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探营

秋分过后，天气又凉了许多。

        孟舒瑶白日里无事，仍是每日来慈济堂帮忙。

        据孟舒瑶说，孟钧这些日子，统共只回来了三次，平时都待在军营里。

        安国公周宏的军队驻扎在京郊焦山脚下，平素都是封闭的，不许闲人进出。有官职的将领在休沐日可以回家，亲眷也可在休沐日赴营探视，只是不能入营。

        孟舒瑶正跟绯苓商量：“下旬的休沐日咱们雇辆马车，做些糕点送去给阿兄吧？”

        “好啊，正好如今菊花开了，可以做些菊花糕。”绯苓笑道。

        “绯苓又在说什么好吃的？”贺桥从门外进来。

        孟舒瑶自知道贺桥是翊王之子后，每每见他便不自在，只默默低头挑拣豆子。

        “清洵！”绯苓看见他也很高兴，道，“最近忙什么呢，好久不见。”

        贺桥道：“你上次送来的月饼，家母十分喜爱，连宫中赐下的月饼她都没开。我正准备看看你这还有什么新奇小食，拿点回家去讨她老人家欢心呢。”

        绯苓道：“这个时节倒是适合做菊花如意糕，只是我手上没有好的菊花，今日做不出来。清洵若是能弄来一盆瑶台玉凤，我便感激不尽了。”

        瑶台玉凤是一种极名贵的菊花，蕊金黄，瓣雪白微蜷，层层叠叠如雪团积云，观赏性倒在其次，其花有异香，采来作糕点是极佳佐料。

        “你若是要这个，我便遣人送几盆过来，正好装点一下院落。”贺桥爽快极了。

        绯苓谢过，又请他落座，又道：“我知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过来有什么事呢？”

        贺桥说道：“你这话真见外。我就不能过来寒暄吗？”

        “你这礼部朝奉郎有空跟我这慈济堂临时工寒暄？”绯苓笑道，“可快开门见山吧。”

        贺桥收了笑意，道：“其实，我这趟来，还真是为自己私事来跟你寒暄的。”

        绯苓少见他这样严肃，便也收了打趣的心思听他道来。

        “重阳前后便要办烟飨会了，你这样好的手艺不准备参加么？”

        烟飨会？绯苓想起来，是那为皇帝挑御厨的比赛。

        绯苓可以说自小在宫中长大的，尚食局有几块砖头她都清清楚楚，如今好不容易开启新生活，她可不愿意又回那宫中去。

        她摇摇头，道：“我从来无意进宫当御厨，机会还是留给他人的好。”

        贺桥笑道：“你的秉性我自然知道。你若想进宫，估计前几年便能进了。我此番来，是想请你替我皇祖父做几个菜。”

        当今皇帝！一旁默默挑豆子的孟舒瑶都忍不住看了贺桥一眼。

        绯苓也很惊讶，她对这个推翻了大渝王朝开创大济盛世的皇帝很有好感，便道：“清洵此言何意？”

        贺桥道：“我皇祖父办这烟飨会，旁人只道他是贪图口腹之欲，欲网天下大厨于彀中。只有我们这些亲近一些的人才知道，他老人家出身极苦，幼年时蒙一女菩萨相救才不至于横尸街头。那女菩萨在他最饿之时做了一道火腿野鸡汤，如今他年逾古稀，旁的山珍海味食之无味，却愈加怀念这幼年时的味道。办烟飨会，也并非只是为寻那味道，更是为了找到那女菩萨的后人报恩。”

        绯苓心道，火腿野鸡汤，她也会做，而且做得还不赖。

        火腿与野鸡的味道本难相融，但她爹有秘制的烹饪之法，先烹出野鸡的鲜味，再出火腿的浓郁，汤咸鲜适口，肉嫩韧相间，虽然食材寻常，却是渝帝极爱的一样汤品。

        “战乱这几十年，再想寻人又何易呢？作为孙辈，也不过是想找个能做点好菜的人，让老爷子吃得开胃些。如今他年纪大了，身体江河日下，胃口更是不好，看着那曾经山一样雄伟的人日渐苍老消瘦，我心里也不好受。”

        绯苓眨眨眼，有些感慨。贺桥虽贵为宗室，那尽孝的心却与平民百姓并无二致。

        她的父亲过世早，绯苓没有尽到孝心，因此听他这样说，心中也莫名伤感。

        “绯苓的厨艺强过如今宫中御厨，并非我的溢美之词。根据我对皇祖父的了解，绯苓做出来的菜肯定合他老人家胃口。如今我请绯苓进宫做几顿饭菜，不知可否能赏这个脸？”

        绯苓正欲点头答应，想了想又道：“不成。若我做的菜真符合皇上的口味了，那岂不是日日拘于宫中，不得出宫了？”

        贺桥哭笑不得，道：“这样的荣宠多少人求而不得呢。如今宫制延袭旧朝，御厨是有品级的，这不比在慈济堂当临时工强？”

        “清洵，你这话格局便小了。”绯苓摇头道，“谁说人世追求便是那几品乌纱帽呢？若要做些有意义的事，这宫外的世界更有施展的余地。何况谁说在慈济堂便只能做做厨子了？所谓慈济堂，慈济苍生也。可做的事多着哩。”

        贺桥笑道：“如此我便与你论道论道。为生民立命者，古来便是那头顶乌纱帽的官员，一介平民，又有何资本兼济天下呢？绯苓若是有志慈济众生，在宫中得了贵人相助，广开方便之门，是否又能做更多善事了呢？”

        绯苓不语。

        确实，穿越前她有能力办起慈济堂，正是因为她在尚食局当皇帝最倚重的御厨，虽然品级不高，却有实打实的赏赐，又能自由出宫采买。

        若她只是一介普通厨子，恐怕在那飘摇的世道生存下来都艰难。

        如今虽然世道变好了，但凭她如今这个如浮萍般无根飘零的身份，能做的事恐怕就是在慈济堂烧烧饭，接济街边的乞儿吃上顿饭罢了。

        只是，再进皇宫又实非所愿。

        “你让我想想吧。”绯苓头疼地揉揉太阳穴。

        贺桥见她肯考虑，已非常高兴。

        他本以为绯苓是淡泊宁静的性子，却不想方才一番攀谈，她竟有如此慈悲之心，不禁对她又敬重几分，也不愿逼她太紧，寒暄几句便告辞了。

        次日，贺桥果然遣了人送来六盆瑶台玉凤。

        那几盆花开了一半，尚未开全，纵是含苞之姿，也已光华满室。

        孟舒瑶感叹道：“当初我还在家里时，县令夫人得了一盆‘绿翠盈羽’，便宝贝得不行，还办了赏花会，吸引全城的人来看。如今贺公子随手一送就是六盆瑶台玉凤，倒像是什么寻常花卉似的，这手笔真阔绰啊。”

        绯苓不以为意，道：“对咱老百姓而言多名贵的东西，在那些王公贵族眼里可不正是寻常物事么。”

        她伸手拨拉几下花瓣，又道：“开全了便可摘下来做糕点了。”

        孟舒瑶本以为她在开玩笑，结果过了两日，绯苓真将其上开得最盛的一朵花剪了下来。

        用雨前龙井的第二泡茶水加入研细的花蕊末和上糯米粉，花瓣切细丝浸了糖浆淋入面粉中搅匀，倒入笼屉中蒸熟，取出来便是一笼龙井菊花糕了。

        绯苓用细线将糕点绞成方正的块状，热腾腾的糕块雪白中均匀混着碎金色，泛着菊与茶的清香。

        “分量也是评判一道菜的标准，尤其是糕点，同一道糕点，不同的分量就是上品与中品的差别。分量控制在刚能品出滋味为宜，少嫌不足，多则餍极。”

        绯苓一边分糕，一边跟孟舒瑶娓娓道来。

        这一笼龙井菊花糕是送给贺桥的，因知道他要拿去孝敬翊王妃，绯苓也不敢像上次般随便拿油纸包着了，特意遣小满上街买了捧盒装了送过去。

        到下旬的休沐日，绯苓与孟舒瑶约好去焦山军营探视孟钧，两人亦早早起来蒸了两屉龙井菊花糕。

        装盒时，绯苓特意装了两个食盒。

        孟舒瑶道：“装一盒便够了吧？多了我阿兄可吃不完。”

        “谁说都给你阿兄吃？”绯苓道，仍是装了两个食盒。

        “不给我阿兄，那你还想给谁，该不会是看上我阿兄哪个同袍了吧？”孟舒瑶扑上来挠她痒痒，绯苓却笑而不语。

        焦山军营在城外，两人雇了一辆马车。

        车夫说，今日出发得早，午时便能到达，还能在天黑之前回到城里。

        出了京城，官道上的人便少了许多，马夫也能放开了驾车。

        绯苓从未出过京城，因此一路都好奇地揭开车帘看飞驰而过的景色。

        去焦山军营的路很偏，一路上看不到人烟，只有不断向后飞驰的树木与田埂。

        绯苓看了一会，没看到什么新鲜的景色，正准备收了帘闭目养神去，却忽然看见前方路边一辆马车侧翻在路面，两个穿灰色衣服的马夫正试图将掉落的轮毂装上去。

        侧翻的马车边上一旁站着一位穿鹅黄裙衫的女郎，此时日头正盛，那女郎的婢女举着团扇为她遮阳。

        绯苓轻声对孟舒瑶道：“前面那辆马车翻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让两个姑娘站着也不是个办法，咱们且上前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孟舒瑶点头称是，两人便让马夫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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