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李温禾展开另外一张笔记纸。

        “2009年10月，晴转阴。学校组织的竞赛辅导课，文理尖子班同上，还有普通重点班的同学和普通班的同学来旁听。

        我听到有人在议论我和那男孩的关系，听不太清，但是没有善意，只感受到他/她们对我指指点点上下打量。

        我很不舒服。

        我观察到，那男孩就在不远处，他绝对也听得到看得到，可是他没有任何作为，和我一样，若无其事地做题……

        我们都不约而同选择了最好的解决方案，不是吗？

        有的时候，沉默或许比起辩解更加有力……

        他好像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屑，比我更坦然更骄傲……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难过。”

        “2019年10月，阴。课间操，后桌和她闺蜜联袂而来，她们在我不远处站定，指桑骂槐，高声讲有的人就是喜欢当小三……

        从不惹事的同桌在一旁听到，忍不住解围道，什么小三小四的，你家生三胎了吗……

        她们不会在说我吧……毕竟周围没有其他人了。”

        “2009年11月，阴。我轮座的地方在班级门口，妇女之友找了很多他的初中同学来班级门口参观，这本来不算什么事儿，如果他们参观的不是我的话……

        这会不会是我的错觉？

        可是在我出去的时候，他们的目光都粘在了我身上，我听到了惊讶、不解、难以置信以及不屑一顾……

        放学后我独自穿过操场往学校大门走，我又听到有人在议论我。

        我逃走了……”

        “2009年12月，晴。爸爸妈妈来市里看我了，我很开心。

        我没有忍住，和妈妈讲了我在学校的困扰。

        在省略掉了我的一些心路历程，又极力否认我喜欢那男生，以及再三确认我们没说过话之后。

        妈妈告诉我说，这一切都是幻觉。别人议论我是我的被害妄想，那男孩似乎对我有意也是我自作多情。

        真的是这样吗……”

        李温禾想起来了，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她都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幻想，竭力阻止自己再为幻想而烦恼。

        然而事实是，她渐渐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幻想，她总觉得有人在不远处议论她，那声音嗡嗡嗡的，除了李温禾的名字她什么也听不清。她总觉得有人在打量着她，那目光含着嘲讽，不屑，或许还有一丝丝嫉妒……

        李温禾想起来，她脸红的毛病在高二后期还是没有好，反而越来越重，把她推向深渊。

        而她却像个记吃不记打的傻子，被人议论的时候，她羞愧得想去撞墙，那男孩出现的时候，她总是回避到一边的角落，忍不住偷偷眼含希冀地看他，期盼他能再次帮助她，为她解围，为她喝退那群人。

        她一次次失望，一点点加深对自己的怀疑，一寸一寸粉碎自己的自尊和自信。

        她那个时候总是想着，xx啊，你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吗……哪怕什么也不做也行，只是站在远处，对我露出一个充满善意的模糊微笑就行。

        “2009年12月晴，体育课上，我和同桌坐在绿茵球场上休息，等着下课跑回教室赶紧写作业。

        那男孩和其他同学在另一边踢足球。

        我发誓，我坐在那里绝对不是在看他，直到他的球飞过来，我才知道这伙人是我们班的……

        我和同桌谁也没有替这些人捡球，我拉着她避开了。没错，我在刻意回避他，最好叫他察觉，也和我保持距离。”

        “2009年12月晴，又是一节体育课。我的作战方法似乎很有用。在我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心态下，那些似有若无的议论好像变少了，当然，也可能是我习惯了……

        一个最近体育课上一起玩，上间操也站在一起的女同学今天放学的时候和我一起回家，她和我说，’温禾，我妈妈告诉我我不可以和谈恋爱的朋友一起玩，这样会让自己的心长草，学不进去习……’

        我知道她刚刚转到我们班，除我以外没有人和她玩，她是听到些什么了吗……她在告诉我什么信息，是在劝说我’迷途知返’吗……我或许应该和那个男孩再远一些，以后上间操也不要靠前站了，这样可以少看见他……

        我不可以再脸红了，与其对他一个男生脸红，还不如对所有人都脸红算了……”

        李温禾读完这些，内心很是感慨，这算是个什么法子啊……时隔多年，她竟然还增添了一些愤愤不平，“不做朋友就不做呗！谈恋爱就是坏人了吗？！我妈都没这样要求过我，凭什么你就这样霸道……”

        事实上，李温禾太害怕自己独自一人了……她从来没有和那男生说过话，也耻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一般告诉朋友，“我没谈恋爱，我和他好像没什么关系”。

        她采取了日记里提倡的措施，既然是从脸红来的，那就从脸红这件事儿往回找吧……

        人真的可以随心所欲地脸红吗？

        李温禾用实际情况回答，“绝对不可能！！！”因为她没想到，在她做完似有若无的心理暗示之后，她只要看见男生，脸就会红，说什么也控制不住，从毛头小伙到中老年男老师，她的脸色就像个他们的探测器。而她的灾难也随之开始……

        “2010年1月，阴。快要期末考了，最近周考成绩波动有些大，我不可以再想有的没的了。

        但我真的很难受，妇女之友好像在数我一共对多少个男同学和青年男老师脸红，他一到课间就伙同一群女生高声议论，说什么’人至贱则无敌，有些女的就是博爱，见一个爱一个，前两天是7个，现在都13个了！毫无廉耻……可怜有的人叫她玩的团团转，殊不知人家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儿！’

        他们真的这样说了吗？我怎么连数字都幻想出来了……

        我的听觉出故障了吗，还是我的脑子出问题了？！！这些都是我的幻想对吗？

        我真的那么令人恶心吗？

        我竟然想辩解，就算我那么不堪，我对那个男孩并无戏耍之心。

        我和他都算是身处于所谓的舆论漩涡了吧……

        xx你来问一问我好吗？不要听这些人说的话。我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你，包括承认我有一点喜欢你。

        脸红不是因为喜欢，而有的时候，确实是因为喜欢才脸红。”

        李温禾觉得自己当时有些太较真了，何必要弄清楚这些？把一切摆在台面上说有能有什么意思……

        她庆幸自己当时因为懦弱和自尊，死死按下所有不快，怨愤，不甘，没有和一些人起正面直接的冲突，也没有冲动之下找那男孩问个明白。

        她没有魄力和班上最大的小群体为敌，也没有勇气把自己的内心剖白于人前。

        李温禾叹了口气，继续往下面看。

        “2010年1月，晴。学科竞赛下发通知了，假期会有大学生来给我们补大学的课，要保持好成绩，好好努力再接再厉！”

        “2010年2月，阴。那个讲物理的小老师水平似乎真的不怎么样，她答疑解题要好久啊，解题方法也很老套，和书里的一模一样……有些不想去了。”

        “2010年2月，阴。我听说那个男孩也要来上物理课，我不想和他接触了，我不想再脸红了，这样太影响我学习了。我已经和妈妈说不去上物理课了，反正课上讲的我基本都会，去那里也是在确认自学的东西有无遗漏。”

        “2010年3月，晴。开学了！这个学期要好好学习，用学科竞赛成绩证明自己，捂住小人的嘴！！我明明所有心思都在学习，哪有时间想你们说的破事儿！”

        “2010年3月，竞赛模拟成绩出来了，不够理想。我有几道题做错了，不是我不会做，只是我算错了数，可能是因为紧张吧，我明明是考试型大心脏选手啊！

        也有可能是因为考试的时候，那男孩坐在了我的前一排。我太怕他的存在影响到我，没想到自己影响到了自己……

        老师说我调整心态，这个水平冲击金奖很有希望，我会继续努力的！一定不要辜负老师的期望！！！”

        “2010年3月，课间操。我和朋友一不小心被人从后面挤到了前面，那男生就站在我左前方不远处。

        我下意识瞅了那男孩几眼，被站在他身后的妇女之友抓包，他恶狠狠瞪着我，表情无比嫌弃，冲我吐唾沫，还小声骂了一句大傻x，口型和声音都对的上。我左边是一位刚从外地转来上学的女同学，旁边是妇女之友的好闺蜜，并且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我没聋，也不瞎，不是幻觉，没有敏感，无疑是在骂我了……

        随即妇女之友上前对那男孩说了什么，两人笑呵呵打打闹闹之后又站回原处。

        我崩溃了……后桌八卦过，那男孩和妇女之友是发小，从小玩到大，穿一条裤子。

        妇女之友在做什么他都知道，他都默许，甚至有可能是他授意……

        那些骂我的人，议论我的人，羞辱我的人，肆意谈论我的人，妇女之友的功劳占了大半边天……

        我的“青睐”像是他们生活中的调剂品，被拿来吹嘘，交流，鄙夷、践踏。

        我该有多么蠢，竟然以为那男孩喜欢我，并且在这种情况下，仍然对我有好感……”

        李温禾合上笔记纸，认真折成方块放到抽屉深处。

        时至今日，她仍然不愿相信，那些事儿和那男孩或许有关。而事实是，他并不是因为李温禾脸红而被无辜牵扯的路人，而是这件事的另外一个正反立场未知的主角。

        李温禾翻开日记本，找到2009年到2010年之间的那段空白，上面有好几个用记号笔反复打叉的名字。

        是妇女之友和他的跟班，后桌和她闺蜜，外班不知姓名的乌合之众，文科尖子班的八卦团体……以及那个男孩。

        李温禾为自己的幼稚而发笑。这纸页上曾经用铅笔写满了控诉，之后又被她欲盖弥彰地擦除。只是这些话写得力透纸背，现在还能辨认出一些字迹。

        都不需要看，李温禾现在都还能背出这上面的一句话，“这些人是在向二十五楼吐口水，口水迟早糊在他们自己脸上！！！如果这还不让他们收敛，那我就亲自站在二十五楼往下面泼开水！！！”

        李温禾哭笑不得，那些人可能不知道，一脸苦大仇深便秘神情的她平日里一声不吭，殊不知背后她把能想到的邪恶的话语都写在了这里，画着圈圈狠狠地诅咒他们。

        对那男孩失望还不足以让她逃命一般地远离学校。当时好像还有一件事儿来着，李温禾强迫自己回想。

        她在心里补齐了一则日记。

        “2010年3月，晴。那男孩大张旗鼓地送了我后桌的同桌一个生日礼物。

        在我看来，那就像个定情信物。

        后桌的同桌很优秀，长得和他前女友很像，明显是他会喜欢的类型。

        原来他时不时跑到我这里晃悠，是为了接近她啊……

        过去一系列事件终于形成了诡异的闭环，原来一切真的只是我的幻想，敏感，自作多情。

        然而我并没有被害妄想，我始终坚定相信，脸红是真的，那些骂我的话是真的，而我的内心坍塌……也是真的。

        我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我不想再面对我自己了，如果有机会，请让我永远离开这里吧。”

        李温禾很幸运，老天爷给了她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b大少年班到她们学校招生了。

        那段时间，她每天心里念叨的就是要去少年班，做梦的时候念叨，休息的时候念叨，被人议论羞愤欲死的时候更要念叨……

        她本来底子就好，为了实现b大少年班的梦想，更是玩命一般的努力。最终她得偿所愿，获得学科竞赛金奖，拿到了那个机会，并在老师和家长的惋惜声中果断选择离校，毕业，远地求学。

        时至今日，李温禾仍然感谢自己当时的选择，她在后来的日子里重新躲回了乌龟壳，时不时探头探脑闹个脸红，之后又迅速缩回去，假装无事发生。

        她竭力向外界发出“我坦然平和地看待自己，对待他人”信号。

        她在女性朋友眼里优秀，谦和，平易近人，乐于助人。

        她在男性熟人眼里沉默，木讷，清高，孤傲。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李温禾疲惫地躺在床上，有时也会想，那男孩究竟在那一系列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真的对她一点点朦胧的好感也没有吗？

        李温禾自欺欺人地想着，那孩子还和她换凳子了呢……虽然换给她的凳子吱吱嘎嘎，有那么些许的瑕疵。

        她再也没有办法自欺欺人，可再也没有人在她心里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了，或者说，她再也不允许别人以这种方式留在她记忆里亦或是走入内心。

        大学时期到现在，每当看到别人成双成对，她总忍不住想着，如果当初那个安静做题的少年当真喜欢她，并且足够勇敢，和她说上一两句“我们都好好学习，以后都考a大”这样的话，李温禾的样子是不是会和现在很不一样？

        她还是那个积极自信的天才少女，而她身边有一个可以与她比肩的向上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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