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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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蟒被撕开成两半后,又绞合在一起,爬在土坪上滑动和剧烈跳跃翻滚,将土坪耕犁一过,棘草如弹雨被连根翻起射向四周。将只出了一次铁、炉膛温度还很高(死蟒哪管什么高温!)的小土炉拦腰截断,半截飞得不知去向。它最后扫着棵圆桌粗的大树干,便像绕线圈似的缠上去,而它这时已到再次解体的边沿,否则这大树将会成为最后的殉葬。“线圈”忽膨胀松开,在房厦垮塌的巨响声中摔成了两条,其各自将尾巴打个圈儿,像挽的句号,就再也不动了。
老翁和哑女听蟒蛇撕裂之声,只当是哪里又在庆贺卫星升空放的鞭炮,不但睡着,还睡得很沉。
天亮哑女醒来,首先想起冷骏的伤,起身去察看。头一伸出窝棚,看见土坪上剖成两半的死蟒,便尖叫起来:“哎呀!爷爷!”捂脸转身,又把头钻回去。她这姿势像只鸵鸟,因为身体还留在外边。无奈之下她头又抬出来,两步冲向冷骏的棚口。老翁被哑女的叫声惊醒,出来看见土坪上的死蟒和犁过似的土坪,吓一大跳,他随后就从稍远处看着去往兜兜坛窝棚内的孙女。
冷骏累极之后正酣睡着,被哑女叫爷爷的声音吵醒。想到她昨晚“哇哇”地装成哑巴,还女扮男装,感慨之余,并不惊讶,就觉有点好笑。他来到这个土坪,不过两个更次的时间,就从鬼门关走了两个来回。现在哪怕就是看见月亮扮做太阳,从西边出来,对他也无惊讶可言,好笑而已!
哑女在他头侧蹲下。她手执着敷伤的药,猛见他额头和半边脸上被蟒蛇咬出的很深的牙印,下意识地“哇,哇”□□起来,而且全身都抖起来了,身体缩成一团。“啊,啊……”她的嘴唇和喉不停地张合吞咽,她极想用舌头发出声来,想说话而不能说的痛苦甚至超过了惨状的刺激所产生的痛苦。冷骏不得不把她的双肩轻轻按着,安慰道:“我没有什么,你再给我敷药就行。”见她抬起了恐慌的眼睛,他笑了一笑:“那蟒是我杀死的,它想吃掉我,结果成了我们的盘中餐,我们今天有蛇肉吃蛇汤喝了。”
他这一笑和他爽快的话语,顿时便感染了她,真令她爽彻骨髓,甚至从心眼儿里涌出股甜蜜的感觉。她还了解到他似乎并不很痛,他已痛过、痛完了,那蟒,嘿,有蟒肉吃了,她笑泛双颊,嘴巴故意打得巴唧巴唧地响。
“哈,你不是哑巴,你会说话,你刚才叫爷爷,我听见的,口齿非常清楚。”
“哈,你不是哑巴,你会说话,”她笑着,快速学他原本低缓悦耳的声音。但她的快活只持续了一小会,就哭起来了,手捂着脸,眼泪顺着指缝和掌心流,连手肘部分的衣袖都湿透了,再滴滴嗒嗒往下淌。而且她这次抖得比刚才还凶,连她身体挨着的窝棚都抖起来了。
冷骏为敷药而头向外躺着,他现在一边在哄着哑女安静下来,一边却警惕地拿眼角瞅着走近的老翁。老翁明白这点,距离尚远就席地坐下不说,还把双手伸出来摆在膝上。
“好了不哭了,来,给我敷点药。”冷骏对哑女道。
“要不我来给你敷?”老翁小心翼翼、讨好地问。得不到回答之后便知趣地走开了,去收拾土坪的残局,然后拿把尖刀开始剥蟒皮。
哑女面容逐渐晴朗,撩起衣襟的内面擦干了泪水。她给他头上脸上敷了药,然后撩开他上半身的被盖。昨晚他被老翁掩埋,弄一身的伤痕和污垢,已被她清理治疗过一次。她将他上半身撩出看了看后,又继续将被子往下撩开。
“嗨!”他按着被盖并坐了起来。他突然坐起的动作令她向后缩了一下。但她很快抬起眼睛,他直视着这双眼睛,如浸在银盂中的墨玉似的眸子,盯着他一动不动,直至他打起抖来。而这对墨玉,尽显幽怨、痛楚、感动,并加一点幸福渴望的眼神。相遇这样复杂的包罗万象的眼神,是他今生之幸。
突然,她把他推倒躺着,扯开他的被盖,见那几片树叶还在那里搭着。他只好坐起来把膝盖收起,两手抱着小腿。他声音尽量轻柔,避免给她带来刺激:“别这样。你是女的,女扮男装。”她抓着他被子的手这时像是神经质地丢开,缩了回来,羞晕自她颈项迅速升起染红了她整个脸直至额头和耳根,“吚呀!”她狂叫了一声,握拳在他双肩上擂鼓般地狠砸几下,又把他一按,仿佛凭借此力,她像猫那样弓起跳了起来,口里“呜呜”着,像是哭声,又像是欢乐和发泄,然后跑了。
“黑崽!黑崽!”老翁正蹲着在切蟒段,他已重新垒好了被死蟒掀翻的露天灶,正在烧一大罐水。他丢下手中的刀追了过去。冷骏穿衣出来,在面目全非的土坪站了站,吐了吐舌头。然后注视老翁背影跑去的丛林方向,不见动静,担心会出什么事,也跟过去。
那边有座山沟,沟里有用竹槽引来的水,很细的一股,都流不成线,“嗒,嗒,”水声点点滴滴。爷孙俩在此僵持着。“你走呀!”冷骏露面前已听到黑崽清晰的声音。老翁只后退一段距离,而不肯独自返回去。老家伙晓得孙女是想清洗身体,但他又要让孙女看得见自己,这似乎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因为他自看见死蟒之后,连他在剥蟒皮、切蟒段时,浑身都在打抖,怕得要死,担心被冷骏抓住双脚提起也像这蟒一样撕成两半。而狡黠的老头,又看出了孙女能保护自己。冷骏走去见了,便对老翁说:“我们走吧。”“你跟他走!”黑崽清晰的声音。“他要整死我!”老翁咆哮。“他不得!”“好,你说他不得。”老头与孙女对视几秒,似在从她那里获得勇气,这才转身跟冷骏回去了。冷骏回来还想睡,但老翁那柄尖刀就在眼前晃,听见黑崽回来的声音,方又蒙头大睡。“起来,起来!喝蛇汤!”老翁在窝棚外站得远远地大声嚷。
冷骏睁眼的同时就嗅到了蛇肉汤的香气,肠痒涎流,忙起来走到土坪几块石头垒成的灶边坐下,老翁从瓦罐先舀一碗恭敬端给他。他端着便问“黑崽呢?”“在睡。他不吃,不吃算了。”老翁汤中不知加了什么,味道特别鲜香,他呷一口后看老翁一眼。“放心”,老翁说,自己也舀了一碗大吃起来,布满灰白短胡渣的下巴像扇小磨盘转动,将巴在肉上的蛇骨嚼得卡嚓嚓响。汤面厚厚一层油,冷骏无论家里、学校和工地伙食团,都从未见过这么油的汤,惬意地连吃了几碗。随后冷骏拥絮坐着,面对着棚屋外飘舞的雪花,叫老翁过来坐在旁边,先互报了姓名,知老翁姓甄。他问庄稼都收了,还在这里守山?甄翁道:“哪里守山,我单干!我本是个四海为家的,听说土改了,便回乡分地,哪知没两年就叫入社,不入?捆起都要你入!我散淡惯了,没得路走,一把锄头,一口铁锅,铁锅收了现在是瓦罐,两床破棉絮,我在山上住了三年了!”“不来管你?”“我只有年年收了包谷,都按收购价卖给他们几百斤干包谷籽!我一年还交几十块钱!我还有个办法,他们来了我就啌啌啌咳嗽。我药罐罐随时预备起的,放在火上炖。而且我这个哑巴孙,又是断脚杆!你说一个病壳壳,都要入土的人了,一个残废娃儿,他们弄下去做啥子?”“你说黑崽是断脚杆?”“咋不是!你没见他走路?黑崽!黑崽!”
没回答。“你喊她试看?”甄翁对冷骏说。冷骏问:“那,黑崽的爹妈呢?”“死了,不在了,就我爷孙俩……”他两只眼角突然间湿了,以左手牵起右手的袖口去揩眼角,冷骏察觉他这动作像古时才有的,已经久违了。“黑崽!”冷骏叫。
黑崽雪中走来,步态平稳,并不跛。甄翁惊奇地看着,用手背揩了左眼又揩右眼,好像觉得老眼昏花了,又在下雪,所以必须把眼睛揩亮一些。冷骏则一直紧盯她表情痛苦坚韧的脸,这与她平稳的步子形成巨大的反差!当她走近,冷骏看清了她因为害怕脚步不稳而咬着嘴唇,痛苦全都转移到了她的翘鼻尖儿上,令鼻尖儿扭向一边,痛苦还令她湖水般的眼泪将要倾出。在他站起之后,甄翁也站了起来,想去搀扶,但两个都没有动,因为她走得那么自如,搀扶等于是对人间最美姿态的破坏和亵渎!等于是对她坚韧与倔强心理的破坏和亵渎!别以为甄翁不懂这些,有此翁方有其孙女。
她走来先转脸拭去眼泪,然后才坐下。甄翁本意是要证实她是断脚杆,这时却不说话了。冷骏起来坐到她身边,用他那低沉、温润、能撞击心灵的嗓音说:“黑崽,把裤脚捞起来给我看。”
甄翁这老油子,黑崽没打抖,他先打起抖来了。长期以来,人要查看黑崽的腿,他恨不得拼命呢!而哑女又何曾以腿示人,包括爷爷!黑崽不动声色,惟墨黑的眼珠又蒙上水盂清亮的波影。她站起慢慢将左裤脚捞上,露出一只细细的脚杆。这时冷骏屏住了呼吸,连甄翁也一样,甚至连飘雪都因为伤感和去看而飘慢了。“好了”,冷骏说,帮她放下裤脚。黑崽坐下之后,忽半蹲着侧过身体,将他的头搂在怀里。甄翁顿时站起,身段敏捷地奔去拿起菜板上切蟒肉的尖刀,又连蹦带跳地返回。一看冷骏身体要害处都被黑崽护得好好的,气得五官挤成一团,只得赶快把刀藏好。时间很短,冷骏就把头从黑崽怀里挣出来了。
他又恢复了常人之态。“咋回事,你自己对叔叔说。”甄翁对黑崽道。他见黑崽口唇微张却不开腔,竟顿足捶胸:“说嘛,孙儿,你再不说话,你真的说不成话了!”黑崽突然开言了,她说得很快,像阻塞多年的小溪,一旦决口,奔流如小马练蹄,磕磕绊绊。说我只读过一年级,爹说让弟弟读书,我就读不成了,可弟弟……弟弟他……她抹了抹眼泪,我多读两年书的话,爷爷放在兜兜坛的书,我都会看……我家就在场口边,过座石桥,那边就是街。不赶场人就很少,我喜欢在桥上打毽子,坐在桥头上梳头,看鸭子在河里游……“啌!啌!”甄翁这时大声咳嗽把她打断,并用眼角扫了扫冷骏。她停了停又说喜欢在街上连环画书摊看书,分钱看一本,好想坐在石桥上纳鞋底和绣花,刚才你们喝蛇汤时我就在纳鞋底,不会纳,又没人教,还只能躲躲藏藏的纳,手指头都刺烂完了……甄翁再次打断:“唉唉,你跟叔叔说吧,你的脚……”对冷骏傻笑:“嘿嘿,我这孙儿,怪不怪,说绣花和纳鞋底。”冷骏故意说:“绣花和纳鞋底怪什么呀?”老翁对黑崽道:“呃呃,别扯东扯西了,跟你叔叔说,你脚咋成这样的?”“我自己……”黑崽用手在腿上比划。“你自己缠的,缠成这样?”甄翁解释:“是白药师的点子,免得抓到农业社去劳动。”“这个白药师!装哑也是他的点子?”甄翁点头。“女扮男装也是他的点子?”甄翁嚎叫:“啥,女扮男装?你、你咋说他是女扮男装?”
甄翁说白药师医术了得,有药能将黑崽的腿还原。“那他何时来?”冷骏问。“他说看我,叫他就来。”甄翁说,“是个游八方的,跟我过去一样。一两年没见到他了。”“那你要叫他的话,我帮你去找他。”“那好,拜托拜托!他背个草药箱,游四方,里面面面药,针灸艾条。五十出头,黄脸皮,蓄山羊胡子,顶上无毛,齐你耳朵高。”甄翁说毕,站起来连连作揖,突然向地上一趴,冷骏赶快扶住:“你做啥子?”“好久走?今天明天?”甄翁抬头一脸谄笑。“爷爷!”黑崽叫道,“他周身的伤!”
冷骏想起异老师叫他赶快打洞冬眠,这里岂不正是老天爷所赐予的好洞洞么!找白药师并不急,若现在就为黑崽医脚,那又何必当初?气死老头儿了,他想,好在黑崽留我,她当得了家。他道:“甄叔,我就在你这里过冬。”口气平静,像说已经决定的事情,完全不带商量或请求之意。老头表情木然,说他在哭也可,笑也行。“好呀!”黑崽拍着手儿,从内心浮出的笑容一洗她脸上这么多年来的忧郁和憔悴,那么生动活跃,像春之树在抽条了,像春之花就要绽开。
他将息两天后,便开始忙碌起来了:砍竹子,削篾条,重修这三间烂朽朽要垮不垮的窝棚,先从黑崽住的这间开始。甄翁时不时来帮下忙,并告诫:“你不要修好很了!”他懂,把旧材料也掺杂进去,“修旧如旧”,但做得十分牢实。待把三间窝棚都收拾好后,他又来收拾平整土坪,并在靠崖的地方加了栅栏,在滑坡和垮塌的地方用石头砌成护坡。黑崽在一边纳鞋底。她来量过他的脚,所以他知道在为他纳鞋底。
黑崽因为学所以纳得很慢,时不时还停下来看他做事,他特别灵巧和有力量的双手,说他一人能顶几个人做事这丝毫不夸张。他又很会构思和设计。
这一切完成了,冬天地里又无可做的事,他便用篼篼坛里的历书教黑崽识字、学文化。随后又自己制作竹简,把《三字经》《千字文》和《声律启蒙》用自制的炭笔写在竹简上教她。他并对教材中的腐朽愚昧思想猛烈开火,由此引导她对社会、伦理和政治问题进行有独立性的判断和思考。这么大个土坪,相当于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黑板,树枝就是大号笔。而老师的热心和学生的努力,在相关排名次中可能也排得上号。他又做了架算盘教黑崽学算盘和学数学,乘方开方和一些简单方程式都用算盘来教。一冬几乎没事,往往半天半天地教而不下课。
冷骏并对甄翁这朵“恶之花”的存在感慨万千,人天生具有合群生活的社会性,还具有一种追求个体欲望的非社会性,后者是一种“恶”,如果把前者称之为“善”的话。据说正是由于这种善恶的对抗,才发展了人的聪明才智也就推动了社会进步。但现而今所有的善恶对抗都是螳臂挡车,甄翁只是个符号而已。
黑崽并不黑,只有把自己弄黑才不是白药师的点子是她自己的点子。她清洁身体的隐密之地在后山,那里她用竹筒收集涓滴山泉。每次去都有半桶水在等着她呢,便在那里盥洗。早上又拎回半桶,便是全家一日之用。她想出弄黑自己的点子纯属偶然。她在后山发现有种颗粒很细腻的黑泥,涂在脸上手臂上薄薄一层,自己也不会掉,用水仔细洗才洗得掉。她为了保护自己便开始把自己弄成个“黑崽”。爷爷最初对此皱眉头因为并非白药师的点子,姑娘家变黑了二天怎么办?防坏人的话最后还有爷爷这关嘛!可随着日子过去,黄昏时分收拾清爽回来的孙女,皮肤不是越变越黑而是正相反,不仅变白还变细腻了。老头儿对此也就宽心了。
她因白天涂黑了身体,黄昏必洗,养成习惯。甄翁似累月都不洗漱,冷骏这点可与甄翁相颉颃。但冷骏身上不长虱子、跳蚤,他睡处几尺远的地方都找不到这类小生物。
甄翁一般不去黑崽接水的山沟,即使帮黑崽提水也是等她提过来快到土坪了,才去接她。冷骏也照样从来不到后山去。他好奇下雪天那股泉水怎么没冻着?这天早上他看黑崽拎个空桶儿去后山便问:“那股水是温泉吧?水出来是热的?”“你自己不去看!”黑崽答,走自己的。她现在当冷骏的面走路,虽不像那次咬着牙做到一点不跛,但还是尽量走得“好看”。她走几步停了,头略转过来一下:“走,去看!”还把空桶儿朝他递一递。“好,我去看。”他说,看了甄翁一眼,甄翁装没注意。
这果真是温泉水,接水的桶儿上有层热气。这时起了大雾,冬天虽是起雾季节,恁地来得如此之快!云涛般的白雾在沟里如绸缠绕,如浪扑面。
冷骏已将半桶儿温水提起了,不然连水桶在哪里也看不见。要走,雾中传来声音:“你等会!”雾中并能看见黑崽的俏脸蛋,只有早上能看见她的俏脸蛋,因为她整个白天都把脸弄得花儿麻塔的:“我从来没洗过背,我自己洗不到……水给我,你帮我刷。”雾中现出她递来的一根树枝。
他用这根枝叶纷披的树丫狠擦她的背。雾变薄变没,让他亲见自己努力的成果,她的背变得粉红。而且她臀部以下都很白,完全不是什么黑崽。她双手扒在岩石上,“还要擦!”几次当他停下来时她便如此说。在他正卖力擦的时候背后有动静,但他根本不在乎,他似乎觉得就是挨一下,即使泰山崩塌于后,也是禁得住的,再说。不料甄翁这次执尖刀,对准冷骏背心。别说人兽蛋儿,就是风狸也只是打不死的程咬金而已,刺就完了。也是甄翁的运气不佳,豆蔻梢头二月初的黑崽,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她将身体转了过来,将爷爷吓懵了。
黑崽迅速变冷静下来,将一双手把在冷骏肩头上,侧脸看着爷爷蹒跚离去。然后她将一只手把着他的后颈,冷骏感到她口中呼出的热气,还什么柳下惠呀,就把头低下,嘴皮张开……却不料她只把脸搁在他的肩上,有几秒钟,那涓滴之水同时滴在他俩的身上,这像她的一种盟誓,就完了。
冷骏欲将打猎得来的一个风干山鸡,一只腊野兔,带去看异老师。甄翁道:“现在外面已经没有吃的了,你拿去给他,你拿得进去?就算拿进去了,他吃得到口?”冷骏知他说得有理,心下黯然。甄翁将风干山鸡、腊野兔拿过道:“过年了,该庆坛神了!”盘子盛了,端到篼篼坛前。篼篼坛供着“罗公先师”牌位,黑崽点燃几根香,插在香灰碗里。甄翁从个包袱内翻出套红绿色的衣裙和一个花冠,穿戴好,先在篼篼坛边念念有词,舞蹈几下,然后就走出去在火堆边大跳起来了。冷骏看得津津有味,又见与自己并肩站着的黑崽,身体在颤动,知她也会跳、也想跳的呀!鼻孔发酸。问黑崽:“你爷爷这些行头——他过去跳过神?”黑崽道:“跳过呀!这些行头是土改分的胜利果实,没人要,他悄悄捡着的。”
冷骏帮着祖孙俩完成了春播。很快就有人上山来丈量春播面积了,不走已经不行。他走时留给甄翁四十九块钱。嗜钱如命的甄翁颤巍巍接过钱,硬是还了他九块。甄翁对其囊中之财了如指掌,知他一共只有五十块钱。甄翁嘴一瘪,冷骏以为他要哭,扯脚要走。甄翁拉着他说:“莫忙,我给你请个坛神,保平安。”便又穿上那套红绿色的衣裙,戴着花冠,走到篼篼坛前。黑崽将香点燃插在香灰碗里。他先对着香烟念念有词,随后便跳起来了,跳完双眼都是红的,泪水被粗糙皮肤截在脸上,流不到下巴来。
黑崽送给他一双自己纳的鞋底,说做不成鞋帮,你怎么穿?冷骏说我会想办法。“我会给你做,你一定不要想办法!”黑崽说,然后背转身,哭得肩头打颤。冷骏想把她脸扳过来,道个别,想到自己因此会走不成,就硬着心肠大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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