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群臣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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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南庐渊早早便等候在南子潺的寝殿中,手持一卷帝都的市坊布局图册,一面蹩着眉头仔细地看,一面用一根朱色的细墨条一笔一划地勾抹着什么。
待南子潺睡眼惺忪地从床榻上起来,洗漱完毕,穿上了那身银白缎子的上绣朱红鸣鸿的皇袍,整整洁洁地站在南庐渊的身侧,接过他手中的图册时,李阳关和张沈陵亦踏入大殿中。
李阳关是一身玄色的圆领袍,外披一件丝织的墨黑长袍,额上系着一条上绣沧海狂澜的玄色抹额,束发用的是一只小巧的镶玉玄金冠。这便是他在驻守边疆时的官服。
张沈陵却是一袭粉白色的长衫,外披银白的大氅,袖口是掐银丝的花式,腰佩一枚环状朱红玉佩。他生的本来就很白净漂亮,年岁又适才十六,瞧上去当真是赏心悦目,人人看了都要忍不住称赞一声是从天上下来的仙。
这二人作揖拜见过了南子潺,又和南庐渊互相问候了一句早安,便要询问正事了。南庐渊早时发的召令发得仓促,二人方才刚睡醒,便急急地往宫里赶,正巧在宫门碰见,便一同进殿了。
南庐渊顺着南子潺拿图册的方向指着那张绢面的布局图引导二人来看。二人看了,张沈陵于是指着那些个红色的被画上了圈的坊区疑惑道:“这儿,这儿,还有这儿。这三处被特意标注出来的民坊区是怎么回事?”
那图册上有民坊批注三处,市集圈点六处,有用几条红线连接,直延展到城郊外的一处。
小小的几个圈点虽然并不容易被注意到,但分布的宽广,相互牵连起来,更像是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将整个帝京笼罩起来。
“是冬宴的防卫布局?”李阳关疑惑道,“区区九个点,竟然能把国都整个控制在其掌控之中,倒不是一般的人能做得的。是要让我遣兵去防么?”
南庐渊正色道:“恐怕恰恰相反。阳关大哥那一日没有随我们去城郊,沈陵,你且说说看。”他指着城郊的那一点,看向张沈陵。
张沈陵正疑惑着为何要扯到城郊,忽然脑内灵光一闪,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吓得他身子一颤,失声道:“是那些活尸的据点?”
“什么活尸?”李阳关一愣。
南庐渊指着图册,道:“前些日子,我和陛下、沈陵及陆姑娘共四人一同去了城郊,在那里发现了藏尸地,有人在帝都蒙养活尸,数目在百余只以上。”李阳关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儿,是探子搜查到的。”南庐渊指着西南侧临近城门的那个被圈起来的民坊,“有人打着做小本生意买卖的幌子,在里头炼制活尸。但是——”
“这些活尸,最终被运到了这儿,”他指着一处市集,“不知道是被什么人给买走了。”
南子潺插嘴道:“西街上元那一条市集也圈点起来吧,当年父王曾告诉本王,上元街上的黑白两道纵横,多的是。鱼龙混杂,连国禁之品阿芙蓉,都有出售。”
“那么,为何不派人围剿他们?”李阳关有些不解。
“因为不实际,”张沈陵接过话头,“那上元街背后势力庞大,甚至可以动摇国之根本。但是他们既然乐意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我们也没必要自讨没趣。”
“他们在暗我们在明,只要我们稍一有动作,不消片刻便会被他们察觉,又怎么会围剿得了?只怕我们人到了那里,他们早就作鸟兽四散了。”南庐渊道,他想到了什么似的,“子潺,上元街可是时常有贩卖奴隶和药物的?”
南子潺点一点头:“有,据当年探子来报,上元街虽然货多且杂,但是还是有镇街的行当的。其中有四为重要营生:瘾品,药物,黑市,还有一个就是贩卖奴隶。”
“这个数量大约是多少?”南庐渊眉头轻轻一皱。
“数量啊……”南子潺挠挠头,努力的回想了一番,猛地叫道:“父王曾说,一日,最少也会有数百名奴隶流出上元街,被卖到南商各地!”
这样庞大的数量……其余三人的脸色都有点难看,谁都知道那么多的奴隶定然不会是用什么正当手段去得来的,只怕其中多半是被偷窃和抢劫来的幼 童。这样的类似于人贩子的行径,怎能不令他们怒火中烧?
“那便是了。”南庐渊取过布局图册,用朱红的细墨条重重的圈起上元街,“有人从上元街买下大批奴隶,运往这三处地方。”
“这些奴隶都是用来炼尸的,运到这三处民坊制成了活尸,再运到市集上由人转运到城外暂时储藏。等到数目已经足够,便可以在这十处地方画阵,将大量的尸直接引入城里,将王宫包围。”张沈陵道,“寻常人家根本无力抵抗这些怪物,出兵已然是仓促,势必会扰乱国都的秩序和民心。”
南庐渊蹩眉,想到什么似的,忽然沉声道:“......不对。”
他看向南子潺,“醉翁之意不在酒。”
南子潺沉吟片刻,恍然大悟:“目标是那些各国使臣!任再多的尸侵入国都,也只能是暂时压抑住南商王气,动摇不了根本。但是如果其中任何一个有些名气的使臣死在了这场尸潮中,其他国家都能得到足够的理由来攻打南商。”
李阳关道:“我明白了,我和沈陵一道前去西南角的民宅剿灭这些贼人,出其不意,应该可以拿到他们没有来得及销毁的交易人信物。再往下追究,也就容易得多。”
南庐渊却并不急着答应。
虽然他一直都知道,李阳关很厉害,“七公子之首”的实力绝不是空幌子。张沈陵也有因为其他原因而瞒着众人的身份。可这一次不一样啊,他们要面对的,可不是那些活生生的、可以杀死的歹徒,而是这些数目上百的、毫不知惧怕和疼痛的、可怖的怪物。
终于,他还是轻轻地道:“去吧,沈陵先去准备着,阳关大哥,你留下,我且把计划说与你们听。现在还不到我们有动作的时候。”
末了,习惯性的补上一句,“还有,沈陵,平安回来。”
............
.....
正午时,南庐渊和李阳关已经备好了兵马,一切准备就绪,只剩下的便是等待“东风”了。
南庐渊忽然想起他还欠着陆流斓一个承诺,于是提出去寻找陆流斓,正好这次说不定也能帮得上忙。
李阳关微微一怔,看着南庐渊的眼神里似乎多了点什么。
南庐渊被他看的发毛,忍不住多嘴一句:“为何如此看我?”
“没没没,”李阳关赶紧收回眼神,假装眼睛里迷了沙子,伸手去揉,“只是庐渊啊,那陆流斓可靠么?这毕竟是关乎国家的大事,你就这样轻易地信任她?”
这回轮到南庐渊一愣。
他忽然惊觉,他是真的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也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就从来没有怀疑过陆流斓,哪怕如今连她的身份是什么,她从哪里来都不知道;哪怕她怀着一身可以随时威胁他们性命的好武艺,他也绝没有怀疑过这个女人。
可是他忽然像是喉咙里卡住了什么东西似的,张了张嘴,发出了低哑的声音,闷闷的:“她不会的,她的骄傲绝不容许她趁人之危,我信得过她。”
李阳关默然片刻,把险些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生生噎了回去,改口道:“......你们是朋友了?”那句话太过唐突,他怕吓到了眼前这个规规矩矩的少年。
不曾想南庐渊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听不见,甚至还有点不太高兴:“......算是吧。”他不知道。
虽然陆流斓这几日来同他一直还算是聊得来,但是其实他是知道的,陆流斓的举动,多以捉弄他来取乐。他在心里把她看得很重,可是她呢?她的话亦真亦假,他实在不敢于去想,在她眼里,他到底算是个什么。
他这样尊贵的少年,竟然也有如此胆怯的时候。
李阳关知道他一向做事情都很有分寸,想了想,也便应允了。
可是就算李阳关不反对,也有人不怎么想让南庐渊顺溜。
结果,宫人们一无所获地回来了,说是陆姑娘领着苏郡主又私自溜出宫了,还写了小纸条让他们安心。
一个“又”字听得南庐渊的太阳穴猛地凸了一凸,李阳关亦是目瞪口呆。这陆姑娘是何方神圣,竟然连苏暮雪那种大家闺秀也能被她带着到处跑?
南庐渊深吸一口气,伸手去压了压眉心。
“走。”他的语气听起来颇为无奈,像是这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去哪儿?”李阳关一愣,不知晓为何南庐渊会这样的胸有成竹、拔腿就走。
“纸条给我。”南庐渊一面伸手接过宫人递上来的纸条,一面没好气的道:“找人。”
他就知道那个臭丫头准没有个能静下心来的时候!找,当然得找!依那丫头的性子,如果不真逮着她一次,她往后能给你接着来!
展开纸条,略有点草却相当飘逸劲骨的字体映入眼帘。纸上简短的一句话:“去溜达了,勿念,玩够了自然会带你们郡主回来。”
南庐渊感觉心里又堵了一分。去溜达了......哈,往繁华的地方找吧,按她的性子,去越繁华的地方,找到她的概率就越大。
也不知道这女人肚子里究竟还有多少花花肠子,干事儿的时候沉稳冷静、不出差错,怎么平日里却跟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地痞似的......不对,谁是良家妇女啊——南庐渊想着自己先前被调戏的情景,自己也知道用错了词儿,脸色愈发黑沉下来。
干脆,抿上了嘴唇,一言不发。最繁华之地?自然是与上元街相隔两条大道的另一侧的南华街了。
二人顺着这条街,果然听到了许多零碎的消息,一路寻到了一处酒楼,还未上楼,四周便传来了客人们小声议论方才上了楼上包厢的两个姑娘。
“敢情还真是来玩儿来了。”南庐渊叹了一口气,这俩人那里是恶作剧啊,真是他想多了。她们分明就是嫌弃宫里太过沉闷了,故意出来找乐子的,甚至连伪装都懒得做!
他和李阳关对视一眼,两人找到了酒楼的掌柜,暗里挑明了身份,帮上头还不知道暴露了行踪且玩得正开心的两个姑娘付了酒饭钱,才踏上二楼。楼下有好事者大喊:“当相公的哟——来啰——”
南庐渊感觉心里有点虚。但是他侧脸看向李阳关时,才发觉李阳关脚步一晃,最后一步踏得踉踉跄跄。
站在了门口,还未进厢里,便能听到里面的两个傻姑娘在兴奋的窃窃私语。
“那个走过去的,莫不是张相家的大公子?他好端端的出来做什么?该不会是那截儿枯木头给他安排了什么活儿做?不过他能出现在这里,多半是与‘那东西’有关吧。”
看来张沈陵已经路过这条街了?那么,和他们要动身的时间也切合的差不多了。南庐渊心知肚明里面的女子所说的“那东西”是什么。但他还想听下去,虽然偷听人家墙角根儿这事儿他向来觉得不怎么光彩,非君子所为,在这之前也从没有干过。
“张相家的大公子啊......”很温柔的声音响起,“‘那东西’如此凶险,想必南公子他们已经有了万全的对策,只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只是啊,还是太危险了啊。
那既然你这般担心,我们何不悄悄跟上去,一探究竟?”另一个声音接道,“就当是看个热闹了,如何?”
这话说得颇有引诱力,带着主人的一贯慵懒魅惑的嗓音。
胡闹!南庐渊脸色一黑,天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有多危险!这丫头,就不能老老实实的消停一会儿?
不成想过了一小会儿,还没等到回应,那声音的主人便自顾自的道:“算了算了,仙家看着不成。你现在可宝贝得很,要是少了半根寒毛,仙家这个‘护花使’还不得被南商王珣、李、张二公子、那截儿枯木头给训死?他们可定然不会轻饶了仙家!”
正听着,一旁的李阳关压低了声音问:“庐渊,那‘枯木头‘说的可是你么?”
南庐渊微微笑着,面容和煦如阳光般灿烂,唇畔勾起了愉悦的弧度,道:“对啊,枯木头、冷石头、死古板、榆木脑袋。你看,我在意过么?”
废话,怎么不在意?李阳关看着他额上凸起的青筋,想了想,还是有些怕,默默地把这一句咽了回去。
“走,去会会这位司命使大人。”南庐渊道,他故意拍了拍袖子,动作很大,发出了很响的声音。
而后,又轻笑几声。
厢房内果然一下子便安静下来,南庐渊猜想陆流斓此刻必已握紧了短刀的刀柄,心里愉悦了几分,便推门而入——再顺手抓住迎面飞来的短刀刀柄!
李阳关紧随其后,其实心里却是不大明白,这南庐渊如此态度,是为了什么。就南庐渊这样从小被培养成恪守族规的、南商王珣的家臣,也会有这样的情绪吗?是因着,里头那个一袭红衣、张扬且肆意的清修门的女人吗?李阳关心里早已经千丝百转,但他面上却还是一副懵懂模样,想着,也许南庐渊只是因为交到了一个称心的朋友。
“说的不错,”南庐渊笑着转动着手掌中的短刀,一双漂亮的眸子都眯成了缝,他全身都踏进了厢房中,“决不轻饶。”
哪料到一抬眼,便看见案上,靠近陆流斓的一侧,那只面碗里,腥红的汤汁。
他脸色一变,挑一挑眉,笑容里却是渐渐多出了些其他的意味。
陆流斓回身瞄了一眼自己放在案上的羊骨汤挂面,上面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红辣子油。
她忽然眼神飘忽不定起来,略带窘迫的,右手握拳,置于唇畔,轻轻地低声咳嗽。
苏暮雪悄悄地挪了挪自己面前成堆的酒壶。
李阳关权当没看见:“我等偶然路过......”
南庐渊接道:“有意偷听。”
陆流斓:“......?”好像上次见面,南庐渊还不是这幅无赖的模样。
她咳了一声:“仙家已经打消带暮雪去一探究竟的念头了,南公子若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也大可不必了。”
南庐渊睨了她一眼:“陆姑娘果真识得大体,我刚想着是否带两位姑娘去看那场景是否不大合适,姑娘就先为我考虑了一番。”
陆流斓呵呵冷笑。
暮雪看着二人,以袖掩面,轻轻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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