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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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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举国忽掀起诗歌热,号召每县都要出几个李白杜甫。一位大文豪写道:“麻城中稻五万二,超过繁昌四万三。长江后浪推前浪,惊人产量次第传。”“到处都是新李杜,到处都有新屈原。荷马但丁不稀罕,莎士比亚几千万。”实际当时李太白在各地一抓一大把,杜工部需用显微镜寻找。如“一根扁担丈二长,二郎担山赶太阳。”“撕片白云揩揩汗,凑近太阳吸袋烟。”“跃进歌声飞满天,歌成海洋诗成山。太白斗酒诗百篇,农民只需半袋烟。”“玉米稻子密又密,铺天盖地不透风。就是卫星掉下来,也要弹回半空中。”气魄与想象均不让太白。杜诗侧重一个忧字,沉郁顿挫,就不好办,没有气候土壤。看这一首:“我是喜鹊天上飞,社是山中一株梅。喜鹊落在梅树上,石磙打来也不飞。”只能说稍有点儿悲壮和顿挫的味道,像预言了什么。

        炼诗熔炉很快炼出了成千上万吨诗。有的县一个月就拉了一车几百斤重的诗歌去省文联。有的厂一个月写在大字报上的诗歌就有十万多首。诗棚、诗亭、诗窗、诗墙、诗歌栏、献诗台、赛诗会、战擂台遍布各处。诗歌村显眼的墙壁都用石灰水刷白了,村里安排人每天在那里画画和做诗。

        鸭嘴山水库工地亦摆起诗歌擂台。诗歌是精神产品,很难想象气喘吁吁吭吃吭吃之际头脑能产生灵感。指挥部遂按仇鹰建议,凡高小以上文化的人,及虽无学历但已向广播站投过稿的人,每天延长休息半小时,用来写诗。仇鹰甚至准备将这些人组成诗歌战斗营,采取插红旗、拔白旗的手段促进。考虑到文人相轻,集中恐难出好作品,才放弃这个念头。

        冷骏对诗的兴趣不大,现在成了诗歌的天下,诗触目皆是,他也有感而发,一气呵成写了三首——

        树红旗:树红旗,拔白旗,管你喊娘喊老子。红旗迎风高高飘,白旗下面骨成堆。(自注:白旗是帝国主义反动派。)

        人民公社是金桥:人民公社是金桥,通向天堂路一条。托塔天王失颜色:玉皇,公社社员来了!玉皇:卿等莫慌!天上一日,世上千年。打个盹儿,再看!

        赤膊化、彩妆化:梨花白,桃花艳。驱动鸭嘴十万兵,力量比天大。梨花成泥香如故,桃花轻扬上九霄。啊,一步之遥,姑娘差点上了天堂!

        广播站女播音员反复播秦吉了衔来的“寻人启事”,被仇鹰叫停。仇鹰怀疑这是美蒋特务接头的信号,拿稿纸去找冷骏研究的途中,怎么觉得寻的就像是冷骏?他对冷骏情况,包括生辰八字都很熟悉,站着又看一遍稿纸,觉背心有股寒意。

        女播音员挨仇鹰批评后不久,冷骏来了。她拿着诗稿都要轻轻念一遍,看拗口不拗口。她念一遍冷骏的诗后情绪一振:“嘿,你写这三首,是我们收到的最好的诗了!”瞟诗人一眼:“第二首打个盹儿,再看,怎么讲?”冷骏也瞟她一眼。她觉得在考自己,就说:“玉皇代表的是怀疑派、□□,对不对?”冷骏笑道:“虽然我这首诗不好,但是一首好诗,就是要有各种各样的解释。”

        播音员怀着激动心情播出了这三首诗。所谓“人是桩桩,全靠衣裳”,套在诗朗诵上,叫三分文字,七分播音。仇鹰工地听完广播一方面很兴奋,觉鸭嘴山诗歌擂台无擂主的局面总算结束了!一方面又对作者冷骏是特嫌感到遗憾。他去广播站要来诗稿,戴着怀疑作者是特嫌的有色眼镜看,发现大有问题。第一首诗“白旗下面骨成堆”,诗人成分好可以,成分不好嘛……第二首,不是什么讽刺玉皇是怀疑派,作者自己就是怀疑派,白旗!第三首——这首最刺激仇鹰的神经!

        第二天,冷骏被带到诗人圈子,以为来切磋诗,突然就被“甩”起来了。仇鹰本欲躲在幕后,想到他若真是特嫌,这是个公开划清界限的机会,便走出来说:“冷骏,你的诗有严重错误,我包庇不了你。你现在做检讨!”冷骏被“甩”时,一面应付拳打脚踢,一面在想我写这几首不痛不痒的打油诗,浇一浇胸中块垒,不料成了白旗——哈哈,白旗就白旗吧!他已将仇鹰视为知己、至交,冷不防听他说出这种话来,感慨人生,便大叫:“仇鹰,想不到你是个负义之人!”仇鹰叫道:“冷骏,你要好生反省!你除了诗有严重错误,还有没有其他?你只要能过这关,我们就还是朋友!”冷骏冷笑两声,问道:“仇鹰,你这小子,我的诗有啥错?我还有啥别的?你说!”他的声音不大,却让仇鹰感到地皮振动,令仇鹰浑身打抖,蹲下以防摔倒。仇鹰强作镇定向打手们挥手:“甩!”转身踉跄而去。

        甩十几分钟后有人道:“行了吧?”没有人回应,还在甩。又过十几分钟,再没人说“行了吧”,大家都呈一种疯狂状态!这首先因为冷骏一直昂着头,也就是说“白旗”始终在飘。另外这群诗人文化算高的,所以嫉妒心也算强的,都觉得冷骏三首诗字字珠玑,成了擂主,诗打不过,拳头脚尖打得过!直至他们打得手脚抽筋,方知连拳头脚尖也打不过,便用铁锹、棍棒打。

        殊不知冷骏一直未跟他们“打”,而只是在“环顾”着,他环顾打手好多是熟人,有的还是像仇鹰那样的朋友——噢章志和,你经常找我切磋诗,聊家常呀!噢徐腾光,你渴望学技术,有机会就在我拖拉机上爬上爬下!噢吕良,马方,你二人自己都经常成白旗挨整,你们下手如此之重,是把气往我身上发呀?噢小毛,小赵,你二人乳臭未干,怎么就来接受这种打人培训?怪异地在此要命关头他这些悲天悯人的想法会层出不穷,使他不能够专注于抵御,不被打死才怪!

        “红呀,你更红了呀!”大家边甩边叫,直到冷骏浑身上下都红了,地面也红了一滩,还不住手。直到有人叫:“他不行了!”“眼珠不转了!”“没有呼吸了!”方住手,纷纷道:“他是不是死了?”“胡扯!死了还站着!”“眼睛还睁着!”“手还捏着!”

        他们恐慌地向后撤成个大圈子。因见冷骏还跨开双脚,握紧拳头,一动不动的眼珠像有电光闪出,无人敢与他对视。僵持中互相又在问:“他究竟是不是活的?”终于有人壮胆上去用手指试他的鼻孔:“哎呀,他真的没有气了!”人们顿时吓软了,不知所措,因为从来没有见过人死了还站着!有的拔腿就跑,跑一截想起又倒回来,这是大家干的事情,跑了推到我脑壳上!有脑筋转得快的,想起前日广播的寻人启事,“其命硬”,互相道:“呀,这不就是么?”“死了就不是了!”

        仇鹰因洪范电话中叫保护现场,忙跑来拉起警戒线。花香果来了硬要冲进去,没人拦得住,仇鹰只好来拦。花香果长期劳动锻炼的玉臂,鼓着肌肉,调坐办公室后又蓄起指甲,伸玉爪将仇鹰脸挖得稀烂,多个血窟窿在骨嘟嘟冒血。围观者嚷:“哎呀,行凶!”“快捆起来!”被仇鹰呵止。

        仇鹰急火攻心倒在地上,手捂着脸。指缝中看见刘团长,便叫他。刘团长与他无甚交往,见他这样,以为有什么遗嘱要说,便走过来。仇鹰将腿收拢蓄力,猛蹬刘团长□□,刘团长两手捂着,哀嚎着在地上翻滚。尽管场面突发也很刺激,但人们只瞟了一眼,害怕与惊讶好奇胶合成的强烈注意力依然集中在这个站着的死人身上。花香果搂着叫:“骏哥!骏哥!”没有反应,目光呆滞,却见他的口张开了一点。她不禁想起了他说的什么“林下之风”,鬼使神差般用指甲在他的牙缝中一抠,口张得更开了。接下来她不管三七二十一踮起脚将他搂着,撮起双唇,嘴对嘴一大口、一大口向他口内吹气。人们自然也都不大怕了,像看西洋镜似的围拢来,一会人们惊叫道:“眨眼了,眨眼了!”

        冷焉觉此前只觉身处白色和黑色画面中,黑色画面中涌动着暗河和小鬼夜叉,白色画面就是一道发光的门。他越过了这道发光的门。看见花香果他仍没有恢复记忆,只为重回人间恍悠悠地傻笑着。当他看见地上倒着的仇鹰和刘团长,神智才恢复了。这令他想起许多,觉得自己在工地所结交的,甚至平生所结交的,仇鹰都可算是一知己了呀,而刘团长给他的印象是个指哪奔哪的张飞模样。今天怎么会这样呢?乃一声长叹,抓住二人的衣领,一提便都提了起来,像提的两个鸦片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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