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24）

记载有云，“每至节日，设乐像前，四远间欢，以为欣庆，故家人子弟，传踵接风，声妓之最，高于俗里。”主要是说这伎艺，民间官府皆有，在佛诞这天，各地的伎艺表演都格外出彩，而这之中，又以菩萨伎乐尤为隆重。按照流程来说，这天一早，君王便先行至寺庙，在僧人的陪同下一起完成浴佛仪式。这之后，便是行像的仪式，也是百姓们最为期待的流程。
行像，行的此尊便是佛陀的像，以六牙白象负其行像自皇城中央的长街出行，绕城一周而止。在其前，有各种稀奇表演为其开道：有幻术大师手执火焰、喷火而出，其火势熊熊，惹得路人连连后仰、惊叹不已；有奇装异服者，身着古怪至极的衣服，或执三五细棍其上旋转许多磁盘犹能边走边保持平稳，另有一些踩在高跷上的人，拔地而起，在人群中尤为突出，一些小孩子最喜欢看这些；更有一些百兽的化装，威风凛凛，多在行象前开路……
这场面实在盛大，皇城街头一路热闹到街尾，人们盼这天也许久，于是这天一早，当夏帝的步辇从皇城出发去长秋寺时，皇城中的人们便早早就守在长街两边，提前为观看行像盛行的场面占一个好位置了。
先行于行像的是丝竹之声，此间声乐皆出自长秋寺的菩萨伎乐。只见行像队伍至长街中央，这一队伎乐早已准备好在此迎接供养。
众人远远只见其中有一个环形场地，周围皆有皇城侍卫把守，寻常人等不得随意接近。
此场地为一处高台，略高于普通地面，台阶皆由汉白玉雕砌而成，映在天蓝白云之下，乍一看，飘然似仙境。其上布置有看台，看台前方，便是长秋寺的一列艺伎。
前有歌舞艺人裙带翻飞、舞步庄重而灵动；后有乐师位列席地端坐于后，有丝竹曼妙、笛音悠扬、琴音雅致，乐师均身着广袖正服、白衣素色，长发飞扬，高台之上忽有阵风拂过，带起一片衣袖猎猎作响。
众人立于周围微微抬头仰望，只见舞者犹如天人下凡，乐声悠然华美，又如天外之音。一时众人行经此处，无一人不立于阶前而忘行，于是道路拥塞，行像行至此处也再难前行。
此时只闻乐声轻轻一变，台上舞者忽然飞身而下至佛像周围，大家还未来及惊呼，只闻乐声又忽变，阶上琴师微一拨琴弦，奏乐之声忽然变得更为高昂，接着一声笛声嘹亮，随即见琴师呼应而起，十指于琴弦翻飞，流畅的音调自他指尖流出、其指法令人眼花缭乱，短短一瞬间犹如高手已经过招千百式。
此演奏之间，只见有百官陆续入座于看台上，另有几位僧人缓缓走来入座。
之后不多时，远远又有一众侍卫整齐划一快速行至阶前，在围观者中开辟了一条道路，一一排列开来，笔直的站立于两侧，众人不敢多语，纷纷让道。
只见一高头大马随后而至，马上端坐一人，穿银色铠甲，身披墨色披风垂在身侧，腰间佩一柄长剑，另一边悬翡翠坠子上镶三颗琉璃玉石，便是贵气非常，在往上细看，只见这位将军长眉入鬓，一双眉眼如墨，神色凌厉、严肃之至。
他路过时，众人仰望不敢大声言语，只闻其马蹄踏地声脆响，在街上格外清晰。
其人身后跟一步辇，上有华盖，周围垂玉饰珠帘，随着步辇晃动轻轻摇摆，相互之间发出清脆的声响，侍从十几人跟随在左右，皆穿着宫中正服。众人一见这步辇，便知其中何人，步辇所经之处，人们皆低头参迎，一时阶上百官、僧人皆起身恭迎。
行至阶前，台上丝竹乐骤停，马上那人声音沉沉，道：“圣上驾到。”
阶上众人自觉要叩首。只听步辇中发出一些响动，车中那人微微一摆手，示意道：“今日就免了这些吧。”
百官一愣，一时纷纷把目光投向离得最近的那位将军，燕临川微微一颔首，示意百官起身不必再跪。然后大家见他翻身下马，黑袍翻飞之间漏出铁甲寒光，身形利落，令人生畏。
燕临川下马来到步辇边，微微欠身，隔着珠帘，低声道：“圣上，请您移步。”
夏帝在里面应了一声，燕临川后退一步，看向左右，两个侍从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扶开珠帘，夏帝端坐其中，略一抬手，又另有以为侍从赶紧将圣上扶出，这才踏在阶上。
前方乐师位列两侧，夏帝缓步走来，他们低头相迎，燕临川跟着走在左侧，忽然瞥见后排乐师中有一抹白发，他侧首看了一眼，叶青瑛对上他视线，微微笑了一下，有点不太好意思，又把头低下去了。燕临川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刚才叶青瑛似乎在发呆，也不知道怎么才两天不见，这个人怎么又憔悴回去了。
夏帝走到那看台上，在正中那个留好的位子上落座，其余人等这才跟着他一起坐下。燕临川就位于左侧站着，此处视线不错，可以将场上的一切都尽收眼底。燕临川一手扶在剑上，一面环视周围：卫影带侍卫守在高台周围，将场外围起；徐琴生的亲信遍布在人群之中，他垂眸往台上百官看去，徐琴生正巧往他这边看了一眼，四目相对，徐琴生轻轻一点头，示意一切按计划已经安排好了。
说是佛诞，但是到了这个时候，接下来的表演便是专门为夏帝准备的了。这是行像的队伍缓缓继续往前，热闹的大部队慢慢撤离此处，阶上的舞者和乐师并不跟随，纷纷于台上重新站好，舞者归列，乐师也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众人身份不比百官，此时还是毕恭毕敬向看台方向行了一礼。
一礼过后，表演便接着开始了。夏帝往位上一靠，眯了眯眼，侍从端上了新鲜的果盘，又为夏帝端上茶盏。
台上众位艺伎重新排列一番，舞者和乐师穿插在场中央围成一个圈，又分别有一位舞者和乐师单独出列在圈内，原来是两人一对，单独为圣上表演。
第一组出场的是一对引子，展示为主，到第二组出场，气势一下便不同了。
那舞者年纪轻轻，身姿气质极佳，举手投足格外有力，他一举一动间能看出柔韧的体态，整个人都和舞步融为一体。
舞者先独自上前来，无声独舞一小段，紧接着琴声乍起，众人目光才发现边上的琴师，他面带笑意，拨动琴弦时仿若是随心而奏，他并不看琴弦，似琴弦在心中。只闻这音曲时而如波涛时而如云雾，时而又呜然如林中雾霭捉摸不定，时而又如风中暖阳拂面而来。他三千白发随风而动，一双明亮的眸子微微上抬跟随者舞步而动，恰到好处之时，他修长手指拂过琴面一拨，就勾起另一番风情，舞步有千百种变化，让观者也身临千百种变化中，仿若佛之法相，千百种皆有其道。
场上众人皆沉醉其中。
自兰园一见，徐琴生以为自己已经听到了绝妙之音，没想到此时当面一看，才知道当初所闻不过是皮毛而已，要不是碍着众人，他都要忍不住抚掌赞叹一番。他再瞥向燕临川，只见他也专注的看向那边。
燕临川恍惚间想起初见叶青瑛时的场景，那时候他也是抱着一张素琴坐在石阶上，瞪着眼不知所云的看过来，和现在气势强盛地弹奏的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一曲缓缓结束，叶青瑛抬手勾起三个尾音，利落一顿，舞者也定住了身形，结束了。
余音绕梁间，众人才从一曲中醒来，不由深吸一口气，轻轻赞叹。
按照流程，他俩结束，就应该即刻重新回到众人当中，大家重新整理一番，赶紧让另一组上场接着表演才是，没想到叶青瑛刚刚起身，只听台上有人道：“慢着。”
叶青瑛一顿，抬头看过来，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夏帝。
他二话没说，立刻重新跪下了，“圣上吩咐。”
百官之中有人互相看了看，不太明白主子这是想干什么。
接着夏帝一抬手，指的正是叶青瑛的方向，“你且上前来说话。”
这么多年佛诞，这还真是闻所未闻，百官低声议论了几句，几个人又把目光放在了叶青瑛身上，似乎要端详一下这人是什么来头。
叶青瑛也没想到，他有点疑惑，还傻跪着，正巧看到了边上的燕临川一眼，燕临川也正看着他，微微一颔首，示意他照做。
“是，圣上。”叶青瑛便抱起他的琴，背离艺伎的队伍，起身朝看台这边走来。
他一步一步走的很慢，及至近前，左右两侍卫上前例行搜身，没什么问题以后，他俩想了想，准备扣下叶青瑛的琴。
这时候夏帝等的颇有点不耐烦，一摆手道：“不必了，让他上前来吧。”
燕临川在边上道，“圣上，这不符……”
夏帝啧了一声，觉得他很是扫兴，“说不必就是不必了，那一把素琴而已，你不是看他弹了半天了吗？这破琴还能干什么？”
燕临川：……
“况且，今日文武百官都在，你燕大将军也在，还有人能翻天了不成？”夏帝说完，又朝叶青瑛一招手，“且上来吧。”
叶青瑛抬头，目光正巧扫过燕临川腰间的佩剑，低垂着眉眼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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