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冥莪晚上回去时，发现一个身着女装的男人端着酒杯，正坐在他们房子客厅的沙发上侃侃而谈。这个人冥莪并不陌生，当初安排夕兆住处时，部下给她提供了好几处选择，此人档案也在其中：汶辛，27岁，信塔派送部人员……最底下有一行小字备注：“异装癖好者”。

        见到她推开了门，汶辛礼貌地站起来和她打招呼，冥莪的回应称不上热情。她当初决定选择这里为夕兆置办住处时，的确有想过他或许会和汶辛合得来，却没想到这才刚搬来第二天，两人之间关系已经熟稔到能够邀请对方来自己家中了——不，等等。夕兆朝她投来的目光似乎有些……求助的意味在？冥莪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终于决定待会再进房间处理公务，转而在沙发上大刀金马地坐下。

        她的到来让夕兆和尥都肉眼可见地变得有些不自在：尥是紧张得乱动，夕兆则是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冥莪的目光，只是一味地吧视线投向一旁的汶辛。可是当他直面汶辛时，又像是有些招架不住一样微微地侧开了目光。

        看错了？冥莪心想，她站起身来。而就在她站起来的同时，夕兆意外的目光又朝她扑来，两人视线相触后他又急忙移开了目光。

        ……没看错。冥莪走进厨房倒了一杯水，坐回原位时她看见了夕兆松了一口气的微表情。她这下是彻底搞不懂夕兆到底是怎么想的了。冥莪埋头喝水，暗暗想：真难懂。

        “啊，时间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一直滔滔不绝的汶辛终于显露辞意，朝众人笑了笑，又对夕兆说，“小夕，明天上班时我再来找你。”

        夕兆站起来送她，闻言点了点头：“好的，谢谢。”

        汶辛笑眯眯地揉了揉夕兆的头顶，又在他脸上捏了一把：“真讨人喜欢。”

        夕兆臊红了脸，低着头没说话。冥莪却是大开眼界，余光瞥了瞥坐在一旁的尥，后者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跳到夕兆身边，朝汶辛说：“汶姐，多谢你关照我家弟弟了！”他嘻嘻哈哈地与汶辛一边聊天一边将其送了出去。

        见汶辛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夕兆才松了口气，转过头去时却发现冥莪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何时成了尥的弟弟？”

        夕兆有气无力：“……今天。”

        “或许应该介绍你和朔正式认识一下。”

        夕兆哭笑不得：“你又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恶趣味？”

        冥莪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的似乎是散洇那张开花的嘴里惯常冒出来的玩笑话。她一直在散洇身边耳濡目染，此前却从来没有说过——她看不出这些花里胡哨的玩笑有什么实际的作用，换言之，效率低下，因此她向来有话直说，秉承言简意赅的原则，绝不说半句废话。

        可她刚才见到夕兆那副无力的模样，居然觉得有些有趣，甚至没经过思考就吐出来那些话……她立马收整好表情，没回答夕兆的问题，转而问道：“你要去信塔工作？”

        夕兆点点头。

        冥莪还想问夕兆什么时候认识汶辛的时候，尥送客回来了。他一进门，便背着冥莪朝夕兆使眼色，后者会意，想起尥与他开小灶说为了培养感情，相互分享一天的生活是重要的一环，于是开口询问冥莪说：“你今天怎么样？”

        冥莪疑惑：“怎么样？”尥捂脸默叹，心想哪里有这样问的！于是及时为夕兆补充说：“他是想问您今天都经历了哪些事，有没有什么开心、或者印象深刻的事情。”

        “哦。”冥莪点了点头，思考片刻后说，“今天去卫队巡视，监修了两道新的防卫圈，春厄没有动静，消灭了三只靠近城墙的春兽，之后回了夏庭，检查了护队的编制，召集护卫队队长开了一个小会，与笙歌部队以及卜算交接了工作，之后向贤者确认了刻世之树的情况，最后到了这里来。”

        尥无力望天，内心不是滋味：为什么冥莪大人说出来如此像汇报工作呢？眼看着夕兆也跟着开始汇报一天行程，尥只好带着忧郁的笑容默默走开。

        “这么说，你是先发现汶辛住在隔壁，萌生想去信塔工作的念头后，又发现她正巧也在信塔工作？”冥莪总结道，“原来如此。”她嘴上这样说，其实早知道汶辛的身份，只是没料到夕兆会想去信塔工作，这倒是给他和汶辛平添不少接触的机会。冥莪想起今天她去见散洇时，后者说的一句话：“小兆或许会和他的新邻居很合得来呢。”这也是贤者之眼看见的？还是说，最开始汶辛旁边这栋房子的资料就是他塞进来的。总而言之，散洇似乎有意安排夕兆与汶辛碰见，其中一定有他的目的。冥莪决定下次见面逼问一番。

        她又问：“所以，你在信塔担任什么职位？”

        “分配信件。”夕兆说，“汶……汶姐推荐我干这个，说是会带我。”

        冥莪微微颔首。

        几人话完“家常”后，便各自回房休息。

        夕兆躺在床上，突然道：“尥，你去吧。”

        尥从桌子后头冒出来一个脑袋：“现在吗？”

        夕兆微笑：“你现在不去，待会儿冥莪休息了，难道还要拖到明天？既然你都写好了，那就直接交给冥莪，免得犹豫到明天又开始后悔。”

        他们说的正是尥在夕兆参谋下写给自己弟弟——亲生的那位朔——的信。写信的建议是夕兆提出来的，他认为有些话不便当面说出来，可以诉诸文字，或许能够达到比当面沟通更好的效果。这样或许能够化解兄弟两人之间的矛盾和误会。尥被他说得心动，磋磨两天，在夕兆的帮助下终于写好了一封厚厚的信件，却始终还在踌躇是否要交给朔。

        尥站在原地，神色挣扎地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说：“我这就去拜托冥莪大人帮我交给朔。”

        夕兆对着他鼓励地微笑。他看着尥走了出去，心中微微安定下来。这就当是还你愿意帮我寻找日常的幸福的回礼吧。夕兆在心中默默想道。

        日常的幸福……即使他这样的人，也有机会获得真正的幸福吗？他脑海中浮现出今天下午在信塔的一幕：他握着笔，在“男”与“女”的选项中两相为难，而汶辛面对他的茫然，没有露出惊讶或者安慰的表情，只是微微叹了口气：“这样啊……看来你也一直很难过啊。”

        夕兆惊讶地抬起头，不仅为了对方那理所当然的语气，还为了汶辛口中的那个“也”字。

        汶辛撞上他的目光，并没有急着避开，而是大大方方地笑了笑，带着宽慰的意思：“我也曾经经历过这些呢。那个时候我既迷茫，又困惑，每时每刻都觉得无比煎熬。我甚至开始怨恨上天，为什么要让我经历这些……”

        夕兆默默低下头，藏起了自己的表情。

        “——既然现在想不出答案，那就不想了！“汶辛语气一转，分外开朗地将夕兆夹在手指中间的笔抽出去，“这种事情急不得，慢慢来就好了。再说了，就算你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日子还得一样过，是不是？”

        夕兆固执地低着头：“……这样的日子有什么过头？”

        汶辛看着夕兆的发顶，笑叹了一口气，在夕兆面前蹲下：“小夕，你觉得我是女性还是男性？”

        夕兆盯着汶辛的膝头，沉默片刻：“……女性。”

        “唔，这可有些稀奇呢。”汶辛笑了笑，用随意的口吻说，“大多数人一看我的体格，便能一眼看穿我男性的‘真面目’。小夕为什么觉得我是女性？”

        夕兆嘴唇微张，但话到嘴边，他又耗费一秒钟斟酌才选词择句说：“你给我的感觉……”

        “哈哈！”汶辛张开鲜红的嘴唇大笑起来，听起来十分愉悦，“我真高兴能听见你这样说。小夕，你的感觉无疑给了我很大的肯定，可是，那些觉得我是男人的人的看法也是一种事实，对不对？”

        夕兆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么，你们谁说的才是正确的呢？”

        夕兆抬起头，望进汶辛那双清明、自信的眼睛中：“……我不知道。”

        汶辛伸出蔻丹鲜亮的手指在夕兆面前摇了摇：“正确答案是，谁都不对。关于我自己的性别，我自己说了算。”

        夕兆怔怔盯着汶辛唇角的弧度，突然觉得那鲜红灿烂得有些刺眼。

        “你……”

        “然后，我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夕兆再一次愣住，呆呆看着汶辛灿烂但略带萧索的笑脸。

        “做到完全无视他人的看法是很困难的。即使我下定决心要依从内心而活，别人的声音依旧在不断影响着我。你知道吗？每次塔里统计身份信息，性别那一栏我都是闭着眼睛勾的。”汶辛狡黠地笑起来，“这是我的小秘诀，你有需要，也可以试试。”

        “小夕，我想对你说的，其实是，即使身上背负着这样沉重的谜团，我也一样可以活下去，还可以活得好好的。我曾经想过，上天让我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难道是故意捉弄我吗？要是我因此过得不好，岂不是正中了那些鄙视我的人，看笑话的人的下怀？所以我越是痛苦迷茫，我越要好好生活！后来我认识到，我或许只是生来如此。既然如此，我得到了这份生命，就要完全把握自己的人生。只要我还活着，或许就还有得到答案的一天。我已经为了这个谜题经历那么多坎坷，要是人生的最后，我对这个问题仍旧不明不白，那岂不是太亏了？”

        汶辛掷地有声的宣告还回荡在夕兆耳边。她……他……汶辛远比我勇敢。夕兆想，我甚至不想去面对。一旦直面，只会唤起痛苦的回忆。他不想知道答案，只想永远地逃避。

        可是……即使不去看伤口，疼痛却始终存在。只要活着，总有得到答案的一天吗……夕兆想，他已经经历了自己所能想象的最剧烈的痛苦，如果再一次撕开伤口就能帮助它愈合，让一切变得有回旋的余地，让摘下名为“幸福“的星星变得可能的话，他愿意一点一点削掉腐肉，挖去烂筋，直面自己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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