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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夕兆看看冥莪,又看了看逐渐升起的朝阳——如果那可以称作为朝阳的话——沉默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还是不太明白,请解释一下。“

        冥莪说:“这是三十天前的太阳。”

        夕兆仔细听着,默默不语。

        冥莪继续说:“之前对你说过,创造这个世界的执笔者不知出于何种缘故不再继续写下去,而执笔者停笔的地方正是春厄来到的时候。春厄原本并不是亟待解决的问题,它原本只是每一年都会出现的一种天灾,我们还有精力应付,可是当世界不再前进,刻世之树不再继续生长之后,春厄到来的那一个月开始无限循环,于是这致命的春天变得漫无止境,我们的生存空间被春厄逼迫变得越来越狭小。现在这个下城,已经是目前规模最大的人类群居地了,这还是依附刻世之树仅存的树干建造城市的结果,实际上,这样岌岌可危的安稳已经很难持续更久。在三年之前……在三十六次循环的春厄前,我们能够居住的地方远比这个城市广阔。“

        夕兆点了点头:“我大致明白了,可是关于这个问题,我能帮你们什么?“冥莪没有立刻回答,夕兆思索一会儿又说:”关于你们世界的各种信息,我都是第一次听说。如果我看过你们世界的……“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原本’,我应该会有印象。可是我完全不记得。关于之后你们的世界会走向何方,我不觉得自己能给出什么可靠的帮助。”

        冥莪摇了摇头:“预知是贤者的责任。”她转回身去面向城内,伸手指向城内熙熙攘攘的人群。夕兆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在出现刚刚那种异样的天象后,人群的反应似乎太过平淡了。难道是他们已经经历过三十多次这样的异状,开始变得见怪不怪了么?这时候,冥莪开口解释了他心中的疑惑:“他们看不见刚才的天象。”

        夕兆脱口而出:“为什么?”

        冥莪摊开手掌做了一个收揽的手势,远处的冥火便被吸引来一缕缠绕在她手上,跃跃跳动着,仿佛有生命一般。夕兆看着她摆弄手中的火,突然灵光一闪,试探着问道:“是因为这火?”冥莪看向他,点了点头。

        “为什么……”

        这三个字刚说出口,夕兆却又止住了发声。他的确想问为什么,但究竟应该先问哪个问题?是为什么冥火能够掩盖天象变化,还是为什么他能够不受冥火影响看见,又或者是为什么要掩盖天象的变化,不让城中居民看见?

        冥莪回答了他的两个问题。

        “冥火是地心之火,数代贤者大人们不断探索,以身涉险,才发现了冥火能够阻挡春厄,以及如何引导冥火、利用冥火保护居民的方法。至于如何使用冥火掩饰天象变化,是散洇实验后发现的。”

        “普通人不会发现自己身处三十日重复一次的轮回之中,因为他们体内没有刻世之树的种子。每一个轮回重新开始,他们就会失去上一次轮回的记忆。夏庭认为不让他们亲眼看见天象异动更有利于维持现在的安稳,一定程度上,我也认同。”

        “种子?”

        “被刻世之树选中的人,体内会有刻世之树赐予的种子。这样的人,或多或少有着不同寻常的能力,住在夏庭中的人,护队、卫队,基本上体内或多或少都有刻世之树的种子。”

        听到这里,夕兆也不自觉看向城市之内喧嚷而又充满生机的景象。这些人始终生存在春厄的威胁下,人人脸上却都不见颓色,争吵声、叫卖声、欢声笑语……各种声响混杂一体,在名为生活的锅炉中沸腾,咕噜咕噜冒着泡泡,入眼一片车水马龙。以冥莪的话来判断,现在这个世界的处境绝不算妙,说是趋近末世也不为过,可是这些人却还是那样生机勃勃。他们是看不见近在咫尺的危机吗?还是他们是知道如今的平安日子过一天少一天,才用尽全力去过每一分每一秒?甚至说,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己身已经身处危机之中?他们被夏庭粉饰的短暂安稳欺骗,天真地以为眼前的平安将会一直持续下去,未来只会变得更好而非相反,殊不知他们已经身处悬崖边缘?

        想到这里,不知为何,夕兆觉得自己与他们其实身处相通的处境。他抓在城墙边缘上的手收紧了。夕兆看向冥莪:“我能怎么帮你们?”

        冥莪说:“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刻世之树不再生长,陷入了沉睡的状态,想要世界线继续推进,我们所知的办法只有让刻世之树苏醒过来。至于具体要怎么做,散洇也没能占卜出来,所以只能挨着尝试一切可能激活刻世之树的办法。”

        夕兆听着,没有放过冥莪话中一语带过的散洇,他装作尽量不在意的模样提出了早埋藏在心中的疑问:“有一个问题,我不知道是否应当问……”

        冥莪十分果断地打断他:“问。”

        夕兆看了她一眼,把持着自己的语气发问:“你们是如何知道自己身处的世界,是由与我有关的执笔者所创造的?你们又是通过什么手段找到我的?执笔者与你们世界中的刻世之树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刻世之树和执笔者一样,可以影响世界的进程?”

        冥莪似乎并不意味夕兆会提出这样的问题,简短而有力地说道:“这都是贤者的预测。”

        贤者?脑海中冒出某个不靠谱的身影,夕兆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确认一般问道:“散洇大人吗?”冥莪点了点头:“没错。”她又看了夕兆一眼:“不用叫他大人。”

        “看起来,贤者似乎是一种极为特别、神奇的存在……”夕兆侧面打探着问,然而冥莪似乎完全没察觉他的意图,直接确认了他的试探:“是的。即使是散洇那样的人,也是继承了贤者的衣钵,是十分重要的存在。”

        “看起来,你们对彼此十分了解……”话刚说出口,夕兆心中就一惊,他怎么会说出这种心里话?从小他就习惯了将真实想法藏在心底,保持缄默是减少受伤的最有效手段,这本来已经成为了他根深蒂固的下意识举动,可现在他却在恍惚间,不知不觉间说出了自己内心突然萌生的一个念头,怎会如此?他立刻噤了声,期望冥莪没有听见刚刚从他口中溜出的疑问。

        然而事与愿违。冥莪微微歪了歪头,一双近乎透明的,玻璃一般的眼珠望着他,说:“散洇是在我身边最久的人。”

        夕兆心烦意乱地点了点头,没有多问。最开始,他不自觉提出问题后,内心满是诧异和慌乱,只想着冥莪忽视他的疑问,但是听到冥莪的回答后,他又觉得有些烦躁和意外。这实在不合常理。散洇和冥莪的关系,他今早已经听尥讲过,自己也亲眼看见过,内心也早有对应的准确推测。按理来说,应该早有准备,不至于听到冥莪的回答后觉得意外。可是内心这股油然而生的烦闷惊诧究竟从何而生?为了压制内心各种各样的情绪,他深呼吸了几次,终于觉得内心平和了一些。夕兆对于管理自己的情绪有着十分充足的经验。不论是在那个暴躁的父亲,还是多事的同学面前,他都已经无师自通了避祸的本领,那就是无视内心的各种情绪,将其深藏起来,这样就不会被情绪所影响,也就不会给自己招致更多的打骂或者麻烦。十几年来,他都一直这样做,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连自己的事都觉得无所谓,像是看待他人之事一样漠视自己。现在只需要一样做——

        夕兆很快冷静下来,直视着冥莪澄澈的双眼,放心地看见倒映在冥莪眼中的自己已经回复正常。

        “我明白了。”

        “那我们现在回去找散洇——”

        “请等一下。”夕兆打断了冥莪,在后者询问的目光中,夕兆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理所应当,“我想逛逛这座城市,可以吗?”说完,夕兆看着没有立刻答应的冥莪,有些心虚。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言下之意是还不想现在就回去夏庭,不想立刻面对——什么呢?是他答应的帮忙,还是……散洇?

        冥莪思考了一会儿,说:“我认为现在最好先回去。”

        夕兆还欲争取两句,却没想到尥突然从不知道哪个地方冒了出来,一开口就帮他腔:“冥莪大人,就让使者大人去看看,也没什么不好吧?有我一直暗中保护着,现在离春厄来袭还有好几天。更何况,这也是让使者大人好好散散心,放松一下的可贵机会啊。”

        夕兆有些意外地看向尥,后者正板着脸装作一副正经模样与冥莪对视,然而冥莪一直没开口,尥的后背越发绷得直。夕兆对他人情感变动一向敏感,从尥的各种细微动作中看出其实他心中也没底,甚至还称得上十分害怕。夕兆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既然尥这么怕冥莪,何苦为自己出头?只要让他多说几句,把冥莪绕进去,以夕兆的判断,冥莪直来直往的性格,不会为难他,不答应他合理的请求的。不过,想到这个看起来比他还要小的少年是在为自己说话,夕兆便主动开口为他解围。

        “冥莪,我是真的很想去看看,也是为了更加深入地了解自己现在身处的世界。如果你有什么顾虑,不妨告诉我,这样我也好衡量一下孰轻孰重,再做判断。”

        冥莪终于将她的视线从尥身上移开,后者顿时松了一口气,十分感激地看着夕兆。见夕兆毫不畏惧地与冥莪对视,心中更是对夕兆增添几分钦佩之情。冥莪没有像刚才用目光的威压压迫尥一样对待夕兆,夕兆见她模样,大概猜到她是真的在按照夕兆的话,考虑着利弊。最后,她终于点了头:“我陪你一起去。”

        夕兆露出一个微笑,尥更是表现得比夕兆还开心,发出一声欢呼。下一秒,冥莪冰冷的声音传来:“尥今晚过来加练。”尥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变成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他一边苦着脸,一边审时度势地退入阴影中:“是!”

        穿着卫队的队服逛街,虽然不会被退避三舍,但还是和寻常人有一定距离。夕兆说出这个考虑后,冥莪便带着他进入一家服装店,为两人各买了一件寻常衣衫。结账时,冥莪说:“记散洇账上。”服装店店员顿时露出了然的表情,热情洋溢地为他们包装好换下来的衣服,热情洋溢地将他们送出店门。

        在门口,夕兆问:“散洇是这里的常客?”冥莪面无表情地点头:“城里每一家吃喝玩乐的店面他都是常客。”

        夕兆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他们不知道你和散洇的身份吗?”

        冥莪摇头。

        他们行走于街巷之中,夕兆一边走一边看,这里的城市与他所在世界的城市大为不同,房屋道路都由石砖建造铺设,城中很少看见绿色,反倒是各家各户都挂着燃烧着火焰的红火灯笼。道路上没有奔驰的汽车,有的只是和自行车十分相像的两轮车,此外就是由牛、马、鹿拉着的四轮车。还有的人直接骑着这些动物出行。人们的穿着各有特色,有的穿着繁复的衣裙,有的则是只披一层布便了事。城中鲜少看见绿色植物,唯一出现的一种类似草植的事物便是一种黄色的草叶,夕兆蹲下去细看,发现四瓣的黄色圆叶中央簇拥着一群微小的白色绒点,一有风吹草动便随风飘散。

        夕兆看了一眼沉默跟在他身边的冥莪,知道他不问,冥莪就不会主动开口为他解释。于是他站起身来,一边走一边问道:“那种黄色的植物是?”

        “夏庭培育的新物种,名字叫黄金草,不会被春厄绿化。种植在城里,做观赏和动物饲料用。”

        夕兆四处张望一番,果然只看见黄色的黄金草种植在路边:“城里没有绿色植物吗?”

        冥莪摇头:“凡是绿色植物都有可能成为诱发春厄的诱因,冥火将它们阻隔在外面,使用石块建城的原因也是为了防止绿植生长。”

        “我发现几乎每户门前都挂了红色的灯笼。”

        “那是自古延续下来的传统,植物怕火,火焰可以一定程度上趋避春厄,所以每家每户都会在门前挂长燃的灯笼。”

        冥莪有问必答的样子像极了百科全书,夕兆突然有些想笑。他们转进一条人迹稀少的小巷子里,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了打骂声。冥莪手指一动,尥便立刻现身,她刚要吩咐尥带夕兆离开,却没想到夕兆已经快步走了过去。冥莪连忙追上去,却发现那是一群小混混在欺负一个半大的小乞丐。冥莪正欲上前,夕兆却伸手拦住了她。

        夕兆脸上的表情十分陌生。冥莪停下脚步,递给尥一个眼神,尥立刻会意,身形隐入黑暗之中。那个形容肮脏的小乞丐蜷缩着身躯,就算被人踹踢殴打也一声不吭,像块倔强的石头。那些欺凌他的人似乎也觉得无趣,打骂渐渐停了下来,就在他们动作放缓的一瞬间,小乞丐猛地翻身跃起,挥手将一直藏在手中的东西刺入带头者的咽喉,鲜血瞬间喷涌出来。其他人都愣在原地,尥在一瞬间显形,将剩下的欺凌者和小乞丐全都制服在地。很快一小队卫队队员出现在巷口,在冥莪安排下将这些人带走。夕兆全程一言不发,只是盯着瘦得皮包骨头的小乞丐,难以想象凭借他这样的体魄,刚才还杀了一个强壮于他数倍的人。

        就在卫队队员要将小乞丐一起押送走时,夕兆压低声音问冥莪:“能让他们等一下吗?”冥莪看他一眼,叫卫队停了下来,之后又看向夕兆:“你有什么打算?”

        “那个孩子会被怎样处理?”

        “他杀了人。“冥莪说,“按照律法,他应该以命偿命。”

        夕兆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那如果,他是在自我防卫的时候防卫过当了呢?”

        “防卫过当?”这个陌生的形容让冥莪顿了顿。她思索片刻,看向夕兆:“那使者认为,应该如何处理?”

        夕兆看向被卫队队员押在手中的小乞丐,发现对方也在看着他,肮脏的头发下隐约露出一双渴望的眼睛。那双眼睛,纵使蒙尘仍旧布满生机,与他自己的截然不同……

        或许比起自己,这个孩子才是更值得被拯救的人。

        夕兆看向冥莪,低声说:“你已经救过我一次……能不能再救他一次?”

        冥莪沉默片刻:“如果这是你的要求的话。”

        夕兆一愣,他很快理解了冥莪的意思,缓缓握紧了拳。

        他重而又重地对冥莪点了点头:“虽然还没帮上忙,但这就是我第一个要求——给他一个想要的人生。”

        冥莪盯着夕兆的双眼:“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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