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四月

人人都觉得龙一长得温润如玉，纯净的像是被上帝遗忘在人间的天使。可何胧胧却说龙一更像是个精致的冰雕娃娃，不用碰都知道，他是冷的。

        那年春天青浦高中的花开得格外多，草坪茸茸地冒出一片绿。何胧胧趴在桌子上，捧着本高中必读物《红楼梦》，没精打采。

        风在无意间扬起的少女的长发，露出眉尾的一颗痣。她被风撩拨着，朝窗外多看了一眼，北方四月正芳菲。

        她真想揪住身边的同学说句：看花啊，你看花啊，你看这些小花开得多好看啊。

        不过，何胧胧已经没有同桌可以揪住了，因为她的话实在太多，平均每个同桌待不住三天就都被班主任调走了。

        高一的生活循规蹈矩，谈不上枯燥乏味，却总希望平静的水面上能有蜻蜓点水般的波动也是好的。

        这不，课代表黄筱月刚从办公室里听见一点风吹草动，直接从走廊漂移到她桌前：“何胧胧！我们班要来新人了！”

        黄筱月自带大声公的嗓门直接把半个班人招过来。何胧胧一句话没讲，边上的人迫不及待地嚷着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人都在办公室站着了。”

        “男的女的？”

        “男的！”黄筱月已经知道下一个问题是什么，激动地抓住问问题人的肩膀先回答：“贼他妈都觉得帅！”

        教室里惊呼一片，黄筱月几乎潸然泪下：“何胧胧，我们班终于有帅哥了。”

        不过何胧胧虽然嘴碎，但更了解黄筱月的审美，只要又瘦又高，有点发型，穿衣稍微讲究点的男生，黄筱月都愿称之为，帅哥。

        由此可见，帅哥是否，有待商榷。

        边上的女生早已按捺不住，三两成对去办公室里偷看。黄筱月见何胧胧不为所动，面前是一本比字典还厚的书。

        “走啊，”她坐到何胧胧边上的空位置，摇着手臂：“我带你去看看，这次真的是帅哥！真的真的，长得高，还特白了，和小天使一样。”

        何胧胧幽幽地叹口气，淡定地仿佛手里捧的是佛经，连人都几乎下一秒便坐化飞升了。

        她怎么都觉黄筱月明明在形容个娘炮：“那叫帅哥？还有，我喜欢黑皮谢谢。”

        “你这人！”黄筱月还没说完，忽然跑去偷看的女生们个个红着脸又一哄跑回来，比之前的黄筱月更激动，抑制不住抱团尖叫，奔走相告。

        “他来了！他来了！”

        他来了。

        一个班的默契立马体现出来，没到上课时都不约而同地噤声坐好。

        也有挑事，坐在门口的男生咣一声把前门踢关上，刚刚安静的教室又吵起来，男生们哄笑成团，女生们打抱不平：“干嘛啊这是……”

        忽然，那扇因为年份过长而脱落的木门，与地面发出一声绵长沉重的摩擦声。

        当龙一站在门口，四下顿时又没声了。何胧胧扬起头，眼睛再也没移开过。

        男生穿着和他们一样的运动校服，浅发逆光，肤白如玉，走到全班唯一一个空位，何胧胧的边上，放下书包。

        彼时，窗外的枝丫的上还挂着“最美人间四月天，正是读书发奋时”的横幅，窗内的阳光把教室的每个角落都照得通明，叶影倾泻而下，龙一一身潋滟，摇着粼粼的光。

        好一个人间四月天。

        黄筱月看帅哥坐在了这里，激动地直对何胧胧使眼色。

        可后者却直直看向龙一，也许是她的目光太强烈了，龙一无法选择忽视，他站在座位上，微微侧目。

        何胧胧终于不再看破红尘，吞吞道：“我见过你……”

        不仅是龙一没接住这一茬，黄筱月更是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心念这小妮子没事瞎看什么红楼梦，要背的章节不知道没记住，在这先学上了贾宝玉泡林妹妹？再说你学就学吧，能不能先把手里的书先收起来？

        龙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坐下来把书包塞进桌肚里。再抬头时，桌子上多了一部手机。

        手机打开了相册，照片上少年坐在高大华丽的管风琴前，拜占庭艺术与巴洛克风格相结合的杰作，映出的是他从没受过苦难的傲骨。

        “那场演奏，”何胧胧试探性地看向龙一：“你也在吧？”

        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那天在圣安教堂弹琴的肖玉。

        何胧胧忽然捂住手机，龙一看得太认真，猛然一惊，因为光洁的桌面暗下去了。

        刚刚见过面的班主任此刻正岿然屹立在前，对何胧胧说：“拿出来吧。”

        班主任没收了手机：“先去外面站着去，下午让你父母来学校一趟。”

        何胧胧点点头，扫了一眼黄筱月，黄筱月也无助地看着她。没办法，班主任就是班主任，能在毫无感知的情况下出现在教室的各个角落简直是基本功，所谓魔高一尺，道高十丈。

        她合起桌上的课本，却被旁边伸过来的手按住了。

        “老师，”龙一说：“那是我的手机。”

        班主任有一秒迟疑，看着此刻连头都不敢抬的何胧胧，显然不太相信：“你的？”

        “对。”

        “你怎么证明这是你的？”

        “……”他看着班主任，有些猝不及防。

        班主任的眼神愈发怀疑，龙一谎称道：“照片是我在教堂拍的，拍的是……我哥。”

        “你哥？”

        “对，比我大三岁，在海州上大学，这样证明……行吗？”

        班主任看看照片没再说什么，放下手机：“新来第一天就算了，我不知道你们以前学校怎么算这事，反正在我们学校，见一个砸一个。”

        “对不起，下次不会带来了。”

        她又用眼神警告了一遍何胧胧：“你倒是讲义气。”

        随即扭过头去，前排的人也不敢看热闹了，正襟危坐。老师边走边说道：“这节美术课老师请假了，我来代课。”

        “啊————”

        “啊什么啊？上课！”

        在一片哀嚎中，学习委员恪尽职守地喊道出起立。尽管大家都不情愿，却依旧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老—师—好。”

        龙一在弯腰鞠躬的时候，把手机偷偷塞进何胧胧的手中，她差点哭出来，现在简直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谢谢你……”

        “没事。”

        她还想说几句，可龙一又恢复成漠然的模样，从书包里拿出教材和笔记本。

        他习惯把名字写在第一页的三分之二处。由于翻太快，何胧胧没看清。

        不过本子却是新的，她想着定要先写个名字的，于是余光几乎全集中在笔上。

        只见龙一先是翻开第一页，笔尖已经摁在纸上，却不知想到什么，又合上。特地转到封面的右下角写了两——龙一。

        她的椅子往他这边挪了挪：“龙一，你从哪个高中转过来的？”

        男生看了她一眼，何胧胧发誓，她当时绝没有在男生的眼里看出半分的不耐烦或者凶狠。

        淡如琉璃的眸子被窗外的阳光照得简直温柔似水，薄唇微动，语气也是那般轻柔又和煦。

        吐出两字：“别管。”

        说完，他还伸了伸腿，用不易察觉的姿势拉开与何胧胧的距离。

        何胧胧愣在原地，往后好几次想起这事，都觉得当时定是听错了。

        不过事实证明她并没有。

        龙一在班里确实话少得可怜，他对别人的提问有问必答，却从来不主动发起对话。

        何胧胧同他做了快一个月的同桌，清楚地记得，除了上课回答问题，龙一没再说过超过十个字的话。

        若说他内向，却从来不会觉得他怯过场，从英语课的口语表达到国旗下脱稿演讲，都没有过。

        何胧胧也承认，相比冷淡，温柔确实更适合形容这样的表面。

        中间有换过一次座位，把黄筱月换走了。前桌来个瘦的和猴似的杨聪，外号洋葱头。

        洋葱头和后桌的高亮，外号大糕，两人一拍即合，狼唱狈随，总是很容易把龙一逗笑。

        他笑的时候眉眼一弯，眼下的卧蚕会鼓起来。不过又好像只会这样笑，咧咧嘴，眯眯眼，就行了。

        总与别人保持若有若无的分寸感，似乎很讨厌身上沾染太多的交集。不会让人觉得隔应，却难以接近。

        况且这个班级的圈子在他来到之前就已经成型了，所以体育课解散后，即使是大糕和洋葱头，也不会刻意地找龙一。

        可当他转着篮球去偏僻的球场，男生们望着清瘦孤独的背影，又想如果能和他说上几句话就好了。

        女生更是如此。

        所以莫名其妙的，再偏僻的球场，总有几个女生时不时会路过，男生们的球滚着滚着，就滚到了龙一的脚边。

        领头的高亮一手抱自己的篮球，又一手拍起龙一掉在地上的篮球：“专门练过？”

        这其实算是友好的开端，龙一却不以为意，走到了旁边的休息区拿起矿泉水，朝高亮扬了扬下巴意思这球场给你们了。

        期中的家长会后，何胧胧妈妈照常揪住何胧胧耳朵：“谁说你有同桌了，今天怎么还是我一个人坐两个位置。”

        听到着，何胧胧也顾不上喊疼了，以后偷看龙一时也常常带着怜悯与探索。

        他看不出于旁人有多大的异样，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翻书、写作业，美好的像一幅画。你唤他名字时，他会抬头，并且看不出一点不愉悦，眉目间山明水净。

        他也喜欢盯着窗外发呆，翻阅诗文，是班上唯一一个愿意和何胧胧共赏窗外的花，与书里蒹葭的人。

        何胧胧觉得处同桌倒也处得来。而且值得可喜可贺的是自己上课总爱讲话的坏毛病，总算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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