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空袭


对沃夫冈·法尔克上校而言,这将永远是他的“黄金时代”。身为第二十六战斗机飞行队的大队长,他开的是新型的双引擎战斗机Me  110,据说甚至比传奇的Me  109更精良,不过此点无人能肯定,因为它迄今还未遭遇太多抵抗。战役开打以来,行动轻松愉快:打掉英军老旧的费

        尔雷战斗轰炸机(Fairey  Battle  bombers)、击毁在地面上列队的法国军机、保护斯图卡、亨克尔111和道尼尔17免于遭受敌军从未发动的攻击。

        唯一麻烦的是得跟上装甲部队的步伐。飞行中队必须随着陆军的挺进而移动,而这有赖绝佳的组织能力,以维持油料、零件和维修的顺利补给。地勤人员通常在夜间先行,只留下骨干人员替隔天一早出勤的飞机进行起飞前的检修,接着这些骨干人员也得前往下一站。飞行中队完成任务之后,会在一切准备就绪、等着迎接它们的新基地降落。

        他们吃的和住的向来都是最好的。中队的行政官施佛少校是一名年长的后备役军人,总能替部队找到体面的住处和藏着美酒的地窖。他通常选择当地的别墅,屋主早就抛下一切逃难去了。法尔克禁止劫掠——走的时候,所有东西必须保持原样——但是没有规定不能享受生活。自己拿利摩日(Limoges)的瓷器用餐,睡在挂着帷幕的床上。

        他们甚至有时间胡闹。在一座被德军占领的空军基地附近,一群飞行员找到法军遗留的几辆小型坦克,油箱还有满满的油料。飞行员通常有一双巧手,没多久,坦克就被他们摸清门道,跑了起来。这群人彼此追逐、冲撞,玩得不亦乐乎——仿佛在某个大型的碰碰车游乐场般。

        五月二十七日,德国飞行员开始察觉黄金时代或许无法天长地久。此刻,攻击目标是敦刻尔克本身,而当斯图卡和亨克尔进行寻常任务时,空气中回荡着之前没听过的低沉轰鸣声。现代的英国战斗机——飓风式和喷火式——轰然降临,打破了德国战机的整齐编队,偶尔导致轰炸机失控坠毁。这些英国飞行中队被太过珍视,不能以法国为基地。不过现在战场在英国可及的范围内,情况完全改观。它们从肯特郡的十几座机场起飞,浩浩荡荡飞越英吉利海峡。

        很难说是陆上的英军,还是空中的德军比较惊讶。一般英国大兵几乎放弃再次看到皇家空军的希望,然而当它们此刻骤然出现,给予敌军一阵猛烈攻击。对德国空军的飞行员而言,这些新的空中战斗是一次教育体验。法尔克上校很快发现,Me  110并不比Me  109精良,甚至有所不如。事实上,在一次与英国皇家空军缠斗之后,他的飞机是四架110中唯一返回基地的一架。他降落着地,依然吓得发抖,却正好遇上凯瑟林将军前来视察。两人几年后再度相遇,将军仍旧记得法尔克巍巍颤颤地敬礼。

        和许多飞行员一样,法尔克也很迷信。他在飞机侧面画了一只大瓢虫,那是他的飞行中队在挪威战役的幸运符号,机身还写了一个大大的“G”。G是第七个字母,而“七”是他的幸运数字。面对喷火式战斗机,他需要各种能够想见的护身符。

        就连Me  109也棋逢对手。喷火式战斗机的急转能力更强,可以维持更长的俯冲时间,而且爬升速度更快。它们还有神出鬼没的能力——有一次,一架喷火式战斗机乍现,导致与空中编队长并列飞行的资深109飞行员嘉兰德上校,失去了平常的镇定。他一时惊慌失措,转错了弯,让空中编队长成了门户洞开的标靶。悲痛万分的嘉兰德设法击落一架喷火式,然后抱着最坏的打算回到基地。不过,空中编队长(一个名叫艾柏的一次大战老飞行员)证明自己是只打不死的老鸟。被喷火式击中之后,他想办法迫降,安然走回基地。

        对德国空军而言,幸好英军永远没有足够的喷火式和飓风式战斗机。皇家空军的战斗机指挥部必须提前为英国本土的防御做好准备,因此,空军上将道丁爵士(Sir  Hugh  Dowding)拒绝同时调派超过十六支飞行中队前往敦刻尔克。即便竭尽全力,这些飞机也无法提供无时无刻的掩护,而德国空军从不放过海滩没有战斗机保护的大好时机。当二十七日的战绩终于加总完毕,英军和德军的折损数字对不上来,但是双方都有一点共识:那就是敦刻尔克港口已遭摧毁。

        五月二十八日是对德国空军更有利的一天。比利时投降、法军的防守摇摇欲坠、夺下加来,这些都在释放出更多可得的飞机。但是天候转坏,负责攻击敦刻尔克的第八航空军只能留在地面。第八航空军指挥官里奇特霍芬少将(他是大名鼎鼎的“红男爵”的远亲)要烦恼的不只是天候问题。戈林不断打电话过来。元帅如今担心他向希特勒保证德国空军可以独力赢得战争的诺言无法实现,而他似乎认为里奇特霍芬可以想办法赶跑云层。

        五月二十九日黎明,天候变得更糟。持续下着毛毛雨,云幕高度只有三百英尺。第八航空军再度打起精神承受戈林的密集电话攻击。然而到了中午,天气开始转晴。下午两点半,里奇特霍芬终于下达拖延已久的攻击命令。

        所有大队长都被招来聆听简报。要点是:基于与陆军A集团军的协议,空军只能攻击海滩与船只,不得瞄准内陆,此刻击中我军的风险太高。两点四十五分,飞机开始从各个基地起飞:帝诺特少校的斯图卡中队从博柳(Beaulieu)起飞、卡尔波少校的道尼尔十七中队从卢凯(Rocrai)起飞、嘉兰德上校的Me  109中队从圣波勒起飞,凡此等等。

        这并非一场普通的空袭。第八航空军特地加强了战力:从另外四个航空军调来战机,从荷兰调来一支新的容克斯Ju-88轰炸机联队,另一支联队则远从杜塞道夫(Dusseldorf)而来,总共有四百多架军机在一百八十架斯图卡的领军之下朝敦刻尔克前进。

        下午三点,它们全都抵达了。迄今仍然不见英国皇家空军的踪影。为了由海面进入陆地而在空中绕行时,第三斯图卡联队的机枪手兼无线电员曼奈特中士,俯瞰到一幅惊人的景观。到处挤满了船只。奇怪的是,这让他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张老照片,那是英国舰队聚集于特拉法加(Trafalgar)的画面。

        另外几双更老练的眼睛也在扫视海面。他们之前也许放过了东面防波堤,但是今天不会。烟雾被风吹向了内陆,而正下方是谁都无法忽略的景象:十几艘船舶集中在防波堤旁,很难想象比这更诱人的目标……

        比尔上尉可以轻易看见从天而降的炸弹,它们滚出俯冲的斯图卡时,看起来就像十五英英寸的大炮。没时间比较了:他俯身扑倒在防波堤上,周围的世界轰然爆炸。

        一枚炸弹不偏不倚地落在防波堤上,离他二十英尺,将一片片碎裂的混凝土块掀到空中。一大块水泥从他耳边飞过,击毙步道前方的另一名士兵。饱受惊吓又满身尘土的比尔,感觉到一个奇怪的湿润的东西:一只流浪狗正在舔他的脸。他往左边瞥一眼,望向他的六艘拖网船停泊的地方,它们还安然无恙。不过事情才刚刚开始。德国战机似乎以两架或三架的编队进行攻击,每次投掷两枚炸弹。轰炸偶尔暂歇,不过从未真正停止。

        停在防波堤最尾端的“美洲豹号”驱逐舰设法开拔。它满载着部队回航,斯图卡则一次又一次地朝它俯冲。斯图卡从未直接命中目标,但是几枚擦撞而过的炸弹造成了严重损伤。炸弹碎片把左舷打得伤痕累累,同时划破了油槽和蒸汽管。“美洲豹号”很快失去速度,开始往岸边漂流。“快递号”(Express)驱逐舰及时赶来把它拖离航道,并且接运部队。“美洲豹号”船身倾斜十七度,最终空荡荡地爬回多佛——永远退出撤退行动。

        在防波堤这边,“手榴弹号”驱逐舰是下一个受害者。司炉长布朗站在首绞盘旁边,望着斯图卡从头顶飞过、转弯,然后从海面上疾飞而来。一枚炸弹擦过防波堤旁,四射的炸弹碎片溅上“手榴弹号”。布朗受伤倒地,正当船上医官替他完成包扎时,另一架斯图卡来袭。这一次瞄准精确。一枚炸弹落在船尾,另一枚击中舰桥,炸掉底下的油槽,巨大的火焰冲破甲板往上蹿。布朗想办法爬上防波堤。

        水手厄尔文正巧在“手榴弹号”上。他的一名同伴在防波堤受了伤,厄尔文扶他上船找人帮忙治疗。他们在上层甲板的小房间等候时,突如其来的爆炸把他们震倒了。某个人的钢盔(不夸张,被烧得红彤彤的)疯狂地滚来滚去,厄尔文赶忙跳开,免得被钢盔弹到。

        他设法带着朋友回到防波堤,但是必须抛下一名躺在病床上、受重伤的士官。厄尔文答应回来救他,但这是他无法兑现的承诺。克劳斯顿中校的手下已经松开船只的缆绳,以免它在停泊区沉没。仍在燃烧中的“手榴弹号”缓缓漂进港口的出入水道。假如它在这里沉没,后果恐怕更糟,说不定会把港口完全堵死。最后,比尔上尉的一艘拖网船把它拖离水道。“手榴弹号”燃烧好几个钟头后爆炸,消失在蕈状的烟云之中。

        资深海员卡瓦讷在燃烧的“手榴弹号”漂走之前,设法爬上了防波堤。他暂时安全了,但只是顷刻而已。一架德国飞机猛扑过来,以机枪扫射挤在步道上的部队。一位反应灵敏的士兵推倒卡瓦讷,趴在他的身上。等到敌机飞走了,卡瓦讷请那位士兵别再压着他,却没有任何回应——他死了。他牺牲了自身生命,来保护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卡瓦讷这时登上停在防波堤另一端的大型木造蒸汽船“费内拉号”。“如果这艘船被击中,”有人评论道,“会像点燃火柴盒一样,瞬间起火。”话一说完,一枚炸弹在船边落下,将船壳打成了碎片。卡瓦讷跳下船,再回到防波堤的另一端,决定试试比尔上尉的拖网船。他选择了“卡维尔号”(Calvi)。但是还来不及上船,“卡维尔号”也被炸弹击中。它姿态庄严地在停泊区沉没,直挺挺地长眠海底,它的烟囱和桅杆突出水面,军旗仍在前桅上飘扬。

        卡瓦讷接着登上另一艘拖网船(他一直不知道这艘船的名字),这回,没有人在他头上投掷任何东西。在三艘船上遭炸弹轰炸三次、机枪扫射一次之后(总共四十五分钟),他坐在甲板上歇息一下。“抬起你的屁股,过来帮个忙。”有人吼叫着,他只好拖着疲倦的身体继续行动。

        防波堤旁,在被炸弹擦撞过而船壳碎裂的“费内拉号”上,皇家炮兵团的炮手钱德勒正坐在下层船舱啜饮热可可。他打从一大清早就在克劳斯顿中校的队伍中排队,现在终于上船,可以稍微放松了。就连擦边而过的炸弹都不能打扰他喝热可可。然后有人透过舷窗往外看,发现防波堤似乎越来越高。既然这是不可能的事,那么船只肯定正在下沉。这终究不是放松的时候。“费内拉号”在停泊处沉没之际,钱德勒和伙伴们匆匆跳上了防波堤。

        三艘船报销了,防波堤遭受轰击而受损,这些都在令人神经紧张。这条伸向大海的长堤曾经是所有人追逐的目标,如今不再如此受欢迎。在靠海那端等候的几名士兵动摇了,开始朝陆地奔窜。克劳斯顿中校当时站在靠岸的这端跟比尔上尉交谈,但是他锐利的眼神立刻捕捉到这场骚动。他带上比尔,掏出左轮手枪,三步并作两步地迎向这群暴徒。

        “我们是来带你们回英国的,”他用克制而坚定的语调说,“我这里有六发子弹,而我的枪法不赖。我身后这名上尉枪法更准。所以总共可以解决你们当中的十二个人。”他停顿片刻,然后拉大嗓门,“现在,回到原位,给我他妈的上船!”事件就此终结。士兵们再度回头,许多人登上“如冕雕号”蒸汽船,这艘船紧连着倒霉的“费内拉号”的船尾停靠。“如冕雕号”是一艘大型的明轮蒸汽船,许多士兵对它并不陌生。在美好的日子里,它曾经载着许多人穿梭泰晤士河。上了这艘船,几乎就像回到家一样。到了下午六点,船舱里挤满了六百名士兵,包括一群来自“手榴弹号”和“费内拉号”的狼狈不堪的生还者。

        克劳斯顿中校下了放行信号,“如冕雕号”的大型桨轮便开始搅动海水。离开防波堤边之后,舰长布斯少校首先沿着海岸往东行,计划经由Y路线回家。

        没过多久德国空军就发现它的踪迹。从“手榴弹号”安全逃生的司炉长布朗站在桨轮的罩子旁,再度听到斯图卡炸弹划过天际的熟悉尖啸声。它击中大厅后爆炸,导致桌椅和尸体齐飞。

        发生爆炸时,刚刚下了“费内拉号”的炮手钱德勒正在下一层船舱里研究引擎。他被炸飞起来,直到撞上船舱尾端的隔墙。

        在舰桥上,布斯少校发现桨轮仍能运作,因此试图维持航线。说不定还有逃脱的机会。

        他想得太美了。整个船尾陷入火海,轮机员琼斯上尉前来舰桥,表示桨轮恐怕撑不下去了。布斯决定将船只拖到岸边,于是在米德科特的大型精神疗养院对面转向、靠岸,离布赖迪讷不远。海滩上的部队注视着这艘如火球般的船只猛然搁浅,一时之间把自己的麻烦全都抛到脑后。

        “老兄,趁着还有机会,赶紧下船。”炮手钱德勒六神无主地站在栏杆旁时,一名水手给他忠告。钱德勒觉得他说得对,因此脱掉鞋子纵身一跳。附近有其他船只,但是距离很远,于是他自行游回岸边。这并不难,他身上穿着救生衣,甚至还能顺道拉着一个不会游泳的人上岸。

        一回到岸上,他才乍然发现自己的烧伤有多么严重。之前在慌乱中,他从未注意双手的皮肤裂成一条条地垂下来。他被匆忙送上救护车,载到玛洛海滩一座暂时充当伤员集中站的赌场。很难想象有更多事的一天,然而他最终到达的地方,和他一早的出发地点只有短短几百码的距离。

        在这伤亡惨重的下午,除了防波堤外,最诱人的攻击目标就是六千吨重的“麦卡利斯特氏族号”大型货轮。这艘船前一天晚上从多佛出发,载着八艘突击登陆艇及其船员过来。舰长麦基上校觉得指定路线将承担不必要的风险。不过当他向突击登陆艇指挥官卡西迪上校抱怨时,卡西迪只是冷冷地回答:“上校,如果你不想去,就告诉我航行的路线,放船下水,我会自己带它们过去。”麦基把这段话视为对其勇气与能力的挑战,于是一行人就上路了。

        二十九日上午九点,他们停在敦刻尔克的马路边卸下登陆艇。两艘小艇在卸除时受损,但是另外六艘安然下水,立刻奋力行动。“麦卡利斯特氏族号”则奉命在附近逗留,等待进一步指令。

        德国空军发动攻击时,它还在等待命令。下午三点四十五分,斯图卡的三枚炸弹正中船身,第五号船舱起火燃烧。不远处的“麦尔坎号”驱逐舰闪躲过这次轰炸,前来救援。考克斯上尉和梅里斯上尉跳上“麦卡利斯特氏族号”,拿着“麦尔坎号”的消防水带朝燃烧的船舱灌水。所有人都忽略了船舱里满载四英寸弹药的事实。假如弹药爆炸,两名军官必死无疑,两艘船恐怕也都难逃厄运。

        天佑勇者。弹药并未爆炸——不过考克斯和梅里斯也没有熄灭大火。

        他们终于回到“麦尔坎号”。这艘驱逐舰起程离开,顺便带走“麦卡利斯特氏族号”的伤员,以及一群误以为船越大越安全,因而被接驳到大型蒸汽船的士兵。麦基上校坚持留在自己的船上,仍然希望设法带它回家。不过斯图卡持续攻击,打坏了它的转向装置,麦基终于发出呼救信号。

        “潘博恩号”(Pangbourne)扫雷舰缓缓侧身停泊,问他是否打算“弃船”。敏感的麦基拒绝咽下这个词汇。“哎呀,我是说‘暂时弃船’。”“潘博恩号”的舰长婉言相劝。这么说还行,于是麦基换了船。

        其实没必要觉得羞愧或丢脸。“麦卡利斯特氏族号”才正要开始发挥它的最大效用。它笔直沉没在海滩外的浅水区,接下来好几天,德国空军将在这个弃置的残骸上浪费好几吨弹药。

        “麦卡利斯特氏族号”是个特别诱人的目标,但是在五月二十九日这天,没有一艘船安全无虞。“韦弗利号”(Waverly)扫雷舰下午四点左右载着六百名士兵起程回家,十二架亨克尔战机对它进行密集轰炸。“韦弗利号”连续蛇行半个小时,闪过每一枚炸弹,不过亨克尔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最后,一枚擦边而过的炸弹打掉它的船舵,接着一枚炸弹直接命中,在船底炸开直径六英尺的大洞。“韦弗利号”船尾向下沉没,超过三百名士兵丧生。

        现在轮到“葛莉丝菲尔德号”(Gracie  Fields)了。这艘倍受民众喜爱的怀特岛渡轮,傍晚载着七百五十名士兵离开拉帕讷。四十分钟后,一枚炸弹在它的锅炉室爆炸,冒出笼罩整艘船的巨大烟云。引擎关不起来了,船舵又卡住,它开始以六海里每小时的速度打转。“日德兰号”(Jutland)和“特文特号”(Twente)斯固特一边一艘匆匆赶来,部队换船的时候,这三艘船便像跳华尔兹般转了好一阵子的圈圈。

        原本已经载了“如冕雕号”生还者、船身被炮弹打得伤痕累累的“潘博恩号”扫雷舰,也加入了救援行动,它接过“葛莉丝菲尔德号”上的绳索,打算拖它回家。可惜“葛莉丝菲尔德号”没回到家。当船员安全转移后,“葛莉丝”终于在夜里沉没。

        空袭在入夜之后渐渐平息。防波堤上的克劳斯顿中校开始检视这令人沮丧的场面。没有剩下任何一艘完好的船。“费内拉号”和“卡维尔号”在停泊区沉没,其余船舰也都走了——有的遭到毁灭,有的载着部队回到英国。轰炸结束了,如今只听得到流浪狗的叫声。逃难的主人抛下宠物,“法国的半数狗民”(套用某个人的说法)都加入了英国远征军。有些狗被偷偷夹带上船,但是更多被留在岸上,如今在岸边发出绝望的嚎叫——这是撤退行动中持续不断的凄凉画面。

        防波堤本身也是个悲惨的景象。到处坑坑洼洼,但是并非全是炸弹的杰作。空袭期间,至少有两艘英国船舰在慌乱中冲撞了防波堤步道。克劳斯顿着手修补,很快地拿门板、舱盖以及从报销船只上取下的木板来填补缝隙。

        就在他们辛辛苦苦修补防波堤的时候,“奥里国王号”(King  Orry)客轮侧身缓缓靠近。它的舵机坏了,船身也被擦撞而过的炸弹打穿一个大洞。克劳斯顿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另一艘船在停泊区沉没。于是船长在夜里带着船离开,希望在远离航道的海滩靠岸。

        它没走太远。“奥里国王号”出了港口(还在深水区里)就翻覆沉没。“旁观者号”(Bystander)海军快艇出现,开始营救生还者。资深海员艾尔顿驾着船上的救生艇,一再跳入海中帮助快没力气游泳的人,独力救起二十五人。但是事情还没结束,他是船上的大厨,一回到“旁观者号”,他随即走进厨房。艾尔顿通常负责填饱七名船员的肚子,但是今晚船上有九十七人。他无所畏惧。他先替所有人做饭,然后设法从船上的衣物柜搜刮出干衣服和毯子。

        撤退部队通常累得无法自救,但也有例外状况。在帮助士兵从倾斜的“葛莉丝菲尔德号”移转到船身两侧的斯固特时,皇家炮兵团的炮手詹宁斯就证明了自己力大如牛。他一次又一次扛着士兵换船,仿佛他们是小孩子一样。

        当“比德福德号”(Bideford)护航舰在布赖迪讷外海船尾断裂,第六野战救护车的二等兵克罗瑟放弃了救援机会。他选择留在“比德福德号”上,给船上的军医搭把手。在“比德福德号”被慢慢拖回多佛的途中,他连续工作四十八小时,几乎没有休息。

        五月二十九日一整个下午,发电机室很幸运地对这些惊心动魄的事件一无所知。就他们所知,撤退行动进行顺利,正如联络官洛伊德将军在下午六点二十二分发给陆军总部的电文:“已接近最高效率。”

        三分钟后,天塌了下来。“军刀号”驱逐舰奉命替岸勤队载运几组可携式无线通信设备和补给品过来。六点二十五分,它在空袭最猛烈的时候向多佛发送电报:

        轰炸已持续一个半钟头。一艘驱逐舰沉没,一艘载着部队的运输舰受到重创。码头并未受损。部队目前无法登船。

        然后下午七点,出现一通令人震惊的电话。那是道夫中校在拉帕讷透过戈特总部与伦敦和多佛的直通线路打来的。自从“致命风筝”计划失败之后,道夫就留在坦纳特的总部帮忙,但是并不隶属于正常的指挥系统。他擅自打了这通电话。不过不管他是什么身份,重要的是这通电话的内容。他报告说他刚刚从敦刻尔克回来,港口已彻底堵死,整个撤退行动必须在海滩上执行。

        道夫为什么打这通电话,原因至今不明。他显然自作主张征用了一辆车,开到拉帕讷,然后说服军方让他使用这部电话。他从五月二十四日起便留在敦刻尔克,在战火之下一直保持泰然自若。拉姆齐的参谋长后来揣测,经过特别严酷的五天之后,他也许只是出现了炮弹惊吓症候群而已。

        无论如何,这通电话引发了发电机室的一阵骚动。连同“军刀号”发来的讯息(“部队目前无法登船”),种种消息似乎显示港口确实堵死了,只剩下海滩可供使用。

        拉姆齐首先设法证实这个消息。他在八点五十七分向坦纳特发送无线电信号:“可否确认港口已经堵死了?”坦纳特回答:“没有。  ”但是空袭导致信号混乱,这个答复一直没有传送回去。拉姆齐等不到坦纳特的消息,于是试着联络法军司令阿布里亚尔将军,但是对方同样没有回答。

        九点二十八分,拉姆齐不敢继续耽搁。他以无线电通知在外海充当指挥船的“青春女神号”(Hebe)扫雷舰:

        拦截所有前往敦刻尔克的私人船只,指示它们不要靠近港口,而是留在东边海岸接运部队。

        到了午夜,敦刻尔克还是没有传来只字片语。拉姆齐派遣“征服者号”(Vanquisher)驱逐舰调查情况。它在三十日清晨五点五十一分送来了好消息:

        敦刻尔克港口可供进出。阻碍仅限于东边防波堤外侧。总部立刻将这个好消息转达给救援船队,但是已经白白耗掉一整个晚上。在珍贵的黑夜里,尽管风平浪静、敌军的阻挠降至最低,但是只有四艘拖网船和一艘游艇在防波堤靠岸。“错失了大好良机,”坦纳特上校几天后评论道,“假使船只持续前来,原本应该可以载走一万五千名士兵。”

        但是对拉姆齐而言,五月二十九日晚上最糟糕的事情并非来自敦刻尔克的假情报,而是伦敦的一项决策。由于当天船只折损严重,尤其是驱逐舰:“戒备号”、“格拉夫顿号”和“手榴弹号”报销;“英勇号”、“灰狗号”(Greyhound)、“无畏号”(Intrepid)、“美洲豹号”、“蒙特罗斯号”(Montrose)和“萨拉丁号”受创;“G”级舰队全军覆没。海军总部要考虑的不只是敦刻尔克,还有需要保护的船队、地中海水域,以及英国本土防卫。

        晚上八点,庞德上将无可奈何地决定收回拉姆齐仅剩的八艘现代化驱逐舰,只留给他十五艘比较老旧的船舰,必要的话,牺牲掉这些船舰并不妨碍大局。

        这是对拉姆齐的重大打击。整个救援行动中,驱逐舰是最有效率的船舰,抽回三分之一的船只,摧毁了他的一切精心计算。即便没有进一步折损,如今也只能维持每小时派遣一艘驱逐舰的流量,依照这种速度,每二十四小时只能接回一万七千名士兵。

        海军总部的决策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撤退行动迫切需要每一艘船。负责防御撤退走廊的作战师,如今也进入了周边防线的范围内。第三师在比利时小村庄西弗莱特伦(Westvleteren)做最后一次打包。他们的指挥部设在当地的一间修道院,撤离之前,蒙哥马利将军找到修道院的院长霍特神父。请求神父替他藏匿几件私人物品,神父答应了,于是将军拿来一盒私人文件,以及他最钟爱的野餐篮,用砖块封存在修道院的墙壁内。蒙蒂开车离去时,承诺军队会再回来,他过一阵子会来取走物品。

        只有像蒙哥马利这样自负的将军才会做出这种承诺。萨顿准将比较典型,当他朝着敦刻尔克跋涉,越过连绵不绝的废弃装备时,只感到痛心与羞愧。他是个职业军人,“假使在战场上一遭遇危机便沦落至此,那么,我们多年来为了接受与传授军事训练所付出的心血、时间与努力,全是浪费。我觉得我一直活在幻想下,我毕竟不是干这一行的料”。

        几支小队从未因为挫败而失去干劲与凝聚力。女王直属伍斯特郡义勇骑兵团在口风琴伴奏之下,高唱着“蒂珀雷里”(Tipperary)  5走进周边防线。不过有些部队(例如四十四师)似乎分崩离析。军官和士兵独自一人或三三两两地步行。四十四师信号员二等兵博纳德,对于行进的目的地毫无头绪。柯尔索准将碰巧经过。博纳德跟在他后头,安慰地想着:“他是个准将,肯定知道要往哪里去。”

        在里尔以北,法国第一军团的几支小队终于被毕洛将军解除任务,此时也往敦刻尔克汇集。依照计划,法军负责防守周边防线的西侧,英军则防守东侧,不过,这造成了种种麻烦与混乱,因为当法国大兵沿着撤退走廊北上,必须先从东侧横越到西侧,意味着几乎垂直穿越南北向流动的英军。

        双方时而出现不愉快的冲撞。伍斯特郡义勇骑兵团接近布赖迪讷时,遇上了沿着海岸线平行向西移动的法军六十师主力部队。一部分伍斯特郡义勇军从法军的缝隙中钻过去,但是其他人必须像打橄榄球一般又推又挤地穿行。

        一辆军用卡车陷入坑中,堵住北上的道路,肯特郡义勇骑兵团的华纳少校号召一群人帮忙挪车。法国士兵不断推开这群人,拒绝停下脚步让他们完成任务。最后,华纳掏出左轮手枪,威胁枪毙不肯听命停下来的士兵。法国大兵毫不理会,直到华纳真的开枪射杀其中一人。他们停下来了,卡车也顺利移开了。

        即便将领之间也有冲突。五月二十九日到三十日间的深夜,当第二军团进行最后一次撤退,布鲁克将军命令归他指挥的法国第二轻机械化步兵师掩护东翼。法军师长伯格瑞恩将军表示,布朗夏尔将军下达了其他命令,他要执行那些任务。布鲁克重述之前的指令,并且补充说道,要是法国将军违抗命令,只要被布鲁克逮到,格杀勿论。伯格瑞恩还是不予理会,但是布鲁克也从没

        (应指一战期间风靡英国的进行曲It  's  a  Long  Way  to  Tipperary。——译注)有逮到他。

        在一整个下午的紧张冲突与交通堵塞之中,最后一批作战部队也拥入了周边防线的范围内。有些人直奔海滩,另外一些人则受命防卫,接替过去三天来驻守防线的炊事兵和勤务兵。当第七卫兵旅移防周边防线东北角的菲尔讷时,士兵们瞥见蒙哥马利将军在市集上伫立。在那难得一见的瞬间,将军放下平常狂妄自大的姿态,颓唐地站着,看起来既疲惫又无助。第七卫队经过时,士兵们猛然立定,整齐划一地朝蒙哥马利“向左看”致敬。这正是他所需的灵丹妙药。将军立刻挺起胸膛,回敬一个威武的举手礼。

        更往西边,冷溪卫队第二营沿着贝尔格-菲尔讷运河就位。这条运河与海岸线平行,距离海岸六英里,是南面防御的主要防线。冷溪卫队沿着运河北岸挖掘壕沟,并且善用沿途的几座农舍。运河对岸的平野本来应该是极佳的射击区,但是这一面的马路到处是被遗弃的车辆,阻碍了士兵的视线。

        反正此刻也无所谓,因为到处都看不到敌军的踪迹。冷溪卫队对着继续拥入周边防线的士兵品头论足、吹毛求疵,借此消磨这个下午。只有两排威尔斯卫队的士兵赢得他们的认可,这群人精神抖擞地跨过运河桥梁,呈现出完美的队形。其他人则是拖着脚步的乌合之众。

        戈特勋爵的最后一批防御据点也准备收兵了。这群守军让撤退走廊维持畅通,假如时机还允许,现在该轮到他们自己撤离了。五月二十九日午夜刚过,在敦刻尔克以南十五英里的法国小村庄勒德兰冈(Ledringhem),格洛斯特卫队第五营的剩余士兵在一座果园集合。附近一座风车的轮叶起火,发出耀眼的火光,这群被围困两天、筋疲力尽的士兵,似乎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不过德国大兵也累了,当巴克斯顿中校带领弟兄沿着溪床北上时,敌军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他们不仅悄悄穿过德军阵线,还顺道抓了三名俘虏。清晨六点半,他们终于步履蹒跚地走进巴贝克(Bambecque),再度踏上友善的土地。伍斯特兵团第八营的副官看见他们走来,“他们又脏又累、面容憔悴,但是没有被击倒……我跑向巴克斯顿中校,他走路摇摇晃晃的,显然受了伤。他沙哑地打了一声招呼,我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看见浓浓的睡意。我们的指挥官跑出来,指示格洛斯特卫队第五营的副指挥官让弟兄们休息一下。我把巴克斯顿中校带进屋内,给他一杯走味的红酒,然后轻轻扶他躺到地板的毛毯上,再三保证他的弟兄安然无恙。几秒钟后,他就沉沉睡去。”

        在敦刻尔克以南十九英里的卡塞勒,据守要塞的士兵也试图朝海岸撤退。三天来,他们抵挡了德军的前进,让成千上万的部队得以蜂拥地沿着撤退走廊北上。现在他们自己终于接到撤离命令,但是已经太迟了。敌军渐渐渗透包围这座城市的山丘。到了五月二十九日,卡塞勒被彻底隔绝。

        驻防区司令桑默塞准将(Somerset)决定无论如何放手一搏,不过不是在白天,德军人数太多了,入夜后是唯一机会,准将下令,晚上九点半集合。

        起先一切顺利。部队静悄悄地溜出城、下了山、越过田野,朝东北方向前进。桑默塞觉得越野行军比较不容易被发现。

        但其实没什么不同,德军无所不在。在桑默塞带领下,牛津郡第四营和白金汉郡轻步兵在瓦图附近溃败;东骑兵队在一个地雷区全数阵亡;格洛斯特卫队第二营则被困在浓密的圣阿凯尔森林里。

        “同志!同志!”围绕森林的德国士兵大声喊叫,希望把格洛斯特卫队逼出来。英国大兵蜷伏在灌木丛中,保持低调。半晌之后,一个说着流利英语的声音透过扩音器喊话:“出来吧!出来吧!希特勒即将赢得战争,你们输了!出来吧,否则我们就用炮弹把你们打出来。放下武器,即刻跑出来!”

        B连队的费恩少尉不打算买账。他曾经听说另一支英军部队听信这类喊话,放下武器,出来投降,但最后只落得遭机枪扫射。他对周围的士兵说起,大伙儿决定奋战到底,杀出一条血路。

        既然他们已经被德军锁定了,第一步就是要寻找新的位置。费恩带领弟兄们冲到进一百码外的另一片树林。没有用,敌人很快就发现他们的踪迹。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在枪林弹雨下挤成一团渡过。

        终于天黑了,这一小群人继续往北行进。他们排成一列纵队,尽可能悄然无声地行动,利用所有可得的掩护。但是假使他们误以为自己可以不被发现,那么这个幻想在一枚红色的维利式照明弹(Very  light)划破夜空时破灭了。霎时,机关枪、迫击炮、步枪等等各式各样的武器朝他们开火。他们遭埋伏了。

        曳光弹在天空中纵横交错,附近的干草堆着火,把这群人照得一清二楚。弟兄们在四面八方的攻击中一一倒下,费恩的右臂和右肩也中弹了。他终于跳进一道壕沟,只要匍匐在十八英寸的高度以下,就可以暂时安全。他陆续找到十多名生还者,大伙儿一起在黑暗中潜行,设法绕过德军的侧翼。这一小群人是格洛斯特第二营仅存的弟兄,不过他当时并不知道。

        在周边防线的范围外,仍有一名英国士兵继续奋战。在大撤退以前,二等兵拉比兹原本只是北汉普顿郡兵团第五营的一名小兵。德军在布鲁塞尔附近的一次袭击差一点歼灭他的部队。双方激烈交火,拉比兹一度举起步枪,轻轻松松射中两百码外的德国大兵,那人瞬间倒地。

        “你能再做一次吗?”连长问他。拉比兹服从命令,又收拾了另一名德国大兵。

        拉比兹当场被指派为狙击手,从此独立行动。他并未受过狙击训练,但是他拥有一项不寻常的优势:他从前认识的一名盗猎者,曾教过他一些诀窍。他可以悄然无声地行动,安静得“能靠耳朵抓兔子”,而且,他有办法让自己缩成一团,甚至可以“躲到一根草后面”。

        当上狙击手后,拉比兹很快摸索出属于自己的几个小窍门:绝不从树上狙击,因为太容易被围捕;远离农庄阁楼,因为太容易被发现;最佳位置是没有太大行动空间的隐蔽地点,例如一片小树林。

        拉比兹靠着这些规则,独自一人穿越比利时,活了下来。他有意跟部队保持联络,但是他通常深入敌境,有一次甚至在德军炮兵部队的后方。他偶尔得跟德军的狙击手交锋。一名狙击手曾经从某座屋顶的孔洞朝他开枪,只差六英寸就击中他。拉比兹回击,满足地望着那人跌出屋顶的孔洞。还有一次,拉比兹大半夜在小村庄的街上潜行,一转过街角正好撞上一名德国狙击手。这一次拉比兹先开枪,而他没有失手。

        拉比兹最后抵达尼约波附近的海岸,而后缓缓西行,偶尔对德军阵线展开突袭。五月三十一日,他终于在拉帕讷跟英国远征军再度会合,虽然仍是独立一人,而且也许是最后一位进入周边防御圈的作战士兵。

        在最南端,毕洛将军的法国第一军团仍有五个师在里尔奋战。五月二十九日清晨,法军的卡车车队从阿尔芒蒂耶尔的方向驶来,在途中遇见几辆装甲车。法国大兵高声欢呼,以为终于有英国坦克车前来增援了。直到陌生人上前没收他们的武器,法国大兵才惊觉他们撞上的是德军第七装甲师。

        和北方断了联系的毕洛将军,下午在斯滕韦克的指挥部宣布投降。他已得偿所愿:跟绝大多数弟兄同生共死,而不是试图脱逃。他的部队大部分在里尔蛰伏,持续阻挡敌军的六个师。

        到了现在,顽抗已经没有太大意义。撤退走廊关闭之后,伦斯德的A集团军和波克的B集团军终于会师,德国握有对敦刻尔克进行最后一击所需的所有部队。

        不过五月二十九日这天,德国的兵力结构出现重大改变。这次是装甲师将领自己提出让坦克退出战场的要求。古德里安在二十八日晚上亲自巡视前线之后,提交一份报告陈述理由:装甲部队的兵力折损了百分之五十,需要时间准备新的作战任务,而且沼泽地带不适合坦克车行动,再加上比利时的投降释出了许多步兵兵力,在这类乡间地形下,步兵的行动更有效率。

        除了这些非常实际的论点之外,或许还有另一个无形因素。古德里安和其他装甲师指挥官的脾气,完全不适合此刻正逐渐形成的静态战争。他们是属于猛烈攻击、突破防线、长驱直入的世界,战争一旦进入围攻阶段,他们就失去了兴趣。二十八日晚上,古德里安已经开始研究塞纳-马恩省河下游的地图了。

        无论如何,德国陆军总司令部同意了。五月二十九日上午十点,怀特希姆将军(Gustav  vonWietersheim)的摩托化步兵团接替了古德里安,莱茵哈特将军的坦克部队也在当天稍晚撤离。不过,这并不表示饱受重创的盟军部队可以就此高枕无忧。相反地,十个骁勇善战的德国步兵师,正步步紧逼三十五英里长的敦刻尔克周边防线。

        在防线西端,德军第三十七装甲工兵营于中午左右在菲利普大堡(Fort  Philippe)插上纳粹的卐字旗,格拉沃利讷也随即沦陷。在最东端,五十六师堂堂踏入了菲尔讷。下午三点半左右,第二十五自行车中队抵达菲尔讷古城墙的东门,在这里与一支试图进入周边防线的法国纵队狭路相逢。短暂交火后,二十五中队的纽加特上尉迫使法国大兵弃械投降。

        然后来了两辆毫无戒心以至于炮塔洞开的法国坦克。自行车中队的格林福尔格中士跳上其中一辆坦克,拿出手枪对准敞开的炮塔,命令坦克车组员投降。他们不敢不从……第二辆坦克的组员也是一样,甚至还不用拿枪逼迫。

        这时,纽加特上尉派遣一名被俘的法国少校连同两名士兵走进菲尔讷,要求全城投降。不过胆大妄为有其极限,这一回,他只从据守街道的盟军部队得到一声轻蔑的回答。

        在海滩上,没有人知道周边防线的守卫部队还能阻挡德军多久。布赖迪讷的科尔中校有预感德军随时会冲上沙滩。他跟理查德逊中校持续安排部队登船,不过他们替自己在近海留了一艘船,准备拯救岸勤大队,以求“有备无患”。这让他们多了点信心。但是当天晚上两人低声交谈时,都认为自己最后很可能落入德国的某个战俘营。

        多佛与伦敦掌握的情报更少了。二十八日,海军总部甚至吩咐坦纳特“每小时”汇报一次登船人数,而这种命令只会来自对真实情况毫无所悉的人。坦纳特耐着性子回答:“已经尽我所能报告进度,但是接下来好几个钟头恐怕无法进行汇报。”

        不过即便相隔遥远,有一件事情非常清楚:船只常常出现在不对的地方。有时候,防波堤畔有许多船只,却没有部队可以登船;其他时候则有部队而没有船。海滩上也是一样。需要有人在外海指挥船只交通,正如坦纳特上校在防波堤和海滩之间指挥部队的流向。

        韦克沃克海军少将(Frederic  Wake-Walker)被挑中了。大家都知道五十二岁的韦克沃克具有强大的组织能力,也是一名优秀海员,他最后一次服役是在“复仇号”(Revenge)战舰上,这无疑是对他的能力作了保证,因为皇家海军只会把最有前途的军官分派到这类战舰上。此刻,他在海军总部担任参谋,随时可以扛起这项临时任务。

        五月二十九日,当韦克沃克吃完午餐回到办公室,得知海军副参谋长菲利普斯少将在找他。菲利普斯问他是否愿意前往敦刻尔克,“想办法让登船行动稍微有点秩序”。韦克沃克表示“非常荣幸”,愿意接受任命。有一点很重要,他绝不可露出强压坦纳特的意图。上校仍然是岸上的海军资深军官,韦克沃克则负责海上的一切。

        一个小时后,他已经在前往多佛的车上。下午六点左右抵达之后,他立刻前往拉姆齐的碉堡听取简报。他在发电机室看到一幅描绘敦刻尔克东面海岸的地图,三座海滩——玛洛、布雷和拉帕讷——都标上乐观的数字,每座海滩又各自分为三个区。英国远征军被分配到这些海滩,而玛洛以西的几个海滩则保留给法军。

        隔天(五月三十日)清晨四点,韦克沃克搭乘“埃斯克号”(Esk)驱逐舰抵达布雷外海时,这张精心绘制的地图并未让他准备好面对眼前的混乱。转搭乘“青春女神号”扫雷舰后,韦克沃克很快从暂代职务的布什上校口中得知“真实战况”。破晓时分,韦克沃克亲眼见到了海滩上黑压压的人群、蜿蜒入海的长龙、腰部以下全泡在水中的士兵……这些人全都无止境地等待着。

        “症结在于船只、船员以及接运过程。”将军后来回顾。上午六点三十分,他透过无线电信号向多佛表示亟须小型船只,七点三十分,他再度要求增派船舰,尤其强调小型船只的需求。

        这句熟悉的请求,在过去几小时内越喊越响。午夜十二点十分,戈特的参谋官利斯准将致电陆军总部,加重语气表示周边防线快顶不住了,请尽快且尽可能多派遣船只过来——而且要快。清晨四点,陆军总部捎来了好消息,表示拉姆齐将军会“尽速派遣他所能征集到的许多小型船只”。

        不过没有船只过来。四点十五分,停在玛洛外海的“征服者号”驱逐舰发出无线电信号:“西面海滩迫切需要更多大小船舰。”六点四十分,“快活号”(Vivacious)驱逐舰提出相同请求:“亟须更多大小船舰。”

        中午十二点四十五分,利斯准将再度拨了通电话,这次是打给帝国总参谋长迪尔将军。他抱怨道,还是没有船只过来。拉帕讷外海上的韦克沃克将军越来越着急。他派布什上校搭“青春女神号”回到多佛,亲自说明派遣船只和船员的必要性。

        到了下午三点,戈特本人也在努力。他首先致电庞德上将,然后打给迪尔将军,指出仍然没有船只的踪影。他再三强调,每一个钟头都至关紧要,分秒必争。

        指挥部的人至少可以发牢骚,但在海滩上等候的部队甚至无法享受这种满足。皇家炮兵团的托德上尉在沙滩上蜷缩着,一夜无眠之后,他趁着第一道晨光凝望大海,只看到空荡荡一片。“看不到任何一艘船,”他在日记中写道,“肯定出了什么差错。”

        在布赖迪讷,工兵柯尔斯“失望透顶”,无可奈何地勉强自己在沙丘上睡掉一整天。在玛洛海滩,米克尔约翰牧师茫然不解。一整夜没有空袭,却也没有任何人登船。他的脑海浮现一个可怕的想法:“难道海军已经放弃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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