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谎言

方朝彻再睁眼的时候，马上摸起手机看了看，没有短信，也没有电话，他又看了一眼时间，都快中午了，他直接拨了通电话给谢安，好一会儿才听到那边接了起来。

        “你在哪儿？”方朝彻问。

        “你起来了？”

        “嗯，昨天给你发短信看到了吗？”

        “看到了。”谢安说，“那么晚发，我猜你今天也不会起太早。”

        “那你怎么不给我回？”方朝彻问。

        “短信难道不讲时效吗。”谢安道，“你后半夜给我发，我早上再给你回个晚安合适吗？”

        他哼笑了一声，“你回个早安也行啊。”

        谢安一笑，“我该回个午安。”

        方朝彻听他那边好像有点人声杂音，不像是在家，他问：“你在哪儿？”

        谢安犹豫了一下，道：“在医院。”

        “医院？”方朝彻一下子坐了起来，他握紧电话问：“怎么了？你不舒服了？”

        “没什么，常规检查。”谢安答得平静。

        “检查什么？”

        “就是各项指标。”

        “你在哪个医院？”

        谢安轻微笑了笑，“你不用紧张，没事。”

        “你告诉我，我现在去。”方朝彻下床往洗手间走。

        “不用，快完事了，我在等结果。”

        “你快点儿。”方朝彻语中带着催促，“你不说我跟你急了。”

        谢安只得道：“附属医院。”

        “行，你等我。”

        没等谢安再回音，方朝彻已经挂了电话，他草草洗漱了几下，套上衣服就开门走了。

        附属医院是市里最大的医院，也是这座城唯一的那所综合大学的附属医院，人流从来不绝。方朝彻一路奔了进来，在三楼心内科的大厅里看见正坐在椅子上垂着头的谢安。

        他走过去轻轻搭了一下谢安的肩，“你怎么不告诉我检查这事儿？我陪你一起来多好。”

        “来得这么快？”谢安抬头给了方朝彻一个笑意，“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呢。”

        方朝彻看见谢安手里拿着一叠单子，在他身边坐了，“结果呢？还没出来？”

        “有一些当天可以出来，有些还要等到明天。”

        他拿过这些写着各种复杂的专业名词和数字指标的化验单逐个看了几眼，“你需要检查这么多？”

        谢安点头，“这都是常规项目。”

        方朝彻盯着谢安看了几秒，眼里有些说不出的复杂，片刻后他问道：“你吃饭了吗？”

        “没有，很多项目都需要空腹。”

        “那我去给你买点吃的。”他说着站起身要往楼下走。

        “不用。”谢安拉住他道，“我也不饿，算了，等一会儿再吃吧。”

        方朝彻只得又坐了下来，他看着谢安：“下次你再来，叫上我。”

        谢安只是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医院的嘈杂往来仍旧不绝，有些地方人流密集得让人透不过气，但这些年，这样的场景，谢安也早就习惯了。

        自从母亲离开他，他上初中的那三年，都是小姨陪着他来做检查，每年两次，后来上了高中，他就自己来了，他不愿麻烦别人，也不想别人为他提心吊胆。

        他从来都没对任何人说过，每次检查完之后，等着取化验报告之前，对他而言无异于一场审判，倘若哪一项指标异常，倘若他从医生的面目中捕捉到一丝迟疑，他都不免会紧张得出一身冷汗。

        一年一年，他就是这样过来的，当医生告诉他一切正常的时候，他会在心里重重地舒一口气，他知道，这是上天又多给了他一些时间，他还可以活着，还可以继续活下去，尽管这样的活法心力交瘁。

        早在十一岁那一年，他就被判了死刑，只是这个缓期有多久，他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就连医生也不知道。

        尽管医生说过，他这个罕见的病，不适宜再做手术，但如果依靠药物，保养得当，生命是会延续下去的。但他也知道，这种延续终究不同于健康人的自然死亡，总有一天，他会因为心力衰竭而消失在这个世上。

        所以现在他活着的每一日，每一刻，他可以视作一种馈赠，同时也是一种无可挽回的消耗，这枚引线的终端连接着死亡的定时炸弹，始终压在他的心底。

        但他不想告诉任何人，也包括方朝彻，这两年他也渐渐想明白了，这就是他的命途，既然如此，他宁愿独自背负着这枚无声的炸弹，直到他无声无息地消失。

        方朝彻握了一把谢安的手，他发现他的手指竟然发凉，他不由看向他：“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谢安只轻声一答，他心里是紧张的，因为眼前又将是一轮审判，但这种紧张同时也让他意识到，他是想活着的，是的，他是那么本能地希望自己还能继续活着。

        也许这种渴求要比之前更强烈了些，也许是的，因为眼前坐在他身边的这个人，谢安想，也许是因为方朝彻，这个走进他日趋枯竭的生命里给他带来了一些快乐的人。

        他希望能活着，和他一起继续活着。

        方朝彻看出了他的不安，他索性一把攥住了谢安的手，谢安看着他，轻微笑了笑，他把身侧和方朝彻十指紧扣的手用力捏了一下，靠在椅背上的方朝彻不禁皱了皱眉头，转而却又笑了一下，没说话。

        从医院往外走的时候，俩人都挺高兴，因为目前的结果都很正常。

        “走，请你吃饭。”方朝彻畅快地在前面快走了两步，他回头看谢安，像个雀跃的孩子。

        他觉得自己好像很长时间都没再体验过这种高兴，是那种轻松又通透的高兴，打游戏比赛赢了、考试发挥超常，哪怕是和谢安一起那什么的时候也都不是这种高兴。

        他俩一路穿出医院的大门，“吃什么？”谢安笑着问。

        “当然是随你啊。”方朝彻说，“你能吃什么就去吃什么。”

        “就近吃吧，我饿了。”谢安道。

        方朝彻看了看周围，指着马路对面道：“那边有面馆。”

        谢安知道他这是在迁就自己，他道：“吃肉去吧。”

        “别得意忘形了，空腹你还要大鱼大肉？”方朝彻嗔了他一句，“你不养生我还得养生呢。”

        谢安一笑，没再多言，只随着他往马路对面去了。

        进了面馆，他俩点了两碗面就风卷残云地吃上了，好像今天的一切都很顺，很畅快，就像碗里的面条。

        外面的空气里有柳絮在飞，飘飘扬扬的，漫天尽是，街上的人很多，许是假期的缘故，所有人都往城市的中心涌，谢安隔着小饭馆的玻璃窗漫不经心地朝外面看，今天是一个明媚天。

        他想起刚才方朝彻在医院里问他的话，他问他，如果结果有问题会怎么样，他只是回答可能会调整药量，他不想让方朝彻以为这是很严重的事，他不可能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结果就是他会死得更快，他尤其不愿意牵涉到的就是在终点等着他的那个“死”字。

        他自己也并不清楚他对他说谎的意图何在，也许只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自己背负这些，可能他更希望的是在哄骗方朝彻的同时也能哄过自己。

        但是他心里终究还是存着明媚的，他想，他对这世界、对他自己仍存了一些希望，他心里仅存的这些许能量，可能是源自他爸爸。

        儿时他爸在如今他住着的那栋房子里，在那架钢琴边，一首即兴的乐曲毕，他爸看着站在旁边的他说过一句话，而这句话他始终记得。

        “还是要怀着最大的善意在这个世界生活。”

        好像也是这样一个明媚的天气，有阳光洒进窗户里，他记得，他一直都记得。

        “谢安，你要记得，爸爸这一生还是幸福的，我希望你也能和我一样幸福。”

        他爸的话越来越少，越到后来，谢安越能记得清楚他说得为数不多的那些话。

        他记得后来他爸独自在那栋房子里足不出户地谱曲、演奏，案前堆了一摞摞杂乱的书，他就埋在书堆里，在稿纸上写字，一字一字地写，只有一个沉默失声的背影。

        尽管他爸遭到妈妈的嫌弃，甚至鄙视，但他们也曾真切地相爱，并且那爱可以浓烈到不顾一切，可以让他爸放弃一切优渥的条件去追随妈妈。

        还有谢安，这个名字，也是取自他们姓氏的组合。他也曾怀疑过，他无法理解那样的爱为何到最后会演变成无法挽回的厌恶，甚至会殃及到自己。

        生活，也许是生活的质地的确过于冷硬，也许是女人总是要更实际一些，对生活的种种条件往往会更渴望保障吧。他不知道，他父母的悲剧，似乎在他心里深种了一个意念，让他悲剧性地认为，情爱也不过如是。

        但是他爸还是告诉他，也许在别人看来他这一生潦草、荒唐，甚至可笑，但是他仍然觉得幸福，他也许觉得他没有辜负自己，可能这样就够了，他希望谢安也能这样。

        只是有些时候谢安自己也不知道，他爸爸所说的那些幸福，那些温存的善意，在他的生命里，他又能延续多久。

        他俩吃过饭又走回到了街上，穿过马路，陷在满城纷飞的柳絮里。

        “你是不是得回去吃药了？”方朝彻问谢安。

        “我带了。”谢安说，他正要去医院旁边的小商店里买瓶水。

        方朝彻没跟着进去，他站门口从裤兜里掏了支烟点燃了，他脑子里还在回想谢安在医院里苍白的神情。

        他正瞧着脚下的地砖愣愣出神，却听见一个声音在背后叫他。

        “方朝彻？”

        他回头，不免有点诧异，“你怎么在这儿？”

        林菡正站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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