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巨龙

　　晚上张伟回到家，见桌上摆着四个菜。蒜苗炒肉，肉黑乎乎地卷在一起，蒜苗像反复热过许多回；炒四季豆，一眼看去就还夹生着，冬瓜汤，清汤寡水；蒸蛋鼓起个大包，满是蜂窝。庄静还穿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忙忙慌慌。

　　“做得不好，你要是觉得不行，我们再点外卖吧。我是想茹茹周末回来，给她做，怕做不好，先试验一下。”庄静不免欲盖弥彰地申辩。

　　她平时不下厨，虽然上班地点离家近，厨房里事主要张伟操持，要是张伟回来得晚，她宁愿点外卖，

　　“没事，我觉得挺好。接下来我下班时间比较规律，还是我来做好了，可以的。”张伟把四季豆端去厨房回锅炒一遍，端回桌上。

　　庄静盛好了饭，筷子摆得好好的，这让张伟觉得她稍稍着相，不那么自然，不就是他有钱了吗，但这怎么能全怪她？

　　两人坐下吃饭，像许多年一直以来都这样的吃饭，不同的是，多了几分刻意，不轻松。

　　“寒假你可以带茹茹去南海，她都念了好多回了。”张伟找话说。

　　“好，你呢，去吗？”庄静问。

　　“我啊……我不知道，到时候再看吧。”张伟茫然地说。

　　“行。”庄静没意见。

　　两人继续埋头吃饭，夹菜。

　　“这周我去接茹茹吧，和她单独谈谈，她肯定会看到那个视频的，我给她解释一下，免得她怪你。”庄静忽然说起。

　　张伟哆嗦了一下，“车出了点问题，不好修，大概得换辆新的，幸好是对方全责。”

　　“怎么了？”庄静担心地问。

　　张伟看得出庄静担心是发自真心，刚想要说别担心，忽然觉得她动作怪异，实际上，不是动作，而是僵住不动的样子，像凝固住了一样。

　　明华从旁边现身出来，在庄静的视线范围之外，“抱歉，我用这种方式打断你的晚餐。”

　　“怎么了？”张伟问。

　　“是该做正事儿了。”明华笑了一下。

　　“什么正事？”张伟茫然地问，心里却知这才是该来的，只不过，没想到明华用这样的方式，用什么法术定住了庄静，现在时间还流动着吗？

　　“教你本领，训练你，磨砺你，试炼你，让你的身体和魂魄跟得上大圣复苏，不然，也许你会被撕裂。”明华严肃，甚至有点儿凶狠地说。

　　“该怎么做？”张伟摩拳擦掌，但在家里饭厅里聊这件事很奇怪。

　　“先带你去个地方。”明华说。

　　张伟眼一花，定睛看，已头顶夜空，远近有明暗不定的灯光，车声隐约可闻，显然这还是在城市里。

　　他走了几步，四下张望，望见几个亮着灯的地标，心中豁然，“这是我家楼顶上？”

　　明华点头，“仙法深厚，难一蹴而就，这里就是你起步的地点。”

　　“好，你先教我什么？”张伟跃跃欲试，笑着说，也不免担心，“庄静呢，你让她一直那么被定着吗？”

　　“她很安全，你不用担心她。”明华冷冷地说。

　　“好吧，我该从哪儿开始。”张伟换种说法重新说了一遍。

　　明华伸手在空中捻了一下，拇指和食指像捻住什么东西，亮在张伟面前。

　　“这是……什么？”张伟不得要领。

　　“这是空气里的灵气，潘果里恩以巨斧分开洪荒与人界后，这里灵气残存的不多，但也没完全不见。你要做的第一个功课，就是感受到灵气，学会利用它们。”明华说。

　　“我该怎么感受它们？”张伟打了个寒战。

　　明华口唇翕动，念出几个怪异的音。

　　张伟头皮发麻，口张了张，却只发出啊的一声，差得甚多。

　　明华嘴动了一下，这回只发一个音。

　　张伟紧盯着，只看得到嘴唇动作，照做时舌头自然而然地在上颚弹了一下，和嘴唇发出的音叠在一起，像得十之八九了。

　　“再来。”明华当然知道张伟发得不准确，又示范一次。

　　张伟再照做，反而更不像了。

　　“第一个音最难，掌握之后，其余六个音举一反三，容易得多了。”明华安慰也是讲解。

　　张伟觉得自己像回到了幼儿学拼音时，懵懂无知，放下顾虑，只想第一个音发准确，连发了八九回，发到后来，忘记了明华发的是什么音。

　　“第四次的有些接近了。”明华鼓励道，要张伟再找回发第四次音的感觉。

　　这哪儿找得到，张伟连第四次自己发出什么音都不记得了，有何要领更无从谈起，头昏脑涨，也不管许多，连着不住地发音，先是觉得愈加偏离，后来便听不见自己发声，倒觉得唇舌间发音的动作越加纯熟。

　　忽然脑子里叮的一声响，如他自己是个编钟，被一枚小木槌给敲响，浑身都在激荡，清清亮亮地传出来，余音袅绕。

　　“对了，就是这样。”明华满脸喜色，连连颔首。

　　张伟尝试想象有一枚小木槌在敲击自己，找准位置，敲下去，发出既清且亮的声音，浑身通泰。

　　“这回又对了，就是这样！”明华欣慰地点头，手指着自己嘴，又对张伟示范发第二个音。

　　张伟如法炮制，不去追究发音的接近，而揣摩联系发音的动作，动作到位，自然会如神人敲筑一样点醒他。

　　一个又一个，花许多功夫，张伟七个音全掌握，连着念出，像口中有个精妙的乐器，舌头和嘴唇正是在拨弄这个乐器，发出有如天籁一般的旋律。

　　这下，他能看到空气里发亮的粒子，青绿蓝紫，晶莹剔透，轻盈地浮动，与他念的咒语呼应起舞似的。

　　张伟真想把庄静唤起来，欣赏这空气中难见的美景，还有茹茹，她一定会喜欢这个，宛如梦幻般。

　　“怪我没事先提醒你，让你还可以有所选择，但你跨过了一个界限，从此回不去了。你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修行者，非人非神，处在人与神之间。”明华脸上似笑非笑。

　　张伟惊讶地停下，望着明华，沉默了一下，“但我非这么做，对吗？”

　　明华点了点头，仰头望着夜空，“我们所谓灵气，其实是有生命力的生物，那些咒语是修行者与他们的契语，你可以集结它们，利用它们，就好像它们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灵气是生命，这说法张伟第一回听说，觉得颇为有趣；以前他只听李峰讲内气，练形化气，练气成神之类，觉得在有理和荒诞之间，从没想过灵气其实是种生命。

　　“我能怎么利用……它们？”张伟战栗地问。

　　“最简单的莫过于御风而行，你也从这一步开始。开始我念的，就是御风咒。”明华把先前那一个咒语又念了一番，速度稍微放慢了些。

　　张伟跟着念，多年几次，练得纯熟，便见空气中那些发亮的粒子如被磁石吸引一般，猛地附着在自己身上。

　　“很好，这是初步的术法，这些灵气已经为你所用，你想象一下，自己浮在空中。”明华循循善诱地说。

　　张伟这么想了，同时忍不住低头看，见自己脚底果然在不知不觉间离地，虽只有十来厘米，整个人已悬浮在空中；。

　　但并不是那么稳当，张伟感觉得到哪些灵气粒子似乎竭尽全力也就只能将自己托在这个高度，摇摇欲坠，这让他也小心翼翼的，唯恐灵气粒子力竭，托不住自己掉落下来。

　　“你可以飞得更高些。”明华嘴角微微翘起，似乎在讥讽张伟胆怯。

　　张伟考虑了一下，让自己往上升了一米，明华立即也飞升起来，依然和他一般儿高。

　　“我不行了。”张伟吃呀咧嘴地说，感受到重力明显在将自己往下拽，长久以来自己缺乏锻炼，身体太痴重了，灵气粒子苦苦支持，能量耗尽也说不定的事。

　　“没关系。”明华轻声安慰，像安慰临终的病人。

　　张伟朝下看了一眼，头皮发麻，浑身打颤，下面一米处哪儿还有地面，地面少说也在四五十米之下，黑黢黢地看不清。

　　“你不会掉下去，除非你打算让自己掉下去。”明华哂笑着说。

　　张伟啊的一声，急速地坠下，自由地落了三四十米，身子打平，就快要坠地时，忽的悬住；少顷，他自己升上来，回到明华面前，既惶且怒。

　　“刚刚我们站在楼顶，你把我移过来的？”他质问明华。

　　“是你自己这么想，我配合了一下。”明华笑着说。

　　“我没这么想！我想的是，我可以稍微飞高一点，最多两三米，然后前后进退一些，但都在楼顶的范围内，绝不能飞出去了！”张伟咬牙切齿地说，不过是恼怒的余绪，不管是谁决定的，总之最后都达到了效果。

　　明华宽容地笑，不与张伟争输赢，“现在你可以前进后退了，想怎么飞都行，只要别撞进别人窗户里，我看都行。”

　　“有镜头盯着我们拍怎么办！”张伟低声怒吼。

　　“也许有人看见，但光线不足被拍进视频里。”明华早考虑过这个问题。

　　张伟无力反驳，总觉得这不对，气呼呼猛地上冲，一直向上，像一道垂直向上的风。长安的夜与热闹越来越远，变作发着光亮的炉底灰一般，地面上好些没那么亮的区域也渐次地展现在眼中，都是人间的烟火，可以温暖人。

　　愈往上，愈是凄清，只有远处夜航的客机发出微弱的闪亮缓慢地飞行，其他什么也没有。

　　凌空而行，自由自在，无所羁绊，这滋味好极了；要不是张伟记得刚刚从晚餐饭桌上几个跳跃到这里，他会怀疑这是个梦，热苏斯为他布设的梦境，如果热苏斯从下面突然蹿到面前，露出捉狭的表情，他不会感到惊讶。

　　明华由后出现在他面前，“看来你已经掌握了御风而行。”

　　“好像不太难。”张伟说，心里有些空荡荡的。

　　“这是个开端，让你了解灵气是怎么回事，以及借用它，往后你会越来越多用它，现在我们就去一个地方，不靠飞行去不了。”明华说得有些绕，自嘲地笑。

　　“去哪里？现在，会不会太晚了？”张伟忍不住抗拒，他才让一些人摆脱了九九六，很快自己陷入了类似的。

　　“这些日子我守在你旁边，观察你的时候其实不太多，多的是花在这件事上。我四处游历，收集散落的灵气，挑选地点，搭建了一座宫殿，接下来大圣元神修复和苏醒，苏醒后的训练，历练，都要在那儿完成，这是个不小的工程。”明华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训练？”张伟心中一沉，脱口而出，“这得耽误多少时间，要我离开长安吗？”

　　“不需要，掌握了御风诀，你可以很快到那儿，完了之后又再回来。”明华说。

　　“可是……可是……”张伟心头纷乱，扭扭捏捏，“训练，训练什么？我白天上班，晚上还去你那什么宫殿训练，哪儿兼顾得过来？”

　　话虽这么说，张伟对自己将拥有一个宫殿，心里既好奇，也有莫名的向往，那是个什么样的宫殿啊？

　　“不用担心，你的身体在那儿有充分的将息，训练的其实是你的元神，两不耽误。”明华叹息着说。

　　“那我们这就去。”张伟说，心里痒痒的，跃跃欲试。

　　明华点头，“跟我来。”



　　他飞在前，张伟跟在后面，像明华的僚机，先还只是徐徐而行，越来越快，风驰电掣一般。

　　在黑夜里不知飞了多远，大概在群山密林上空，张伟陡然望见前方地面上有一大片黑压压的物事，难说有几公里长宽，明华正朝那儿飞去。

　　张伟心里狐疑，心想那该是多大的一片建筑，也许几千人好几年未必修得起来，明华用了寥寥数日，就起了这一大片地方，真是奇迹；又想，他不需真的搭建一大片宫殿，只消在我脑子里投射这样的信息，让我以为自己看见了，其实那儿根本只是荒郊野外：又或许，我其实是被缩小了，来的地方不过是小区园圃里区区一隅，在微观里搭景致，比真的飞几百几千里要更合理。

　　狐疑中他随明华减速，落在那黑压压，围住一片宫殿的宫墙阙门外，往里看，说不清是哪一朝哪一代式样的宫殿，只见得角楼矗立，殿檐如云，如古朴的画卷一般，层层地展开，不知有几十里，不知有几多重殿室，恍然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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