声问道:“韩姬呢?父王大发雷霆,要我亲来查看。”哈总管上前禀告,便说是鹿杖客将韩姬盗了来,现为苦头陀拿住。鹤笔翁急道:“小王爷,莫听他胡说八道。这头陀乃是奸细,他陷害我师哥······”王保保双眉一轩,叫道:“一起下来说话!”
范遥在王府日久,心知王保保精明能干,不在乃父之下,自己的诡计瞒得过旁人,须瞒不过他,一下高塔,只怕小王爷三言两语之际便识穿破绽,下令众武士围攻,单是个鹤笔翁便不好斗,自己脱身或不为难,塔中诸侠就救不出来了,高声道:“小王爷,我拿住了鹿杖客,他师弟恨我入骨,我只要一下来,他立刻便会杀了我。”
王保保道:“你快下来,鹤先生杀不了你。”范遥摇摇头,朗声道:“我还是在塔上平安些。小王爷,我苦头陀一生不说话,今日事出无奈,被迫开口,那全是我报答王爷的一片赤胆忠心。你若不信,我苦头陀只好跳下高塔,一头撞死给你看了。”
王保保听他言语不尽不实,多半是胡说八道,有意拖延,低声问哈总管道:“他有何图谋,要故意延搁,是在等候什么人到来么?”哈总管道:“小人不知······”鹤笔翁抢着道:“小王爷,这贼头陀抢了我师哥的解药,要解救高塔中囚禁着的一众叛逆。”王保保登时省悟,叫道:“苦大师,我明白你的功劳,你快下来,我重重有赏。”
范遥道:“我给鹿杖客踢了两脚,腿骨都快断了,这会儿全然动弹不得。小王爷,请你稍待片刻,我运气疗伤,当即下来。”王保保喝道:“哈总管,你快派人上去,背负苦大师下塔。”范遥大叫:“使不得,使不得,谁一移动我身子,我两条腿就废了。”
王保保此时更无怀疑,眼见韩姬和鹿杖客双双裹在一条棉被之中,就算两人并无苟且,父王也不能再要这姬人,低声道:“哈总管,举火烧了宝塔。派人用强弓射住,不论是谁从塔上跳下,一概射杀。”哈总管答应了,传下令去,登时弓箭手弯弓搭箭,团团围住高塔,有些武士便去取火种柴草。
鹤笔翁大惊,叫道:“小王爷,我师哥在上面啊。”王保保冷冷的道:“这头陀不能在上面等一辈子,塔下一举火,他自会下来。”鹤笔翁叫道:“他若将我师哥摔将下来,那可怎么办?小王爷,这火不能放。”王保保哼了一声,不去理他。
片刻之间,众武士已取过柴草火种,在塔下点起火来。
鹤笔翁是武林中大有身分之人,受汝阳王礼聘入府,向来什受敬重,不料今日连中苦头陀的奸计不算,连小王爷也不以礼相待,眼见师兄危在顷刻,这时也不理他什么小王爷大王爷,提起鹤嘴双笔,纵身而上,挑向两名正在点火的武士,吧吧两响,两名武士远远摔开。
王保保大怒,喝道:“鹤先生,你也要犯上作乱么?”鹤笔翁道:“你别叫人放火,我自不会来阻拦。”王保保喝道:“点火!”左手一挥,他身后窜出五名红衣番僧,从众武士手中接过火把,向塔下的柴草掷了过去。柴草一遇火焰,登时便燃起熊熊烈火。鹤笔翁大急,从一名武士手中抢过一根长矛,扑打着火的柴草。
王保保喝道:“拿下了!”那五名红衣番僧各持戒刀,登时将鹤笔翁围住。
鹤笔翁怒极,抛下长矛,伸手便来拿左首一名番僧手中的兵刃。这番僧并非庸手,戒刀翻转,反剁他肩头。鹤笔翁待得避开,身后金刃劈风,又有两柄戒刀同时砍到。
王保保手下共有十八名武功了得的番僧,号称“十八金刚”,分为五刀、五剑、四杖、四钹。这五僧乃“五刀金刚”,单打独斗跟鹤笔翁的武功都差得远了,但五刀金刚联手,攻守相助,鹤笔翁武功虽高,但早一日给张无忌击得受伤呕血,内力大损,何况眼见火势上腾,师兄处境极为危险,不免沉不住气,一时难以取胜。
王保保手下众武士加柴点火,火头烧得更加旺了。这宝塔有砖有木,在这大火焚烧之下,底下数层便必必剥剥的烧了起来。
范遥抛下鹿杖客,冲到囚禁武当诸侠的室中,叫道:“鞑子在烧塔了,各位内力是否已复?”只见宋远桥、俞莲舟等人各自盘坐用功,凝神专志,谁也没答话,显然到了回复功力的紧要关头。看守诸侠的武士有几名抢来干预,都让范遥抓将起来,一个个掷出塔外,活活摔死。其馀的冒火突烟,逃了下去。
过不多时,火焰已烧到了第四层,囚禁在这层中的华山派诸人不及等功力恢复,狼狈万状的逃上第五层。火焰毫不停留的上腾,跟着第五层中的崆峒派诸人也逃了上去。有的奔走稍慢,连衣服须发都烧着了。
范遥正感束手无策,忽听得一人叫道:“范右使,接住了!”正是韦一笑的声音。范遥大喜,往声音来处瞧去,只见韦一笑站在万安寺后殿的殿顶,抖手将一条长绳抛了过来,范遥伸手接住。韦一笑叫道:“你缚在栏干上,便是一道绳桥。”范遥刚缚好绳子,神箭八雄中的赵一伤飕的一箭,将绳子从中射断。范遥和韦一笑同声破口大骂。
韦一笑骂道:“射你个奶奶。那一个不抛下弓箭,老子先宰了他。”一面骂,一面抽出长剑,纵身下地。他双足刚着地,五名青袍番僧立时仗剑围上,却是王保保手下十八番僧中的“五剑金刚”,五人手中长剑闪烁,剑招诡异,和韦一笑斗在一起。
鹤笔翁挥动鹤嘴笔苦战,高声叫道:“小王爷,你再不下令救火,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王保保那去理他。四名手执禅杖的番僧分立小王爷四周,以防有人偷袭。鹤笔翁焦躁起来,双笔突使一招“横扫千军”,将身前三名番僧逼开两步,提气急奔,冲到了塔旁。五名番僧随后追到。鹤笔翁双足一登,上了宝塔第一层的屋檐。五名番僧见火势烧得正旺,便不追上。
鹤笔翁一层层的上跃,待得登上第四层屋檐时,范遥从第七层上探头出来,高举鹿杖客的身子,大声叫道:“鹤老儿,快给我停步!你再动一步,我便将鹿老儿摔成了鹿肉浆。”鹤笔翁果然不敢再动,叫道:“苦大师,我师兄弟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何苦跟我们为难?你要救你的老情人灭绝师太,要救你女儿周姑娘,尽管去救便是,我决不来阻拦。”
灭绝师太服了苦头陀给她的解药后,只道真是毒药,自己必死,只是周芷若竟也给灌了毒药,毕生指望尽化泡影,心中如何不苦?正自伤心,忽听得塔下喧哗之声大作, 跟着苦头陀和鹤笔翁斗口、王保保下令纵火等情形,一一听得清楚。她心下奇怪:“莫非这鬼模样的头陀当真是救我来着?”试一运气,立时便觉丹田中一股暖意升将上来,和自中毒以来的情形大不相同。
她不肯听赵敏之令出去殿上比武,已自行绝食了六七日,胃中早已空空如也,解药入肚,迅速化入血液,药力行开,比谁都快。加之她内力深厚,犹在宋远桥、俞莲舟、何太冲诸人之上,仅比少林派掌门空闻方丈稍逊,十香软筋散的毒性遇到解药后渐渐消退,她一经运气,内力登时生出,不到半个时辰,内力已复了五六成。她正加紧运功,忽听得鹤笔翁在外高声大叫,字字如利箭般钻入耳中:“······你要救你的老情人灭绝师太,要救你女儿周姑娘,尽管去救便是,我决不来阻拦。”
这什么“老情人”云云,叫她听了如何不怒?大踏步走到栏干之旁,怒声喝道:“你满嘴胡说八道,不清不白的说些什么?”鹤笔翁求道:“老师太,你快劝劝你老······老朋友,先放我师兄下来。我担保你一家三口,平安离开。玄冥二老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致言而无信。”灭绝师太怒道:“什么一家三口?”
范遥虽身处危境,还是呵呵大笑,什是得意,说道:“老师太,这老儿说我是你的旧情人,那个周姑娘嘛,是我和你两个的私生女儿。”
灭绝师太怒容满面,在时明时暗的火光照耀之下,看来极是可怖,沉声喝道:“鹤老儿,你上来,我跟你拚上一百掌再说。”若在平时,鹤笔翁说上来便上来,何惧于一个峨嵋掌门,但此刻师兄落在别人手中,不敢蛮来,叫道:“苦头陀,那是你自己说的,可不是我信口开河。”灭绝师太双目瞪着范遥,厉声问道:“这是你说的么?”
范遥哈哈一笑,正要乘机挖苦她几句,忽听得塔下喊声大作,往下望时,只见火光中一条人影如穿花蝴蝶般迅速飞舞,在人丛中穿插来去,呛啷啷、呛啷啷之声不绝,众番僧、众武士手中兵刃纷纷落地,正是教主张无忌到了。
张无忌这一出手,围攻韦一笑的五名持剑番僧五剑齐飞。韦一笑大喜,闪身抢到他身旁,低声道:“我到汝阳王府去放火。”张无忌点了点头,已明白他用意。自己这里只寥寥数人,要是急切间救不出六大派群豪,对方援兵定然越来越多,青翼蝠王到汝阳王府去放火,众武士必定保护王爷要紧,实是个绝妙的调虎离山、釜底抽薪之计。
只见韦一笑一条青色人影一晃,已自掠过高墙。张无忌看了周遭情势,朗声问道:“范右使,怎么了?”范遥叫道:“糟糕之极!烧断了出路,一个也没能逃得出。”
此时王保保手下的十八番僧中,倒有十四人攻到了张无忌身畔。张无忌心想擒贼先擒王,只须擒住了那头戴金冠的鞑子王公,便能要胁他下令救火放人,于是身形一侧,从众番僧之间窜过,犹似游鱼破水,直欺到王保保身前。
蓦地里左首一剑刺到,寒气逼人,剑尖直指胸口。张无忌急退一步,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张公子,这是家兄,你莫伤他。”但见她手中长剑颤动,婀娜而立。刃寒胜水,剑是倚天,貌美如花,人是赵敏。她急跟张无忌而来,只不过迟了片刻。
张无忌道:“你快下令救火放人,否则我可要对不起两位了。”赵敏叫道:“十八金刚,此人武功了得,结金刚阵挡住了。”那十八番僧适才吃过张无忌苦头,不须郡主言语点明,早知他的厉害,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四钹金刚”手中的八面大铜钹齐声敲击,十八名番僧来回游走,挡在王保保和赵敏的身前,将张无忌隔开了。
张无忌一瞥之下,见十八名番僧盘旋游走,步法诡异,十八人组成一道人墙,看来其中还蕴藏着不少变化。他忍不住便想冲一冲这座金刚阵,但就在此时,砰的一声大响,高塔上倒了一条大柱下来。
一回头,只见火焰已烧到了第七层上。血红的火舌缭绕之中,两人拳掌交加,斗得极是激烈,正是灭绝师太和鹤笔翁。第十层的栏干之旁倚满了人,都是少林、武当各派人物,这干人武功尚未全复,何况高塔第十层离地十丈,纵有绝顶轻功而内力又丝毫未失,跳下来也非活活摔死不可。
张无忌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飞快的转了几转:“此金刚阵非片刻间所能破,何况击败众番僧,又有别的好手上来,要擒赵姑娘的哥哥,大是不易。灭绝师太和这鹤笔翁斗了这些时刻,始终未曾落败,看来她功力已复,那么大师伯等人的内力该当也已恢复,只宝塔太高,没法跃下来而已。”
他一动念间,突然满场游走,双手忽打忽拿、忽拍忽夺,将神箭八雄尽数击倒,此外众武士中凡手持弓箭的,都给他或断弓箭,或点穴道,眼看高塔近旁已无弯弓搭箭的好手,纵声叫道:“塔上各位前辈,请逐一跳下来,在下在这里接着!”
塔上诸人听了都是一怔,心想此处高达十馀丈,跳下去力道何等巨大,你便有千斤之力也没法接住。崆峒、昆仑各派中便有人嚷道:“千万跳不得,莫上这小子的当!他要骗咱们摔得粉身碎骨。”
张无忌见烟火弥漫,已烧近众高手身边,众人若再不跳,势必尽数葬身火窟,提声叫道:“俞二伯,你待我恩重如山,难道小侄会存心害你吗?请你先跳罢!”
俞莲舟对张无忌素来信得过,虽料想他武功再强,也决计接不住自己,但想与其给活活烧死,还不如活活摔死,叫道:“好!我跳下来啦!”纵身跃起,从高塔上跳落。
张无忌看得分明,待他身子离地约有五尺之时,挺掌轻轻拍出,正拍在他腰里。这一掌中所运,正是“乾坤大挪移”的绝顶武功,吞吐控纵之间,已将他自上向下的一股巨力拨为自左至右。
俞莲舟身上受力不重,向横里直飞出去,一摔数丈,此时他功力已恢复了七八成,一个回旋,已稳稳站在地下,顺手出掌,将一名蒙古武士打得口喷鲜血。他大声叫道:“大师哥、四师弟!你们都跳下来罢!”
塔上众人见俞莲舟居然安好无恙,齐声欢呼。
宋远桥爱子情深,要他先脱险地,说道:“青书,你跳下去!”宋青书自出囚室后,一直站在周芷若身旁,说道:“周姑娘,你快跳。”周芷若功力未复,不能去相助师父,却不肯自行逃生,听宋青书这么说,摇了摇头,道:“我等师父!”
这时何太冲、班淑娴等已先后跳下,都由张无忌施展乾坤大挪移神功出掌拍击,自直堕改为横摔,一一脱险。这干人功力虽未全复,但只须回复得五六成,已是众番僧、众武士所难抵挡。俞莲舟等顷刻间夺得兵刃,护在张无忌身周。王保保和赵敏的手下欲上前阻挠,均为俞莲舟、何太冲、班淑娴等人挡住。塔上每跃下一人,张无忌便多了一个帮手。那些人自遭赵敏囚入高塔之后,人人受尽了屈辱,也不知有多少人给割去了手指,此时得脱牢笼,个个含愤拚命,霎时间已有二十馀名武士尸横就地。
王保保见情势不佳,传令道:“调我飞弩亲兵队来!”
哈总管正要去传小王爷号令,突然间只见东南角上火光冲天。他大吃一惊,叫道:“小王爷,王府失火!咱们快去保护王爷要紧。”
王保保关怀父亲安危,顾不得擒杀叛贼,忙道:“妹子,我先回府,你诸多小心!”不等赵敏答应,掉转马头,直冲出去。王保保这一走,十八金刚一齐跟去,王府武士也去了一大半。馀下众武士见王府失火,谁也没想到只韦一笑一人捣鬼,还道大批叛贼进攻王府,无不惊惶。
其时宋青书、宋远桥、张松溪、莫声谷等都已跃下高塔,双方强弱之势大大逆转,待得空闻方丈、空智大师,以及少林派达摩堂、罗汉堂众高僧分别跃下后,赵敏手下的众武士已无可抗御。
赵敏心想此时若再不走,自己反要成为他的俘虏,当即下令:“各人退出万安寺。”转头向张无忌叫道:“明日黄昏,我再请你饮酒,务请驾临。”张无忌一怔之间,尚未答应,赵敏嫣然一笑,已退入了万安寺后殿。
只听得范遥在塔顶大叫:“周姑娘,快跳下,火烧眉毛啦!你再不跳,难道想做焦炭美人么?”周芷若道:“我陪着师父!”
灭绝师太和鹤笔翁剧斗一阵,烟火上腾,便跃上一层,终于斗上了第十层的屋角。她功力尚未全复,但此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掌法中只攻不守。鹤笔翁一来挂念着师兄的安危,心有二用,二来前伤未愈,三来适才中了麻药、穴道又遭封闭良久,手脚究也不十分灵便,两人竟斗了个不分上下。灭绝师太听到徒儿的说话,叫道:“芷若,你快跳下去,别来管我!这贼老儿辱我太什,非杀了他不可!”
鹤笔翁暗暗叫苦:“这老尼全是拚命打法,我救师兄要紧,难道跟她在这火窟中同归于尽不成?”大声道:“灭绝师太,这话是苦头陀说的,跟我可不相干。”
灭绝师太撤掌回身,问范遥道:“兀那头陀,这疯话可是你说的?”范遥嘻皮笑脸的道:“什么疯话?”这一句话,明摆着要灭绝师太亲口重覆一遍:“他说我是你的老情人,周芷若是我跟你生的私生女儿。”她听了范遥这句话,已知鹤笔翁之言不假,只气得全身发颤,虽然此时早明白范遥确是救了自己,但仍容他不得。
鹤笔翁见灭绝师太背向自己,突然一阵黑烟卷到,正是偷袭良机,烟雾之中,双掌击向灭绝师太背心。周芷若和范遥看得分明,齐声叫道:“师父小心!”“老尼姑小心!”灭绝师太回掌反击,却已挡不了鹤笔翁的阴阳双掌,左掌和他的左掌相抵,鹤笔翁右手所发的玄冥神掌终于击中她背心。那玄冥神掌何等厉害,当年在武当山上,什至和张三丰都对得一掌,灭绝师太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周芷若大惊,抢上扶住师父。
范遥大怒,喝道:“阴毒卑鄙的小人,留你作什?”提起裹着鹿杖客和韩姬的被窝卷儿,抛了下去。鹤笔翁同门情深,危急之际不及细思,扑出来便想抓住鹿杖客。但那被窝卷离塔太远,鹤笔翁只抓到被窝一角,一带之下,竟身不由主的跟着一起摔落。
张无忌站在塔下,烟雾弥漫之中瞧不清塔上这几人的纠缠,眼见一大捆物事和一人摔下,那捆物事不知是什么东西,隐约间只看到其中似乎包得有人,但那人却看清楚是鹤笔翁。他明知此人作恶多端,曾累得自己不知吃过多少苦头,可是终不忍袖手不顾,任由他跌得粉身碎骨,立即纵身上前,双掌分别拍出,将被窝和鹤笔翁分向左右击出三丈。
鹤笔翁一个回旋,已然站定,心中暗叫:“好险!”他万没想到张无忌竟会以德报怨,救了自己一命,转身去看师兄时,却又大吃一惊。原来张无忌一拍之下,被窝散开,滚出两个赤裸裸的人来,正好摔入火堆中。鹿杖客穴道未解,动弹不得,须发登时着火。鹤笔翁大叫:“师哥!”抢入火堆中抱起。
他跃出火堆,立足未定,俞莲舟叫道:“吃我一掌!”左掌击向他肩头。鹤笔翁不敢抵敌,沉肩相避,俞莲舟这一掌似已用老,但他肩头下沉,这一掌跟着下击,啪的一声,只痛得鹤笔翁额头冷汗直冒,此刻救师兄要紧,忙抱起鹿杖客,飞身跃出高墙。
便在此时,塔中又是一根燃烧着的大木柱倒将下来,压着韩姬尸身,片刻间全身是火。塔下众人齐声大叫:“快跳下来,快跳下来!”
范遥东窜西跃,躲避火势。那宝塔梁柱烧毁后,砖石纷纷跌落,塔顶已微微晃动,随时都能倒塌。灭绝师太厉声道:“芷若,你跳下去!”周芷若道:“师父,你先跳了,我再跳!”灭绝师太突然纵身而起,一掌向范遥的左肩劈下,喝道:“魔教的恶贼,容你不得!”
范遥一声长笑,纵身跃下。张无忌挥掌推出,将他轻轻送开,赞道:“范右使,大功告成,当真难能!”范遥站定脚步,说道:“若非教主神功盖世,大夥儿人人成了高塔上的烤猪。范遥行事不当,何功之有?”
灭绝师太伸臂抱了周芷若,踊身下跳,待离地面约有丈许时,双臂运劲上托,反将周芷若托高了数尺。这么一来,周芷若变成只是从丈许高的空中落下,丝毫无碍,灭绝师太的下堕之势却反而加强。
张无忌抢步上前,运起乾坤大挪移神功往她腰后拍去。岂知灭绝师太死志已决,又绝不肯受明教半分恩惠,见他手掌拍到,拚起全身残馀力气,反手击出。双掌相交,砰的一声大响,张无忌的掌力为她这一掌转移了方向,喀喇一响,灭绝师太重重摔在地下,登时脊骨断成数截。张无忌却也为她挟着下堕之势的这一掌打得胸口气血翻涌,连退几步,心下大惑不解,灭绝师太这一掌,明明便是自杀。
周芷若扑到师父身上,哭叫:“师父,师父!”峨嵋派众男女弟子也都抢上围在师父身旁,乱成一团。灭绝师太道:“芷若,从今日起,你便是本派第四代掌门,我要你做的事,你都······都能遵从么?”她竭力提声说话,是要众弟子尽数听到。周芷若哭道:“是,师父,弟子不敢忘记。”
灭绝师太微微一笑,道:“如此,我死也瞑目······”见张无忌走上前来,伸手要搭她脉搏,灭绝师太右手蓦地翻出,紧紧抓住他手腕,厉声道:“魔教的淫徒,你若玷污了我爱徒清白,我做鬼也不饶过······”最后一个“你”字没说出口,已然气绝身亡,但手指仍然不松,五片指甲在张无忌手腕上掏出了血来。
范遥叫道:“大夥儿都跟我来,到西门外会齐。倘若再有耽搁,奸王的大队人马这就要来啦。”
张无忌抱起灭绝师太尸身,低声道:“咱们走罢!”周芷若将师父的手指轻轻扳离他手腕,接过尸身,向张无忌一眼也不瞧,便向寺外走去。峨嵋派因与明教有仇,不愿随众人同行,径自离去。
这时昆仑、崆峒、华山诸派高手早已蜂拥而出。只少林派空闻、空智两位高僧不失前辈风范,过来合什向张无忌道谢,和宋远桥、俞莲舟等相互谦让一番,始先后出门。
张无忌以乾坤大挪移神功相援六派高手下塔,内力几已耗尽,最后和灭绝师太对了那一掌,更大伤元气,这时几乎路也走不动了。莫声谷将他抱起,负在背后。张无忌默运九阳神功,这才内力渐增。
其时天已黎明,群雄来到西门,驱散把守城门的官兵,出城数里,杨逍已率领骡马大车来接,向众人贺喜道劳。
空闻大师道:“今番若不是明教张教主和各位相救,我中原六大派气运难言。大恩不言谢,为今之计,咱们该当如何,便请张教主示下。”张无忌道:“在下识浅,有什么主意,还是请少林方丈发号施令。”空闻大师坚执推让。
张松溪道:“此处离城不远,咱们今日在鞑子京城中闹得这么天翻地覆,那奸王岂能罢休?待得王府中火势救熄,必定派遣兵马来追。咱们还是先离此处,再定行止。” 何太冲道:“奸王派人来追,那最好不过,咱们便杀他个落花流水,出一出这几个月来所受的恶气。”张松溪道:“大夥儿功力未曾全复,要杀鞑子也不忙在一时,还是先避一避的为是。”
空闻大师道:“张四侠说的是,今日便杀得多少鞑子,大夥儿也必伤折不小,咱们还是暂且退避。”少林派掌门说出来的话毕竟声势又是不同,旁人再无异议。空闻大师又问:“张四侠,依你高见,咱们该向何处暂避?”张松溪道:“鞑子料得咱们不是向南,便向东南,咱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径向西北,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都是一怔。杨逍却拍手说道:“张四侠的见地高极。西北地广人稀,随便找一处荒山,尽可躲得一时。鞑子定然料想不到。”众人越想越觉张松溪此计大妙,拨转马头,径向北行。
行出五十馀里,群侠在一处山谷中打尖休息。杨逍早已购齐各物,乾粮酒肉,无一或缺。众人谈起脱困的经过,都说全仗张无忌和范遥两人相救。众人又说灭绝师太一代大侠,虽性情严峻,为众所畏,但品行端方,高洁持正,武功高强,人所共钦,这次竟死于万安寺塔下,人人均感悼惜。
张无忌挂念峨嵋派群弟子不知是否得能脱险,倘若受困,还须设法救援。韦一笑请缨前去探查,不久后回报,说道峨嵋人众已暂时藏身在城外一处安全所在,且一路上未发现汝阳王府武士追击。张无忌这才放心。
空闻大师朗声道:“这次奸人下毒,谁都吃了大亏,本派空性师弟也为鞑子所害,此仇自是非报不可。如何报仇,却须从长计议。”空智大师道:“中原六大派原先与明教为敌,但张教主以德报怨,反而出手相救,双方仇嫌,自是一笔勾销。今后大夥儿同心协力,驱除胡虏。”
众人一齐称是。但说到如何报仇,各派议论纷纷,难有定见。最后空闻说道:“这件事非一时可决,咱们休息数日,分别回去,日后大举报仇,再徐商善策。”众人均点头称是。
张无忌道:“此间大事已了,敝教还有些事务待办,须回大都一转,谨与各位作别。今后当与各位并肩携手,与鞑子决一死战。”群豪齐叫:“大夥儿并肩携手,与鞑子决一死战!”呼声震天,山谷鸣响。众人一齐送到谷口,张无忌、杨逍、范遥、韦一笑等行礼作别,纵马向南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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