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答案

你房子里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这个问题古谷可以很轻易地给出答案，是柜子。

        白色的房子中有一个红色的柜子，它非常重要。

        这是很小的一个柜子，如果要问有多小……古谷把他的两只手握拳并在一起：大概只有这么大。

        他过往的任何一天，可能会忘记吃饭，可能会懒得洗澡，但每一天都一定会跪在这个小柜子前，给它烧香。

        他们说，这个柜子里住的是神明，要非常虔诚地拜才可以。

        但是，古谷在心里无声地笑了一下：我一直喊他小老鼠柜子，因为这么小的柜子，大概只够住一只老鼠那么大的神明。

        他从出生起就住在这栋三层的别墅里，别墅很白，外面是白色的岩板，里面是白色的大理石砖，墙面也是一片洁白，外面有一个花园。

        很多时候这个屋子都会让古谷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古谷在电视上看到的花园往往都有很漂亮的木栅栏，但是他的花园只有四堵雪白的高墙，墙头还有通电的铁丝网。古谷曾经亲眼看到一只小鸟撞到上面，随着噼啪一声响，散发着糊味掉落。

        他曾经问过好几次，为什么不可以让他的花园直接连接天空，别墅里的茉莉妈妈对此笑而不语，第二天，雪白的墙上被画上蓝天的墙画。

        画上去的天空很丑，就像是劣质的香水闻起来像狐臭。

        那天，墙画隐约发出涂料的刺鼻气味，茉莉妈妈问他，高兴了吗？古谷没有点头。

        茉莉妈妈不是他的生母，而是他的奶妈，他被这个温柔的女人照顾长大，他懂事一点就学会喊她妈妈，女人愣了愣，告诉他可以喊她茉莉。

        每天早上八点，古谷会被茉莉妈妈叫醒，他看过的电视剧里，妈妈有时候会亲吻孩子的额头喊他，有时候会凶巴巴地去掀被子，但是茉莉妈妈很少会真正触碰他，只会轻轻敲门，喊他少爷。

        如果他不醒，茉莉妈妈也不会进来，她一向放任古谷的任何活动，只要不伤害到他自己。

        但是上午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早上十点，一定要起来去阁楼，跪拜红色的小柜，所以古谷的一天，很多时候是从小老鼠神明开始的。

        如果古谷不去，别墅里所有照顾他长大的人，茉莉妈妈、保姆阿姨、管家爷爷，乃至园丁、司机、女佣、厨子，都会聚集到他的门口，请求他过去，哪怕待一会也好。

        他被这些人从小照顾着长大，予求予给，好言好语，所有人对他都既温柔体贴，又礼貌恭敬，古谷被养得软心肠柔软，总是做不到拒绝他们。

        所以他每一天都会去小老鼠神明那里祷告，其实他们从来没有告诉他跪拜的时候要想什么，做什么，古谷仗着没有人看见，会跟小老鼠神明聊天。

        “今天我可以去家里的山上走一下，”古谷跪在软垫上双手合十：“我会带面包去喂山里的小老鼠。”

        虽然不能去学校上课，不能去聚会，也不可以单独出去，但是只要古谷想，他可以去附近的山头野餐，也可以去被提前清场的商场闲逛。

        他们不会拒绝他的请求，但是必须要可以掌控的范围内。

        就像古谷可以随意使用别墅的每一处角落，戳破沙发的昂贵真皮，划花墙壁，都没有关系。

        但是厕所的通风道早就被铁网焊死，花园的墙上有监控，所有的窗外都有铁栏杆，小柜的门，也绝对不可以打开。

        这里的一切都可以围着他转，但绝不能脱离既定的轨道。

        去过早春的山丘，古谷顶着草叶、露水和泥土的气味，钻到红柜子前祈祷：

        “我喂小老鼠了，所以你可不可以……保佑哥哥姐姐他们不要来？”

        古谷发誓这是他最虔诚的愿望之一。

        茉莉妈妈说过，他不能太呆，完全不和别人交往不行，同时也不能和不知底细的人说话，所以每个礼拜都会有指定的家族成员来拜访。

        为了给他提供优质懂事的谈话对象，来的往往是他同家族的哥哥姐姐，他们会花一个下午坐在沙发上，进行他们一问，古谷一答的对话。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古谷挠头：算盘珠子，一拨一动。

        他不和外人交往，但正如茉莉妈妈期望的，他也不傻，哥哥姐姐们的勉强与僵硬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因为古谷的生活太过于单调，他们绞尽脑汁找共同话题的样子也非常好笑，这些就读于高等学府，在交际场上如鱼得水的哥哥姐姐，到他这种白纸面前，却反而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所以说，他们也没有很聪明嘛。

        每次有人来之前，茉莉妈妈都会对古谷介绍这些优秀的家族成员，古谷不懂一些代指学校的缩写字母组合起来的含义，但他也从不追问。

        毕竟无论哥哥姐姐多么博学多才，眼中的畏惧、抗拒、躲闪都一览无余，古谷用他黑黢黢的眼珠子紧盯他们超过三秒，他们一定会避开视线。

        原来上过学的人还会这么胆小，古谷把他们谨慎斟酌的发言当做背景噪音，晃荡着两条细溜溜的小腿，百无聊赖地看向被高墙阻挡的窗外：

        但还是有点想去上学的。

        古谷是可以要求他们别来的，但他不太愿意这么做。

        如果他对茉莉妈妈说了这件事，茉莉妈妈会笑眯眯地答应，礼貌地退出房间。

        但是古谷把耳朵贴到门上，就可以隐约听到茉莉妈妈给外面打电话的声音。

        到下一次茉莉妈妈就会循循善诱：“上次少爷不喜欢的哥哥，我已经让他不要再来，这次换了一个，少爷想见见吗？”

        然后古谷就会浪费一个更谨言慎行的家族精英的一下午。

        所以还是算了，古谷不再对他们的来与不来提出要求，只是每一次都会悄悄和小柜子祷告：别再来了。

        凡事都有例外，曾经有一次，来了一个不一样的哥哥。他有一双很诙谐的灰蓝色眼睛，嘴巴的形状像一轮弯月，他上来的第一句话就是：“纯聊天也太无聊了，我们来玩骰子好吗？”

        他会在一个密闭的容器里摇晃几个骰子，得到他想要的数字，古谷被他捉弄了几次，很快就发现了他的本领。

        这个下午非常有趣，古谷破天荒地对茉莉妈妈说，希望他下次再来。

        古谷从来都不会知道这些哥哥姐姐的名字，但是他可以给他们取名字，就像茉莉妈妈一样，他给这个灰蓝色眼睛的大男孩取名月亮哥哥。

        月亮哥哥的消失在一个平常的午后。

        他已经连续来了好几次，古谷听到女佣在角落里讨论他“很有手段”。如果是在说他摇骰子的本事，那的确手段了得。

        古谷像往常一样和他下棋，月亮哥哥注视着他。

        那时候古谷的侧脸还有点未褪的婴儿肥，眼睫低垂，在认真思考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呼扇呼扇。

        哥哥突然问他：“要不要学怎么摇到特定数字的骰子？”

        这个小秘密古谷早求过他，月亮哥哥说好孩子不可以学，总是吊着他的胃口。

        古谷闻言立刻用他又黑又亮地眼睛发出小狗狗祈求射线，亮晶晶地盯着迟疑的大男孩。

        月亮哥哥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很纠结，灰蓝色的眼珠转来转去，他犹犹豫豫地把那个装骰子的容器递过来：“这就是秘诀，你很聪明，一定能发现的。”

        古谷低头摆弄，他可以摸出来这个容器的壁很厚，沉甸甸的。

        他把这个家伙放在耳边摇晃，可以听到里面有东西在滑动。

        仔细去看，容器口的边缘有一道细缝，古谷用指甲去扣，容器一分为二，原来是两层薄的套在一起，中间有一个空隙。

        一颗磁铁从里面掉出来，同时还有一个小纸团。

        磁铁是意料之中的小窍门，古谷没有在意，伸手去摸那个纸团。

        月亮哥哥的表情他到现在都记得，灰蓝色的眼到处看，弯月一样的嘴角已经垂下来，紧张地绷成一条线。

        月亮哥哥好像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用手覆盖着把纸团往古谷手边推了推。

        古谷熟练地装作伸懒腰，移了一下身子，挡住身后的监控，迅速地抹平这片小纸，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工整的字：

        “快逃！”

        最后那个感叹号被描得又粗又黑，就像有人在无声呐喊。

        古谷用手指用力地碾着那片指甲盖大的小纸，用又清又亮的声音地对紧张的男孩说：“哥哥，不可以的。”

        他避着监控，眼睛紧紧盯着哥哥即刻垮下去的脸，咬着后牙，一字一顿地：“我们只能遵守规则。”

        这次月亮哥哥回去的步伐显而易见的沉重，他一步三回头，古谷站在封过铁栏杆的阳台上，一遍遍地对他挥手。

        他在茉莉妈妈的注视下从窗边转身，若无其事地对她说：“下次不要让他来了。”

        这次茉莉妈妈少见地追问一句：“为什么呢，少爷不是很喜欢他吗？”

        古谷轻快地回答：“他是很不错，但是来太多次，我厌倦了。”

        月亮哥哥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以后来的哥哥姐姐，重复来的次数也不会超过三次。

        那张小纸被古谷揣在口袋里，用指甲磨到看不清任何字迹，最后被夹到书里。

        古谷逐渐摸到一点规律，随着几次他对谈话做出的反应，谈话内容的区间逐步缩水，被取消的话题很多都关于外面的世界。

        这使得哥哥姐姐的话题越来越无聊，同时古谷也意识到：

        他不被允许知道太多外面的事情。

        但他又被允许看电视剧、电影和各类书籍。而且每周都有家庭教师前来授课，内容很随性，只要他感兴趣，每周都可以学到不一样的东西，可以是声乐绘画，也可以是高数化学。

        古谷被鼓励学一些高雅的知识，茉莉妈妈总会在他看书上课的时候露出满意的神情。

        甚至有几次，古谷看一下午某方面的书之后，下一次来的老师就会给他讲述相关内容。

        尽管他总是一个人看书，明明没有告诉任何人看的什么内容。

        就算当白纸，也要当有油墨书香气味的白纸。古谷不讨厌上课，因为没有人任何人强迫他去做。

        他在允许的范围内拥有极大的自治权。

        如果某天他不想上课，家庭教师就会立刻顺从地合上课本离开；如果他对着一桌菜没有胃口，厨师就会毫不犹豫地回去重做；如果他把房间弄得一团糟，保姆女佣会立刻打扫干净。

        没有任何人会因为这些小事指摘他，甚至对他说一句重话。

        在还小的时候，古谷不止一次地问过这样的问题：“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

        茉莉妈妈微微一怔，随后得体地露出微笑：“少爷本来就是最特别的。”

        “为什么啊？”

        茉莉妈妈脸上的微笑神秘莫测：“等少爷长大了就知道了。”

        很多事情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影影绰绰窥见一点端倪，却是盲人摸象，摸到离奇的怪物，全然不清楚是什么。

        直到十八岁生日那天，古谷得到了他一直好奇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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