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全恳今上皆不信，不求今上偏信半分！

　　阅卷毕，该由翰林院内卿唱名，宣布最后的结果，这次结果才是学子们在科举路上最终的定名。

　　颂御回到位置时，不经意间瞥向学子队伍，她垂头在想什么？

　　等了许久，翰林院内卿并未开口，气氛更加压抑。

　　大臣们站得庄严肃穆，上位者的威压使学子们只敢俯首待命。

　　祁帝扶着龙椅淡淡开口，“君辞呢？前面来。”

　　突然被点名，君辞有种不详的预感，跟着带领太监从后排绕到颂御站的第一排，每一步走得大方利落。

　　祁帝似乎在酝酿情绪，手指一搭一搭敲着桌子。众人看向君辞，从容淡定，有种上台受赏的错觉。

　　“君辞，听说你出生微寒，父亲教书，母亲做些小本生意，七年前你母亲在台水县感染瘟疫而去，可是真的？”

　　君辞拱手垂眸，“回今上，是的。”

　　  “可在你得了会元之后，有人举报你母亲当年在台水县勾结县令盗取赈灾官银，教唆当地人抢劫救济粮，事败后逃亡，路上感染瘟疫而死······”

　　祁帝一言，满朝文武皆是震惊，叶成帷惊愕中下意识瞥过太子祁睿枢，三皇子祁睿靖和颂御。

　　是这三人的手笔？还是谁？

　　贼人之后，莫说不允许科举入仕，就是被抓到也要处置极刑的。

　　况且这贼人罪名还不小，想抢劫数十万灾民的救济物资，视人命如草芥，何等的丧心病狂！

　　这还是祁帝亲自开口询问，这件事等同降罪！

　　她死定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君辞却将手收回袖中，合眼静默，真是好算盘，原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她会下跪求饶辩解喊冤枉？还是会傲骨铮铮，全盘否认，杀寡随君？

　　站在后面幸灾乐祸的学子，心中安稳淡定——只因没听到她的声音。

　　恐怕此时君辞吓得连嘴都不知道怎么张了吧。

　　在有人几乎要忍不住怒斥之前，君辞开了口。

　　“台水县瘟疫肆虐那年，先是遭了水灾。母亲按以往时节去台水县采办茶叶，夜里山猫悄悄从山梁上滑下来，把所有的声音一起装进茶庄，整个台水县便打起鼾声。”

　　刚才还危险严峻的气氛，现在被她带入到闲趣山居的幻境中，安逸松缓。

　　“夜深处，细密不断的雨水砸在窗纸上，像针尖一样刺破了寂静的黑夜。山的那边，洪水就像一头长着‘棕色鼻子的恶鬼’，向台水县猛扑过来。飞沙走石成了它的头，巨树石头是它的四肢，它翻滚怒吼，冲向无尽的田野，那一个个辛辛苦苦支起的瓜棚，瞬间搅入浑水中，消失殆尽。有个起夜的人以为眼花，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吞入腹中。人们在巨浪尖头咆哮！母亲在山上都能看见他们一张张扭曲着痛苦绝望的脸，房屋建筑在狂浪下洗劫一空！她无能为力，只能跪下痛苦祈求神明。”

　　在场的人对于洪水的认知，仅仅是停留在苍白的文字上罢了。听她这一描述，他们都成了看客，能感受到灾民的无助，也能体会女人无能为力的痛苦，神色各异。

　　颂御以为她会面露苦态，她却没有一丝异色，云淡风轻的描述，是经历过才会如此无动于衷？

　　君辞閤眼，吸了一口气，“第二天，台水县哪里还有人间的样子，活生生的人间炼狱。泥浆和着被击碎的人骨，四处散落的器官，幸存的人手刨泥石搜寻亲人，指甲烂了手指模糊了恍若不知。老鼠，蟑螂等四害在灾民聚集区泛滥，没有粮食，灾民们开始四处游荡，乱吃乱喝。死的人太多，尸体来不及处理，不过三天，瘟疫爆发。灾民早已心神竭尽，这瘟疫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母亲常年在台水采办茶叶，和知县有过几次照面，看着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她把所有积蓄拿去买药换粮也远不够的。朝廷派发的救济银和粮分两拨，一拨快的先到达平阳府，这洪涝连带周围两个县都淹了，道阻越发难通。县衙人手有限，母亲建议用自己的快车和人手先去路上接应并置办药材。知府派信任的师爷与我母亲一同前往。”

　　“他们去了，半路遇到，连知府的信物和证人都未看，便被当作贼人乱杀一通。跟在母亲身边多年的人惶恐不已，奋起与之相搏，于是成了‘贼人’，下人带着母亲仓皇逃离，手无寸铁又怎敌得过刀枪剑戟。一路逃，一路有人死，人们怕极了那染血的刀戟，纷纷跪地求饶，换来的只是士兵更利落的割头。母亲自知逃不过，匆忙交代下人将快马留给他，自己转身朝另一路奔去······”

　　  君辞抬头看向神色复杂的祁帝，“好人还是歹人，那都是人死后才能评估的。洪水的无情，瘟疫的折磨远比不上锋利的刀戟来得更让人无望，铁蹄一遍遍碾过身体，血刀子穿心勾肠，那些人断气时都瞪大眼睛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那个逃回来的人倒是带回来一罐骨灰，只说娘亲不幸染病而去，便也相信了。待我成长些时，那下人抵不住我连番细问，终于说与我。”

　　“不瞒今上，君辞出生寒微，自知能力有限，科举入仕不若他人那般胸怀天下，但求能为母亲正名，为那些不得瞑目的伙计洗去莫须有的罪名，若说私心仅此罢了。”

　　她站在那，单薄的身形孤立无援，仿若那千年的老树走到尽头，厌倦红尘，背影有几分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寂寥。

　　君辞俯身弯腰，语气如常声音大了一些，“以上也只是君辞片面之词，全恳今上皆不信，不求今上偏信半分！”

　　场上一片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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