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琴音孤寂

“你在哪儿？”方朝彻刚接起电话，方泠然开头就是一句。

        “外面啊。”

        “外面哪儿？”

        方泠然有点着急似的，“怎么了？”方朝彻问。

        “我问你在哪儿？”方泠然又问了一遍。

        “同学家。”方朝彻答。

        “你和爸爸又吵架了？”

        “你怎么知道？”方朝彻有点惊讶。

        方泠然没回答她，“这次又因为什么？”

        提到这些，方朝彻就有点烦躁，他又顾忌谢安在旁边，只道：“没什么，只是小事。”

        方泠然沉默了片刻，她再开口时的语气比先前平和了一些，但好像也多了几分悲伤，“挨打了？”

        “没有。”方朝彻感受到了那头方泠然的情绪转变，他道：“这些事你不用操心，我和他的事，你也管不了。”

        “我是你姐姐，你得明白。”

        “我当然明白，就因为你是我姐，这些事你才管不了。”方朝彻有点激动，“因为你也叫他爸。”

        那头的方泠然没立即说话，少倾，她又开了口：“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们吵架的吗？”

        方朝彻一声轻微地冷哼，“他说的。”

        “不是。”方泠然说得斩钉截铁，“爸爸从来不会跟我说这些，他昨天给我打电话，什么都没说，只是问了问你最近有没有跟我联系，我从他说话的语气里猜到的。”

        方朝彻又一声冷哼，“这么说，他还挺关心我的了。”

        “你别这样。”方泠然像是嗔怪，又像是抚慰，她没再多说，她知道她再说点什么方朝彻只会被激怒得更没完没了，她只道：“回去吧。”

        方朝彻沉默了一会儿，问了一句：“他在家呢？”

        “应该在。”

        “知道了。”

        方泠然又嘱咐了他几句，他心不在焉地答应了，然后电话才挂断。

        他把电话塞回兜里，有点心烦，好像这一上午的好心情霎时散了个尽。

        这时谢安对他道：“不想回就再待会儿吧。”

        方朝彻没应声，他没精打采地又把书包放下了，走回到沙发边，索性坐了下来。

        他顺势仰到了靠背上，他把两臂交叉着抵在了额头上闭上了眼，没说话。

        谢安也陪方朝彻一起沉默着，他继续坐在桌前看他的书。

        半晌，只听方朝彻叹了一口气，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他把两条胳膊从头上放了下来。

        他睁开眼，恰好瞥到身旁还放着昨天他看的那本书。

        书还是倒扣着的，谢安没有把它收起来，他见谢安坐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书，感觉自己平静了点儿。

        他想到兜里还装着几块糖，就随手掏出来一块大白兔。

        他起身坐了坐正，两只手肘搭在腿上微低着头默默地端详了一会儿手中的糖纸包装，然后他剥开了糖纸，把糖塞进了嘴里。

        浓郁的奶香在他嘴里蔓延开来，他的脸上不由地浮现出一丝幸福的表情，好像小时候吃到一块糖的那种感觉。

        他吃完了一块之后，觉得有点意犹未尽，就索性又剥开一块吃了起来，他边嚼边兴味十足地把那两张糖纸展了展平，直到手中的两张糖纸服帖得像谢安整理过的床单。

        方朝彻观赏了一下自己的手工作品之后，感觉挺满意，他随手又把它扔到了沙发上。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站了一会儿，谢安仍低头盯着手里的书看着，他又在客厅转悠了一圈，直到走到靠墙的钢琴边。

        他看到遮着钢琴的那块布落满了灰尘，他有点不解，谢安这种从来都把自己身上和家里一切收拾得一尘不染的人，为什么单单只有这架钢琴像是从来没碰过，任凭它在这个角落积灰变旧。

        他掀开钢琴布的一角，露出了钢琴的牌子，“这琴不错啊？”方朝彻惊讶地说了一句。

        谢安闻声转过头来，“是吗？”

        “这么好的琴，你就这么搁着了？你不用卖了也行啊？”

        “不太舍得。”谢安道，“这是我爸的最后一件东西。”

        “这琴放你爸那年代，算名贵了。”方朝彻啧啧叹了两声，“看来我猜你是个富家公子还是没错。”

        谢安没答话，方朝彻把手放在琴键上感受了一下，他很久没碰过钢琴了，但指尖接触琴键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

        他用右手随便爬了一段音之后道：“这琴可是太久没调过音了。”

        谢安有点惊讶地看了看他，“你会弹？”

        “以前学过点儿，弹得一般。”

        谢安又问：“那你会调吗？”

        “我可不会。”方朝彻说，“调琴得专业的人来调。”

        “要不你弹一个试试？”谢安对他道，好像还有点期待。

        方朝彻笑了笑，“太久没练了，我随便玩玩，你别见笑。”他说着，把推在里面的琴凳抽了出来，他也没管那上面是不是沾了灰，直接坐了下来。

        他把两手搭在琴键上，略想了一会儿，随即他轻微地呼出一口气，而后指尖下压琴键产生了力度，钢琴声起了。

        他弹的是巴赫的bwv974。

        他的节奏把控得很稳，这是他自己都没想到的，从前他最喜欢这一首，他练得也最多，但他一弹起来节奏总是会乱，之前他的老师也说过，他没弹出那种孤寂的感觉，但是这一次，他觉得他正在朝这种感觉接近。

        或许，这种感觉早就根植在他的心里了，这几年，他感到自己已然坠入无人之域的深渊，在蚀骨的孤绝中沉浸。

        谢安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入了神。起初他是惊讶，他想不到方朝彻还会弹钢琴，而且弹得并不像他自谦的那样很一般。

        他虽然不太懂音乐，但方朝彻指尖传出的音符流畅稳健，就和他看过的那些精彩的文字一样让人动容。

        更重要的是，他从他演绎的乐章中读出了一些内容，那好像是一个足以与自己的心共鸣的另一颗心，他同样也孤独，沉寂。或许他曾经也绝望过，但是他已然放弃了摆脱这种孤寂，如今他宁愿在其中消融，怀着某种接纳，甚至是平和的心情，直到他与这彻底的孤绝融为一体，直到他变成了一块坚冰，一崖深渊。

        直到方朝彻的手离开了琴键，余音之中透散的淡淡忧伤仿佛还在这方空间中萦绕，半晌过后，只听方朝彻接下来一声轻微的叹息，似乎成为这首曲子最终的谢幕。

        两人好像依然沉浸在各自的沉默里，谁都没有言声。

        少顷，方朝彻站起身回头对谢安道：“琴是真的好，就是时间长了有点走音，这多影响我发挥。”

        他试图说得轻松一点，好让自己从刚才的情绪里出来，但此时他却恰好迎上了谢安看向他的目光。

        那是一个深切的眼神，里面充满着温情的理解，他被他的目光吸引住了，或者说是一种震颤，让他有种想走上前去与之相拥的冲动。

        他感觉到了，谢安听懂了他，尽管他只是对他透露过有关他的生活的只言片语，但是仅以此曲，他知道，他看到了他的心，他感受到了他的心的质地。但这一次，他好像没再有那种生怕被别人看穿的仓皇感，他反倒觉得有点感动。

        “你发挥得不错。”谢安在这时开了口，“走音也没拖你后腿。”

        方朝彻轻笑一声，“就是这琴，这么放着真可惜了。”

        “你下次来，还可以接着弹。”谢安说的时候，又特意抬眼看了他一下。

        方朝彻看了看谢安，笑了笑没接话。

        又过了一会儿，方朝彻道：“行了，我真得走了。”

        “回家？”谢安问。

        “对呗。”方朝彻有点无奈，“我突然又想起个事儿，我还得写个检讨，妈的。”

        谢安朝他一瞥，“因为打架那事？”

        方朝彻点头，谢安又道：“没处分算好了。”

        “得了吧，我倒宁愿记个过什么的就算了，这特么可倒好，还得念出来。”他低头有点嫌恶地蹙了蹙眉。

        谢安不由笑了笑，“这种事对你没什么所谓吧。”

        方朝彻听出谢安这话有那么点儿调侃的意味，他也只是苦笑了一下，“我最烦当众说话，一本正经的那种。”

        谢安勾了勾嘴角没再回应，方朝彻叹了口气道：“我走了啊，你歇着吧。”

        谢安站起身，看着他拎起书包往楼下走。

        “方朝彻。”

        方朝彻下了楼梯没两步，谢安平静地一声叫住了他。

        他回头看谢安，谢安看着他又开了口：“有些事你没法改变，就算了吧，不必让自己痛苦。”

        方朝彻有点意外地看向谢安，谢安正正和他对视着，一如与他的年岁并不协调的波澜不惊的眼神。

        方朝彻知道他话中所指，他觉得心里翻涌了一下，好像游泳触壁时的转身，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水下能激起多少暗流。

        片刻后，他轻微地笑了一下，带着一种不置可否的苦涩，他对着谢安略一点头，转身下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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