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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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大船驶去观摩祝家庄农业社成立大会,张宇也在船上。大船驶过留仙镇时,听腰鼓声响起,鼓点欢快明亮而又气势磅礴,犹如春潮涌动。洪范提出下船去看一下:“听腰鼓声,这里也可能在建社,这完全是群众自己的积极性!我们路过都不去看一下,当了群众的尾巴还不知道呢!”张宇同意了,对两个随船记者:“你们中间可以去一个。”二记者都想采访这突发新闻,女记者争赢了。
女记者久闻瓜子缠之名,提出先去那里拍张照,洪范带她去了,这才来到万天宫。万天宫戏台前扯着红色横幅,上面菱形的白纸块,一块一字写着“先锋农业合作社报名大会”。腰鼓吸引来的大都是些老人和儿童。女记者与封土握过手,便说:“现在就可以先拍照,拍了照再正式报名。”封土提醒:“这些来的很多不是……”意思很多不是户主。女记者说:“现在这些人拍照已经很合适!”张望一番道:“找个漂亮点的妇女,刚才我看见有个像知识女性的,可能是小学老师……”
这天是星期,屈美娟也在这里。封土听了便去叫屈美娟。冷骏听女记者对美娟说要她扮成农妇,站在第一排照相,反感说道:“记者同志,她是老师!”女记者打量他农民穿着但气质不一般,道:“你是她爱人?你呀,什么脑筋!懂不懂新闻?”冷骏不与她争,只对美娟咧了咧嘴。美娟道:“算了,他叫硬头黄。”女记者问:“什么硬头黄?”美娟笑道:“硬头黄是种硬竹子,这懂了吧?认准的事,九条牛都拉不转。我另外给你找个女的,比我好!”对一边满腹不高兴的洪范笑道:“封四妹正好回娘家,我刚才见她闪了一下——那里,那不是!”洪范道:“你简直开玩笑!”女记者如何不知封四妹,对美娟道:“行啊!”又对洪范道:“你怕张书记见怪?这张照片要上了省报,张书记才高兴呢!”美娟便要跑去对四妹说。冷骏拉她手:“四妹烫的头发!”美娟抽手推他一掌:“你少管行不行?”
随后女记者、四妹跟美娟到戏台背后,女记者从包内翻出件新衣服,黄底、黑色的小圆点,收腰,圆领,左右两个荷叶边口袋,让四妹换。四妹烫的头,还好是一个月之前烫的。女记者又从包包取出两根粉红色的绸带及一把胶梳子给美娟:“你帮她把头发梳成短辫子,扎蝴蝶结。”
女记者又将两个衣着光鲜、来走亲戚的老人请到横幅正中,一个花白胡须的站在封四妹旁边的位置,一个胖子做第一个报名状。问封土:“哪个登记?坐着写的人?年轻一点的男的。”话未竟,已瞟见冷骏,不知是忘了起先碰的钉子,还是犹有不舍,招手说:“来来!”没动,走去扯。抓着冷骏手腕的手被他翻过手掌,并用指头一拨,“哎哟,疼死我了!你啥手指头,戴了钢箍子的?”她故意尖声叫起来,其实没那么疼。
洪范看在眼里,倒也不怒,对封土道:“那小子,他不当,你当!”“我不会写呀!”“你只做个样子,衣服扣好。”替他扣扣子。封土身体扭一下,自己从最下一颗扣上来。到衣领下这颗还要扣,洪范把他手拿开了。
女记者指挥人们在横幅下站成两排。对四妹说:“你要笑腼腆一点。”四妹正不知该如何笑,女记者拍手说:“可以了。”笑着道:“你的两只手——对了,你就要两手不知怎么摆才好,才有农村小媳妇的味道。”
女记者又重点将白胡须老头□□一番,至微笑等待之态可掬。赶在入社前卖猪那位来看热闹,被女记者收编进来,站在封土背后,封土感到如芒刺在背。女记者对他嚷:“做登记的,和蔼点!微笑!微笑!”
照片被登在省报头版,后还上了级别更高的报纸。照片说明文字为谷川县首个合作社报名大会,乘大船宣传合作社好的干部们对此颇有腹诽。合作化运动形势发展很快,农民先入得不多,甚至有入了又闹着退的,过后高潮掀起,就都入了社。合作化运动高潮过后,洪范由副区长升了区长,张宇升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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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冬里,寒鸡初唱,雪花如刀片在空中翻飞。“嘘嘘——”出工哨吹起,哨声在社员耳朵和脸上急促鞭挞,较之工厂汽笛并不稍逊,不同处在于床上睡着的人还能看见吹哨者封土鼓足气的腮帮,及立眉竖目。最终还是喉咙来得直接,封土哨停,组长钱武扯开喉咙喊起来了:“走了哇!走了哇!”
睡在床外侧的张滑丝毫不为哨声和吼声所动。老婆在床上扭几下,扯铺盖紧捂着耳朵,与之抗战。这悲愤的女战士终于被钱武的喉咙砍翻,不得不在被窝中撑起,爬过张滑身体下床。当老婆骑在身上时张滑大叫了一声:“钱武,老子把你祖宗三代造翻转!”老婆在他脸上揪一下:“你日妈当着他面前去吼嘛!你龟儿跟老婆换个工,我留在屋头,都不得行!”“你会个屁!”张滑答,会不会是指自己留下做的工作而言。老婆于是又将身体放低,有意无意将悬吊的咪咪热乎乎从他身上擦过去。他转身向着墙又睡,说声:“你点灯嘛!”坐在床沿穿衣服的老婆叽咕:“老娘黑灯瞎火穿衣,又不是天把天了,节约几个灯油钱!”
这过去的地主院子分成了几家。“哐啷”,有家开了门,“哎呀,阶沿的雪,差点滑老子一跤!”跟着各家的开门声、脚步声和拿工具声叮哩咣啷踢踏哗啦,细听还能听见“嘘嘘嘘”的小便声,是院子的单身汉晚上将他猪圈的粪桶提到门边来,因他这毛病全院子女人都会晚出来几分钟。也许是听见了张滑的一声大吼,受到刺激,几个男的在外面说话:“日他个龟,出他妈逼这么多工,看年终分得到几文哈!”“你想得安逸,龟儿哈宝!这两个月出的工,今年有啥子收益?关分配啥子事?”“今年没得收益,你以为明后年有收益?你说他傻,你一样没长醒!收益都是山那边合作社的,这说是叫妈逼全区一盘棋!”“日他龟,咋不叫全国一盘棋?”不料农民骂的脏话,过后真的就来了。
张滑老婆拴好裤带,将头发一拢,随便别个夹子,拔腿出门。途中晨光晞微,大地泥泞,空中小雪纷纷扬扬人们并不唾骂之,倒觉它带来了一丝抚摸和慰藉。在这乱纷纷的队伍中男的推着小车,挑着箩筐,车和箩筐里装着锄头、铲子、十字锹等。女的和半大孩子带上拉车绳子,将鸳篼用扁担拗在肩头上。不知为何路上除了碰撞——工具碰人、工具相碰和少年未睡醒头撞着前面的背引起的些须聒噪外,大家就是走,与刚起床时的院子完全不同,一点说话声音都没有,向着十数里外的改土造田工地进发。这也许可用养精蓄锐四字解释吧,一会有得累的,路上抱怨什么呀,自己折磨自己!
改土造田的大队人马离开了一个多时辰,哨声又起,这时天已大亮,在封土院子前的空地上很快便排列起一小队人马,其中有四个妇女。大家手里各自执着斗笠、锄头和钉耙。四个妇女因事先告知不去修水利,心下欢喜,队也排得比较整齐。男社员有的在咕哝:“龟儿,几个人排啥子队,又不是去打仗!”封土揣起哨子,宣布合作社两个牛圈的牛粪都已经满得要漫出来了,需要出粪。点了几个男工的名字去盘田,即先去田里把泥巴铲平顺,及锄田埂的草,锄下来的带泥的草要用锄头在田里拋散,然后将挑来的牛粪在田里均匀撒开。这四个女工的任务则是出牛圈的牛粪并挑到田头去。以上这些自从盘古王开天地以来都是男人干的活。因为盘田有点技巧而出粪是纯体力活,所以分给女人去干。四个女的脸顿时拉长了。想起这比来去几十里奔波去改土造田还是好一点,至少中午可以回趟家。而且粪挑多点少点,只要互相差不多就行,不像改土造田还要喊号子搞竞赛,才没有哭出来。
作业组长张滑带二人改建寡妇清的房子。这家三口土改分得一正二厢三间房屋,现寡妇清婆婆、儿子亡故,剩她一人。合作社将正房和一间厢房拿去改做仓房。楼板要换,所留厢房门要另开,各自进出。
张滑可能回忆起过去买卖房产的情况,问封土:“拆她的房子,写东西没有?”封土不高兴:“写啥子东西?”“她娘家人还多咧!”“解放这么久了,你啥子脑壳!她娘家人多,有没有工作队人多?”张滑闷声不响,只有嘴角神经质地颤动了一下。
冷骏在工地上担任施工员,主要任务就是工地的量方、收方,拿根按十厘米长度涂成红白相间的花杆计量每个作业组的工作量,并帮着水利局来的技术员搞点测量。他需要早来晚走,但白天有一定空闲时间。有间搭在工地的小屋,水利局技术员安了张行军床,但很少来。这天冷骏正靠在行军床上翻书看,门口出现三个姑娘汗津津的脸蛋,一看就是利用工地短暂的休息时间跑来的。其中钱婉容十六岁,骆小红和李敏章十七八岁,都是美娟学生,也都是乡上各方面很出色的姑娘。钱婉容是合作社会计,在背后对扭捏不好意思进去的二女伴说:“进去呀,人看见了!”把骆小红一推,骆小红正好又回头看她,脚差点被门槛跘摔倒,向前打个踉跄,冷骏正从行军床上放下腿来,差点没扑在他怀里。他自然不会去扶,也不需要扶,而是故意闪开,这把后面的李敏章和钱婉容都逗笑了,气氛一下就活跃起来。
“坐行军床!”冷骏把床沿让她们坐,自己走去倚着门框站着,多少带有挡着门外视线的意思。三个姑娘并排坐在行军床上,其中钱婉容腿叠着向前伸出,另两双脚都收在床下。冷骏很欣赏,因为晓得这是美娟教的女孩儿的坐姿,一般别说农村,城市女人都坐得很难看。三个一样的神态:嘴角儿抿着嘴皮又在翕动,眉梢搭拉着眼睛又在闪亮,年轻的面皮因疲劳而划伤累累但美丽丝绸还是泛动着青春光彩。她们内心的局促与渴望焦灼都在各自一双动来动去像不知怎么摆放才好的手上坦露无遗。他不用说就猜到了她们想找他说什么。
“这是上工时间,你们有事?”“哼,你不会告我们吧?”钱婉容说。他笑着催促:“赶紧说!”“说嘛,别捱了,”骆小红瞟钱婉容一眼,自己先开口:“冷哥,诶,洪区长不是说,合作化完成了让你走?”
冷骏知美娟喜欢骆小红这个学生,但这种话她怎么也对骆小红讲!心想这世上人与人之间有种缘,女人之间尤其如此,她们总是互相同情,掏心里话,不说心里憋着不舒服。同时又感慨和暗笑:你们自己想走,却先来说我。回答道:“嗯,你们看,我怎么能走啊?你们三个,想走就走吧!现在路还没有完全封死。”
“嘿,你晓得我们找你是想走?你真是神仙,会算!”骆小红说。三个姑娘又都笑起来。钱婉容道:“我们三个姑娘怎么走嘛!”冷骏便明白了,她们来是要他带她们,或给她们指路。“我想进城去理发铺!”李敏章神色坚定地说,与冷骏对视着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这姑娘,冷骏觉得以她的能力和个性,完全有资格出去闯。她三伯是剃头匠,在镇上有个剃头棚,她因此会剃头,而且剃得好。因为乡上从来都没有女剃头匠,所以她的理发棚就设在自己家里,为姑娘剪乡村原味和城里时髦的短发、编各种辫子,以至镇上人家娶媳妇嫁女,新娘也来请她做头发。现在剃头匠三伯进了镇上手工业合作社办的理发店,她如果是女儿的话,也许可以安排,但她作为侄女不行,只能当农民在合作社出工下力!
冷骏对李敏章笑笑,问钱婉容:“你是会计呀!”“哼,我不想当这个会计,人分几等,凭什么有人可以进厂拿工资,吃穿供应样啥比当农民好,凭什么我不可以!”她双手抓膝像在呐喊。呐喊完她突然弯腰捂着小腹,一脸痛苦的表情。“你……”冷骏赶快上前一步,但骆小红、李敏章都对他轻轻摇头,意思没什么大不了。骆小红道:“她那个——每次都疼!”冷骏知她说的是痛经,不由问:“你们,不是可以有几天休息?”
合作社规定妇女一月可以有三天不出工。“哼,三天!”李敏章说,“她小,来了不正常,断断续续……”骆小红说:“她是会计,一个月还有几天,但是会计那几天她已经用了,咋办嘛,非去不行!而且,工地上你根本不能躲懒,人家挑一筐,你不能挑半筐!人家跑三趟,你不能只跑两趟!”婉容除了是美娟的学生,还爱找冷骏问问题。她后来只去县上参加过一个月的会计培训,在冷骏看来以她的聪明和好学完全可以读到大学毕业,当个女工程师、女科学家。他想起去倒杯热水给婉容喝,骆小红说声我来,走去从开水瓶倒了杯水端给婉容。
冷骏对骆小红道:“你比婉容大两岁吧?你做农活还不如她。我听你们屈老师说,你过去,从小跟你娘,就是专门在家刺绣,做针线活,所以下田外行。”“我跟我娘外行,”骆小红也差点像婉容一样呐喊起来了,“合作社以前,有好多女的下田嘛,更不说寒冬腊月出去挖沟了!都是农忙才下田,平日都在家里做针线带娃儿,喂鸡喂鸭,有力气的,顶多担点粪泼园子的菜!”
李敏章说:“好了好了,听他说!我们咋办嘛?”于是大家都望着他。
“听我说……”冷骏口齿不灵,他恨自己在如此关键时刻怎么变成懦夫了呢,手足无力,不,是有劲没处使!幸好姑娘们没看出,还抢着开口了:“洪区长既然答应你的,他很器重你!”“我们找你,觉得你有责任心!”“屈老师说你十指像钢杵一样,你打得过狮子!”
“啊呀!”冷骏想,老婆把枕边的话都给姑娘们说出去了,这是对丈夫的自豪嘛,我岂能让她的自豪落空!但他这种激情澎湃的状态没持续多久,我有什么办法呢,他心想,看了看妻子已向这三个姑娘宣传出去的自己钢杵般的十指,这有何用,还能当个武松和鲁智深?顶多能救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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