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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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骏又来到太乙馀粮。他见进沟的小路被前些日子来往的人流踏得像马路那样宽,而在那片土林,数十根灰白色愣头愣脑立在那里的“竹笋”已经荡然无存,变成了一座土坑。
食堂门前坐群人,就像把门将军。他们的脸皮都绷得圆圆的,像熟透的柿子。细眯的眼睛下面,垂着金鱼似的水汪汪的眼泡。这群胖子像吃得撑住了,个个嘴唇翻起来向两边裂开,就像在笑,这成堆的笑因为它的凝固性,也就是没完没了和不动弹显得怪骇。冷骏一眼看去就不像来夺食的,这群人挥着软绵绵的手,放他进去。他进去是为找异老师,不在,只看见一大铁锅煎好的黑乎乎的太乙馀粮。
他出来问起异士卓。这群胖子纷纷用沙哑喘息的声音说异士卓“在住医院。”“怕都死了!”“快点去!”
有个热心的胖子带着他去,他身体摇摇摆摆,水在皮下晃动,手脚颤抖着,步子迈得很小,这令冷骏很不忍,又不愿对他侠义的举止泼冷水。想伸手去扶他,反而“啪”地挨一下。胖子终于步履蹒跚地把他带到“医院”,这是间大房子,里面一半搭着几间像是小矮人住的木屋,木屋里挖有地灶,灶上有烧水用的大铁锅,用来做“蒸气疗法”。“有效么?”他问。“治好了一些,”胖子说,“这里还有康复丸吃。”康复丸冷骏后来知道是发给单位浮肿人士的营养补助品,一日只有一小块,配方之一是米粉米糠加蜂蜜调合而成。大屋的另一半摆了十多张病床。躺着这些人通身已经黄肿发亮,隐隐能看见皮下充溢着的清亮的水。他见异老师躺在一张病床上,阖着眼,肚皮鼓起,床脚有一小堆太乙馀粮。“死没有?”胖子自语,沙着喉咙叫:“异士卓!异士卓!”“异老师!”冷骏跟着叫。异士卓眼珠开始转动,撑开眼皮,露出一丝幽亮、欣慰的目光。不等俯身对着他的冷骏说出什么宽慰之词,便说:“你来了——我的表,你拿去。”一边说一边举起左手腕。冷骏忙捧着他的手。他头一歪,就再也不动了,可这块“瓦斯针”表还举着。冷骏垂泪缓缓摘下手表,将手腕放回枕边。看表的时间是4月5日13点17分。
冷骏和农场负责埋司的人员一起将异老师安丈毕。他出了沟,在田间走。看见地里麦苗弱不禁风、稀稀拉拉。有几个背背篼的女人在掐长在田埂边的豌豆苗,这不知是给集体掐呢,还是自己掐,有的掐来直接就放在嘴里嚼。他站下问她们:“这麦子点稀了哇?”“啥,点稀了?用筛子播的,亩播两百斤!”一个女人道。“那,肥施少了哇?”“啥,肥施少了?挖地三尺深,堆了三层肥料!”另一个女人回答。冷骏还想说啥,第三个女人快人快语:“出土时密得像丝线,变黄挤死啦!”
尽管是过了的事,冷骏还是感慨连连:“咋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嘛!把熟土埋下去、生土翻上来,又撒这么多种子,庄稼怎么长嘛!”女人们诘诘呱呱道:“嗨,水过三秋,你现在才来吼!”“莫说大人,连娃儿都晓得这样要不得!”“当时哪个敢说,说了,拔你的白旗!”
他又路过片油菜地,见油菜苗清一色都是独茎上戴着几个小花苞。有几个提着挽着篮子的女人在剥种在田埂边的嫩胡豆角,同样不知是给自己剥还是给集体剥,边剥边吃。他不由又站下来问:“油菜花咋这样少?”有个女的道:“烧的一柱香呗!”说了妇女们你看我,我看你,咯咯笑了起来。冷骏觉周身起鸡皮疙瘩。他听出了她们“一柱香”的隐喻,还是不甘心地张望一番,问:“都是女的,男社员哪里去了?”女人们有的吊起眼角,有的又咧着嘴笑:“男社员体弱,集中休息去了,只有女的还绵得!”他见女人们在故意跟他扯,也就故意追问:“哈,兴集体宿舍了哇?在哪里?”
“那里!”几个女人齐齐伸出手指着,“坡上,你去看嘛!”说了又互相挤眉弄眼,有的又呲起牙笑。他不由瞪一眼对方,说道:“笑!吃了笑婆子的尿哇!”这才集体沉默了。他看那里山脚有片开花的珙桐树林,白白的花,大朵的花,又像些白鸽束着翅膀,在那里凭吊。
他要离开,女人们继续拿这个男的开心:“不去?怕鬼抓了你?”“怕你们抓我。”他嘟囔。说不得!这群女人就真的一齐上阵,跟他掰腕子,他费了点力甚至不得不用指头把她们敲得惊叫才挣脱开。她们掰腕子的同时还在他衣兜里塞了些嫩胡豆角,令他不得不转身说谢谢。
他又走不远,见有个女人在沟里捞小虾,腿边笆篓盛的田螺和小虾,有一二两。“噢,沟里还有小虾!”女人直起腰:“没有了,光了!”举撮箕给他看,捞起的都是草根、沙石、虾皮和螺壳。他便耸着鼻头,沿沟走去,“你来,这里有!”女人走来,果又捞起一些,笑着说:“你好怪哟,看得穿水!你又指!”“这下才真没有了”,他说。女人便端着匆匆而去,他在后面跟着。这他后来回忆,也说不出个为什么。
女人正往瓦罐里舀水,见冷骏站在门口。女人嗔道:“嗨,你这个人,这家才生了娃儿!”“啊?”他忙道,“那我赶个礼!”手伸进背包里,五角钱买的两个包谷馍馍,摸一个走进去给她。女人捧着跑进内室。冷骏从外看见产妇瘦小的脸儿,伸手抓馍那一瞬,可敏捷了!照习俗赶了礼要看一眼婴儿的,他摸出剩的一个馍馍,跨进门槛。女人转身说:“嘿,你这个人!”“我再赶个礼!”产妇正拿着馍馍在咬,听了自己就把另一只手伸过来了,露出怀中婴儿。他交馍馍后见虽是婴儿,面相清癯,双眼有神采,逗人爱,很想去抱一抱,又不好意思。这时他脚下扫着个东西,拾起看是个闹钟,指针停摆,指着下午1点17分。他愣一下,便问:“闹钟怎么掉在地上?”“死猫儿!”女人道,“娃儿生下来,哭得凶。猫儿趴在柜子上,饿得站都站不起的,吓跳起来,把钟撞翻了跑了。”“钟原来在走吧?”“走呀!”产妇的声音。“那就留了个娃儿出生的时辰。”冷骏说,咧嘴一笑。心里不光诧异,还很骇然。顺手抹下手腕的瓦斯针,放在柜子上:“呃,我送只表,给这娃儿。”
他出门后想送表一事,觉理所当然,当时异老师并未将表送他,只叫他“拿去。”
走了不远,女人追上说:“你这人……她请你给娃儿取个名字。”“娃儿他爹?”“死了,姓李,还是队长呢,不贪!”他便抬头望一眼太阳,说:“叫烈炎。”兜里摸出纸笔,写了递给女人。他问:“你是?”“我是姐姐。死的是我弟弟。是个大汉,这么高,腰这么粗,”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比,“轻松吃两斤米的饭,走路地皮子都抖的人,弟媳怀孕三个月,去给弟媳找吃的,回来时倒在路上。看见的说当时眼还是睁起的,看不见眼珠,凹进去两个洞。包包里还背着粮食。”“那粮食呢?”女人斜起眼睛看他。他知道自己问了个连白痴都知道答案的问题,向女人欠了欠腰,便转身走了。
他没走多远,就闻到一股带怪味儿的肉汤的香气,因而来到离珙桐树林不远的一排空屋。空屋前放着个一米多高的大木桶。有个女人在屋里用沙罐煨猫肉,准确说煨的是猫皮和猫骨头,他能嗅出来,鼻子有这么灵。女人对他的光顾先是吃惊,看清他脸面之后马上就放下心来,向他夸耀自己好运气,一只猫倒在路中间。在这里煨汤,不用担心被左邻右舍闻到。“那么我给你买一碗汤喝”,他说,早就馋得喉咙里伸出爪爪来了,掏几角钱在手上。女人接过钱臽碗汤摆在他面前地上,说道:“这里是病号院哩。先是食堂,最恼火那两三个月,食堂几天才开一次伙,就这只装清稀饭的大木桶,听说开伙了都跑起来排队,怕乱,队长要拿花名册叫号。好不容易有这一口,有的没有排拢就倒了。食堂空起,就拿来当病号院,住进来还是没有吃的,几天就抬出去了。”
他走去看木桶,里面除底部有些灰尘和树叶外,四壁极为光生。他拿手在桶壁擦了一圈,女人说道:“刮的和手指抠的,抠米汤和饭颗颗,差点没有抠穿呢!”
他吹着气喝汤带吃猫皮的时候,问女人能不能砍根竹子来。早就一草一木归集体,不知现在政策是不是还那么严。女人因他说话时眼睛看着那只桶,像知道他要做什么,给他拿竹子来的同时,还带来把篾刀。他其实不需要篾刀,有也可。他将这根竹子划成许多根篾条,他望着那片珙桐树林,翠绿透明的林子,一只只垂翅欲翻飞的白鸽像一只只的精灵,不知究竟有多少只精灵,他要为每一只削出根篾条,因此削了很多根篾条,他又把每几条拧成了一股,把这只半人多高就要散架的木桶箍起来。他做着,这只都快要朽烂的木桶像活了似的,像在呼吸,还像在□□,变得鼓鼓的紧绷绷的。他做好后的木桶,只要不去砸它放一千年也完好。这其实是死亡后的新生,在悲悯者的指尖上和手心里。
女人看得发了呆,到他做完都没有动一下。问他打算做什么,这桶?他说我也不知道,就放在这里吧。
这桶就一直被收藏着。
走时女人还卖给他一堆小糠饼,边走边嚼。说是糠饼,起码搀一半锯末面,嚼得塞满舌根和牙缝,口水涮不净。
沿途好多空屋,与去年他来时那些空屋的含义不一样。晚上,他睡在一间空屋里,风过就听见门窗被吹得哐当响。除此之外没有草虫清唱和门犬吠客、家猫翻瓦,连那乡原上专吹恐怖夜曲的鸱鸮也溜了号。
好在窗外有那么多的星星作人类永恒的陪伴。他竖起耳朵除了听见自己的气息外还听见星空里充满着叹息和哀歌,在怀念着那些如塌方般消失的群星,是的,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是被黑洞吞噬了的,人们曾经长期不知黑洞何物。而这世界哀歌真是太少了,就连杜甫也只写了几首。
他想做一颗星星,既不谄媚地上的谁,又不停地向人眨眼睛。可说潇洒天外,可说拥抱人间,可说清凉彻骨,可说温情脉脉。他于是几次朝这星空伸出手指,指着其中一颗,嗤!指尖一道火花射出,他还真把这颗星点着了,“啊,就是你,”他说,“这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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