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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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后两道视线的注视下, 徐质初恍惚觉得自己像是个被剥光了凌迟的罪人,占位了面前人的女儿已经是罪该万死,现在竟然又妄图占据身后人的儿子。
理智清清楚楚告诉她应该说不, 在徐夫人拿出证据来什么都不要承认,这样她还有退路。她可以把这件事丢给徐经野去解决,也可以就此反悔不再跟他来往,可是这一刻的嘴唇就像是粘住了一样无法启开,被一起粘住了还有她的昏沉思绪, 长久以来深重折磨着她的负罪感, 今天究竟是解脱还是毁灭?
身后的人久未等到她的回话,已当她是默认:“他已经知道你妈妈的身份了是吗?”
她恍恍惚惚:“嗯。”
“是你告诉他的?”
“不是。”
“那他是怎么知道的?”
徐质初轻轻摇头。
徐夫人厌恶拧了下眉, 又很快冷淡隐下去,维持着她高傲的长辈形象:“我不知道取消订婚到底是你们两个谁的主张, 如果是他,你应该很清楚他这样的行为是出于什么。”
“他错把跟你长久以来的亲情错认成了别的东西,但是你从始至终是清楚的,不像他一样不知情。你不应该,这是明知故犯。”
“如果想要取消婚约的是你, 我真是不敢继续去想你的居心。”她故意停顿,剜了眼面前人的脸, “你想取消婚约和他在一起?那你这连喜欢都不是,你是要毁了他。”
徐质初忍不住出声:“我没有。”
对方的声音逐渐和山间的风声一起变得凌厉:“如果他跟你在一起, 要承受什么, 你想过吗?他是徐氏未来的继承人,应该明媒正娶门当户对的人, 就算不能门当户对也要家世清白, 娶你算什么?”
“退一步讲, 就算是你能接受跟他不公开关系,甚至说就算是你愿意做情人,假如被外界发现会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而且这样的关系又能有多少稳定性,你就算不为他考虑也要为自己想想吧?”
“从始至终你们两个的关系都是处于一种信息不对等的状态,你们没有血缘,你知情,他不知情。在你们相处时,你是不是早就没把他当作哥哥了?你是不是早就用对待男人的方式对待他了?这难道不是一种恶劣的欺骗吗?”
天空中隐隐滚起闷雷,空气逐渐变得危险湿润。
徐质初身体隐约开始有些打晃,但声音仍旧镇定:“我没有欺骗他。他是成年人,有判断自己感情的能力。”
徐夫人冷笑一声:“如果有人特意打着亲情的幌子去欺骗他的话,他错误判断也情有可原。”
徐质初苦涩扯起唇角:“您的意思全都是我的错,是吗?”
“现在争论谁的错没有意义,我要看到的是错误停止。”
徐夫人冷漠抬起下巴,居高临下道:“当初让你签订放弃继承权的时候,可能你心里就一直对我们有怨恨。但是做人不要太贪婪,这些年徐家在物质上对你没有苛刻过,未来就算不给你徐氏股份也会给你其它的东西,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你还不满足吗?你就非要徐氏不可?你有没有想过那是你的东西吗?徐氏跟你母亲都没有关系,跟你可能有关系吗?”
徐质初深吸一口气,缓慢挺直了背:“您说的是,徐家给了我很多,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从来没有对徐家怨恨过,没想贪图徐家的钱,也从来没有对哥哥有过过分的企图。”
徐夫人的耐性彻底告罄,声线刻薄拔高了半度:“那取消婚约是为什么?一起去度假村又是谁的主意?五年前你们去苏州那次当我真的不知情吗?我念着你们是孩子是兄妹才纵容你们到今天,如今说来错的是我!你现在要跟我说这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而你清白无辜?”
她试图平静回复:“这些事情确实都不在我的控制范围内,我也——”
“如果你控制不了可以告诉我,我来给你控制。”
对方冷厉打断了她,冰凉的声音和着稀稀拉拉的雨点滴到她颈后和脸上:“你妈妈原本就欠徐家的,如果不是徐家她会一辈子在村子里做个农妇,嫁人生子。同样如果不是徐家,你今天不会拥有这么多东西,就也不会有这么大野心。你会像只野猫一样,不知道被谁领养走,也不知道会烂死在哪里,无人在意。”
徐质初定定望着面前的笑脸,缓慢抿紧了唇。她的膝盖在石砖上硌得发痛,腿弯也寒得打颤,但都不及她耳畔所及的百分之一。对方最后的话仿佛诅咒,高贵皮囊下的恨意彻骨:“你没有死在福利院,好模好样活到了今天,可你这副样子对得起谁?”
“你对得起我们把你找回来养大吗?你对得起阿野把你当作妹妹这么爱护吗?你对得起周垣现在还在乞求你舅舅点头吗?你对得起你母亲的在天之灵吗?”
身侧的人伸手指向面前的墓碑,手掌的动作带起一瞬凛冽凉风劈到她侧脸上:“你今天敢对着你母亲发誓说你对阿野毫无企图你完全不喜欢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他在一起吗?!”
天上的阴云卷着雨滴彻底沉了下来。空气里阴森肃静得可怕,司机站在后面过道上无声等待半晌,见无人再作声,才打着伞走上前,替女主人撑上。
徐夫人敛起身上的戾气,优雅整了整头发,冷淡发话:“你留在这里好好反省吧。如果你能想清楚,这件事我既往不咎,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冷眼看着面前脸色越来越苍白却仍旧沉默跪得笔直的女孩子,最后警告:“如果你想不清楚,那你就要做好回到从前人生的准备。”
语毕她一刻也不愿再停留,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离开。徐质初跪在原地,怔然听着身侧雨声越来越密,许久才迟钝觉出自己肩头湿了。
她平静低下头撑住自己打颤的膝盖,长发凌乱滑下来,掩住了她的表情,也挡住了她的视线。
照片上与她年纪相仿的年轻女人在雨中微笑望着她。她在对方的注视目光里低垂着头,单薄身体在初冬的风里显得瑟缩,纱质的裙摆摇曳长久,她终于抬起脸,喃喃启唇:“对不起。”
不管徐家人对她做了什么,她在徐家人面前永远都只有愧疚。这是她给自己的枷锁,年年月月缚了太久,已经长进了肉里、血里、骨头里,她沉重不堪,并无可宣泄。
“对不起,徐女士。”
她又低声轻轻说了一遍,嘴边的白气在潮湿雨气里很快消失不见。面前人的微笑像是回应,温柔鼓励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用力深吸一口气,撑在腿上的手臂小幅轻晃,视线也因为睫毛上凝起的水雾而模糊:“占据您女儿的人生不是我的本意,但是在发现后没有勇气承认,这是我的错误。抱歉,因为我太害怕,我太害怕回到从前那样的人生了。”
她抬起眼,用雨水对冲忍住了眼眶里的温热,半晌,艰难开口:“您的女儿,我可能见过。在很多年以前。”
“如果真的是那个女孩儿的话,您现在应该也见到她了吧?jsg”
照片上的人始终不发一语。徐质初眼前恍惚现出从前的经历,细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声线也轻到近乎飘渺:“她最后的日子过得很不好。我当时很害怕自己也会像她一样,因此拼了命想逃出那个地方。”
“我没有逃跑成功,被那些人抓回来打了一顿,之后一直高烧不退,没有人管我,我以为我会死,可是后来突然被带去纹身,然后把我丢到了福利院。”
::她喃喃着:“我不知道那就是胎记,我以为……我还以为……”::
“在福利院里我过得提心吊胆,我害怕他们有一天会再抓我回去,直到舅舅来接我,我回到了徐家。”
“我以为噩梦终于结束了,我也很快发现我可能并不是徐家要找的江苑,可是我不敢求证。我以为我的秘密可以谨慎掩盖下去,直到几年之后,那些人又找到了我。”
她跪在雨里失神静默着,许久之后,空洞自语:“我好累。”
背负着秘密很累,在徐家生活很累,应付那些人很累,喜欢他也很累。
她闭了闭眼,低下头,声音在雨声里越说越细:“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他。对不起。”
吞下了秘密的风声不再凛冽,雨滴细密打着树叶飘零摇晃。她压抑着喉咙里的热意,头低得更重,单薄身体折成了赎罪的姿态,哽咽细述着自己的罪状:“我知道我这样很自私,我自己都还陷在泥潭里,怎么能跟他一起走呢。”
“但我还是忍不住想靠近他。”
“我忍不住自己微弱的侥幸心。我看见他向我伸出手,我想我也有可能会被他救上去,而不是坠着他一起陷得更深。”
她苦笑弯唇,恍惚轻喃:“我是不是真的在害他?”
回应她的是山野间的空旷风声,呼啸裹挟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低着脸闭眼默了长久,仿佛最后的忏悔,又好似最终的决心,而后她扶着膝盖,重心不稳地站了起来。
她朝照片里的人深深鞠躬,走下台阶时的步履僵硬沉重。到服务区时陵园的工作人员注意到她,撑着伞在后面追了上来:“女士,您不是开车来的吗?这里到山下还有一段路,需要帮您叫车吗?”
她摇了摇头,长发潮湿塌在头上,清丽脸上白得毫无血色,只有眼皮透着淡淡粉色。对方见多了这种场面,以为她也是位悲痛的追悼者,好心提议:“那雨伞呢?这把伞给您吧!”
她垂眼接过来,轻轻出声:“谢谢。”
可能是老天的短暂垂怜,雨势没有继续增大,却也没有减弱的趋势。她走下山的时候鞋子已经湿透,裙摆也沾着泥点,小腿被冻得冰凉,整个人看起来憔悴又狼狈。
她等了很久的出租车,回到公寓后额头有些发热,全身都没有力气。她强撑着冲了个澡吃过药昏昏沉沉爬上床,以为会是安眠,可现实却是噩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栋城堡一样的建筑,里面都是跟她年纪相仿的小女孩儿。她们全部穿着漂亮华丽的小裙子,梳着好看的头发,精致得像是玩具娃娃,一脸麻木地围观着地上的同伴。
那个人的身上全是可怖伤口,趴在地上不停颤抖抽搐,身下洇开的血迹越来越重。她躲在最后面从缝隙里害怕望着面前一幕,对方的衣服已经在殴打中被撕扯得破烂,颈后被血浸透的布料下面,隐约露出那轮破碎的月亮。
手握鞭子的女人站在一旁严厉训话。她惶恐捂住了嘴,生怕自己会发出声音,可脚下忽然有只小黑猫跑出来咬她的鞋,哼哼唧唧发出一起玩儿的邀请。
突如其来的声音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所有人都回过头面无表情看着她。她心急如焚踢着那只小猫,希望它赶紧离开,可是来不及了,女人已经走过来,微笑按着她的肩强迫她跪下去,指着那只不谙世事的猫问她:「阿苑,它是不是不乖?」
她望着对方惊惧睁大了眼,不敢回话。女人一语双关告诫:「在这里,不乖的孩子就要挨打。」
「你来打它。」
她拼命摇头抗拒对方递过来的鞭子,女人唇角的弧度始终没有起伏,抬手摸摸她的头,惋惜道:「你也不乖。」
对方说完站起身,扬起手臂,表情突变。她预感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慌不择路将小猫紧紧护进了自己怀里,它还什么都不懂,毛茸茸的小脑袋亲昵蹭了蹭她。她抱着它蜷缩起来,身后利器划过空气发出一道尖锐气音,她害怕闭紧了眼,可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
她在可疑的安静中等了一会儿,颤抖缓缓睁开眼。怀里的小猫已经血肉模糊,一只眼球挂在眼眶外,狰狞伸出爪子向她求救。
徐质初猛然从梦中惊醒,额角的碎发全都濡湿了,慌乱中一只脚踢到金属床栏上,整条腿立时疼得发麻,她却好似有一瞬忽然丧失了知觉,呆呆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愣神。又隔了好半天之后,她像是终于清醒回神,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被子里,仿佛又睡了过去。
窗外天色越来越暗,昏沉光线掩饰着见不得太阳的秘密,也掩盖着房间里藏进被子的人。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床上的被筒隐隐震颤起来,那幅度逐渐越来越大,房间里却始终只有棉质床单摩擦的沙沙声。被子下的人仿佛极力压抑着不发出声响,直至更长久的寂静之后,客厅桌上的手机无声亮了起来。
房间里的智能音箱自动接入,字正腔圆询问:“「哥哥」的来电,是否接听?”
她终于抑制不住,哭出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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