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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这一天差不多是跟前一天一样度过的。赫斯特夫人和彬格莱小姐的上午陪了病人几个小时,病人尽管恢复得很慢,却在继续好转;傍晚的时候,伊丽莎白来到了大家都在的客厅里。不过,这一回却并没有人玩禄牌(禄牌(loo)系法国的一种赌钱的牌戏。)。达西正在写一封信,彬格莱小姐紧挨他坐着,正看他写字,一边不断地要他代写一些话儿给他的妹妹,这样每每就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赫斯特先生和彬格莱先生在打皮克牌,赫斯特夫人看着他们玩。

        伊丽莎白在做针线活儿,听到发生在达西和彬格莱小姐之间的对话,不免觉得有趣和好笑。彬格莱小姐对他的字体,或是字行的整齐,或是信的短长都不断地发出赞叹,而对方则对这赞扬全然的无动于衷,在此基础上形成的这场奇妙的对白,正应合伊丽莎白对他们两个人的看法。

        “达西小姐接到这封信时,该会有多么高兴啊!”

        达西没有吭声。

        “你写信的速度真快。”

        “你错了。我写得相当的慢。”

        “你一年中得写多少封信啊!还有那些生意上的信函!写那种信,我想该会是多么的枯燥乏味啊!”

        “那么,既然它们得由我而不是你来写你就没有这种乏味之忧喽。”

        “请告诉你的小妹,我非常想念她。”

        “遵照你的意愿,我已经在这信上告诉过她一回了。”

        “你的笔恐怕有点儿不太好用了吧。让我给你修一修吧,我修笔是很内行的。”

        “谢谢你——只是,我的笔我总是自己来修的。”

        “你是怎么设法做到把字写得这么工整的呢?”

        他没有言语。

        “请告诉令妹,听到她的竖琴弹得又进步了,我很高兴,另外,告诉她看到她设计的美丽的台布图案,我真是惊喜极了,我认为它比格兰莱小姐的那一个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你能允许我待写了一封信的时候,再告知你的惊喜吗?在这封信里,我实在是把它们安排不进去了。”

        “噢!那没有关系。我在一月份便能见到她了。达西先生,你总是给给妹妹写去这样长长的、动人的信吗?”

        “它们一般来说都很长;可是否写得总是动人,这就不是我所能判定的了。”

        “在我看来,这是一条规则,只要能顺畅容易地写出长信的人,他写得一定赖不了。”

        “这一恭维对达西不适用,卡罗琳,”她的哥哥大声说,“因为他写起来可并不轻松。他刻意于使用有四个音节的长词汇。难道不是吗?达西?”

        “我的写作风格和你的完全不同。”

        “唔!”彬格莱小姐嚷起来,“查利斯写信太草率了。在一封信里,他能漏掉一半的词语,划掉剩余的部分。”

        “我的思想活动得太快了,我简直来不及把他们表达出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的信有时候叫对方看了后感到莫名其妙。”

        “你的谦恭态度,彬格莱先生,”伊丽莎白说,“一定可以抵消了对你的责备了。”

        “再也没有比这种表面上的谦恭态度更叫人容易上当的了,”达西说,“这常常只是一种不愿辨明是非的轻率行为,有时候则是一种间接的自夸。”

        “那么,对我这一次的小小的谦虚,你将称其为什么呢?”

        “间接的自夸;因为你实际上是对你写作上的缺点颇感自豪的,你认为这些缺点是来自头脑的急速思考和表达时的不当心,而这后两条,如果不是很价值的话,你至少以为它们是非常有趣的。这一做事迅速的能力总是受到它的拥有者的夸赞,而对其执行过程中的敷衍马虎则常常不予理睬。当你今天早晨对班纳特太太说,如果你决定了离开你会在五分钟以后就从尼塞费尔德搬走的话时,你心里是把这看作是对你自己的一种称颂,或者恭维的——可是,这样的一种急速行事有什么可值得称道的地方呢?它会使每一件该做的事情半途而废,无论是对人还是对自己都没有一点儿的好处。”

        “啊,”彬格莱嚷起来,“把早上所说过的一切不沾边儿的话,在晚上时又重新记了起来,这是不是有点太过了。不过,再说回来,我相信我今天早晨说我自己的那番话的真诚的,到现在的这一刻,我仍然如此认为。这样,我早晨对自己急躁性格的表述,至少不是只为了在女士们面前夸耀夸耀的。”

        “我敢说你是这样认为的;可是我却怎么也不会相信,你会用那么快的速度离开尼塞费尔德的。你的行为,像我所认识的任何人的一样,都是受偶然因素影响的;假如正在你跨上马背要离开的时候,一个朋友说:‘彬格莱,你最好还是到下个星期再走吧。’你很可能就会照他的话去办——如果你的朋友再说上一句,你也许又会待上一个月的。”

        “你所说的话正好证明了,”伊丽莎白大声说,“彬格莱先生考虑别人的见解,并不是任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的。你对他的夸赞远远地超过了他对自己的夸赞。”

        “我真是不胜地感激,”彬格莱说,“经你这么一打圆场,我朋友所说的话倒变成了对我性情温顺的一种褒扬了。不过,我恐怕你的这种圆场并不投合这位先生的本意;因为如果我要是在这种场合下给予一个断然的拒绝,并骑着马急奔而去的话,那他一定会更看得起我的。”

        “那么,达西先生是不是认为,你在最初打算上的草率,可以因为你固执地坚持这种打算而得到赎补呢?”

        “老实说,对这个问题我也不能解释得很准确,这必须由达西先生自己来说明才是。”

        “你想叫我来解释那些你一意将其称为是我个人的见解,但是,我可从来没有承认过它们是我的。不过,假使情形就像你所说的那样,你也一定须记住,班纳特小姐,这位希望彬格莱先生留下来并延迟他的搬走计划的朋友仅仅是这样的希望,他说出这一请求时,并没有提供一个之所以要这样做的恰当理由。”

        “在你看来,很乐意——很容易——听从朋友的劝告,根本就不是什么优点啦。”

        “无主见地听从,对于两个人的理解力来说,全不能算是一种恭维吧。”

        “我觉得,达西先生,你看上去似乎根本不承认有友谊和情感之影响的存在。对请求者本人的尊敬,往往使一个人很乐意地就听从了请求,而不会去等待能以充分说服他的根据。我这里所说的,并不是你给彬格莱先生所假想的那个具体的场合。抑或我们不妨等待,等到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到那个时候,我们再来讨论他的有关行为的妥当性。但是,就一般的和普通的场合而言,朋友之间一个人想叫另一个改变一项无足轻重的决定,你竟会因为他服从了朋友的意愿,没有等对方提出充分的理由,就认为这个人不好吗?”

        “在我们着手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更为精确地规范一下这种请求的重要程度,以及两人相互之间亲密的程度?”

        “还有呢,”彬格莱插进来大声地说,“我们要听到一切有关的细节,甚至连他们相互的身高和身体的强弱也不能忘记了;因为这一点在该问题的讨论中也有着你想象不到的重要性,班纳特小姐。我向你保证,要不是达西比我高出老多,我对他的尊重就不会有现在的一半了。我敢说,在一些特定的场合下,在一些特定的处所,我还没有见过别人的有他那种难缠的劲儿的;尤其是在他自己的家里,在星期天的晚上当他无事可做的时候。”

        达西先生笑了;可是伊丽莎白觉得她能看出他是有点儿生气了,于是抑制住了她的笑。彬格莱小姐对达西所受到羞辱表示出了很大的不满,怪怨她的哥哥干嘛要讲这么无聊的话儿。

        “我明白你的用心,彬格莱,”他的朋友(指达西。)说,“你不喜欢辩论,想平息这场辩论。”

        “你也许说对了。辩论往往像是争论。如果你和班纳特小姐可以等到我离开这个房间后再做辩论,那我就非常感谢了;到那个时候,你们可以想怎么我就怎么说我好了。”

        “你所提的要求,”伊丽莎白说,“于我没有丝毫的损失;而且达西先生也最好是把他的信写完才是。”

        达西先生果真听从了她的劝告,去完成他的那封信。

        信写好后,他请彬格莱小姐和伊丽白演奏一点儿音乐听听。彬格莱小姐很快走到了钢琴那儿,先是客气地邀请伊丽莎白带个头儿,在对方客气地宁毋说是诚心诚意地谢绝之后,她自己便坐在了钢琴旁边。

        赫斯特夫人替妹妹伴唱,在姐妹两人这样演唱着的当儿,伊丽莎白翻看着几本搁在钢琴上的乐谱,她不禁发现,达西先生的目光是那么频繁地落到她的身上来。她几乎没有存这种奢望;以为她会成为这位大人物的爱慕的对象;可是,如果认为他是因为不喜欢她才这样地看她的,那就更叫人不可理解了。于是,她最后只能是这般地想象:她之所以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是因为按照他的是非标准衡量,她也许比所有其他在场的人更令人发指,更叫人看不顺眼。这种行为并没有使她感到痛苦。她几乎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因此也不会稀罕他的垂青。

        在弹奏了几支意大利的歌曲之后,彬格莱小姐换了一种情调,弹起了活泼愉快的苏格兰曲子;一会儿功夫之后,达西先生走近伊丽莎白这边来,对她说:

        “班纳特小姐,你不想趁现在这个机会,跳支轻快的舞吗?”

        她笑了一笑,没有回答。他又把这话重复了一遍,对她的默默不语略感吃惊。

        “唔!”她说,“我早就听见;只是一下子决定不了该怎么回答你才好。我知道,你想叫我说声‘我愿意’,然后你就可以饶有兴味地来蔑视一番我的情趣;不过,我总是很高兴戳穿这样的小计谋,来捉弄一下存心想轻视别人的人。所以,我已决定告诉你,我根本不想跳舞——如果你敢,你现在就来奚落我好了。”

        “我实在不敢。”

        伊丽莎白本想着能把他触怒,所以对他表现出的大度倒感到有点奇怪了。其实,伊丽莎白的行为举止既含温存又很调皮得惹人爱,是很难得罪任何人的;达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一个女人着迷过。他的的确确地相信,要不是她的家人的亲戚出身卑微,他就会有爱上她的危险了。

        彬格莱小姐对这些看出或者猜出不少,足够叫她妒嫉的了;她急切地盼望她的好朋友吉英康复的心理,因她想要摆脱伊丽莎白的欲望而越发加剧了。

        为了激起达西对这位客人的反感,她于是常常在达西面前闲言碎语,说他跟伊丽莎白终将结成良缘,设想他在这一良缘中所能得到的幸福。

        “我希望,”当第二天和达西在矮树林中散步的时候她说,“在这一喜庆的日子到来时,你最好能给你的岳母大人一些暗示,叫她少说话为妙,另外,要是你能办到,也得把她那几个妹妹跟军官们调情的毛病,好好治一治,还有,倘若我可以谈及这个微妙话题的话,你要对你家夫人所禀有的那种界乎自负和非礼之间的小毛病,克制克制。”

        “在我的家庭幸福方面,你还有什么别的建议要提吗?”

        “噢!当然有啦。——千万把你姨丈人姨丈母的像挂到彭伯利的画廊中去。把它们挂在你那位当法官的祖伯父画像的旁边。你知道,他们干的都是同一行当;只是部门不同罢了。至于你的伊丽莎白,你可千万不要企图给她画像,因为什么样的画家能够画得出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呢?”

        “要想捕捉到那双眼睛的神情,的确不是件易事,不过它们的颜色和形状,以及那么迷人妩媚的眼睫毛,却是可以画出来的。”

        就在这个当儿,从另一条便道上走来了赫斯特夫人和伊丽莎白自己,碰巧跟他们相遇了。

        “我不知道你们原来也是打算出来散散步的。”彬格莱小姐说,她变得有些不安起来,担心她们听到了她刚才说的话。

        “你俩对我们可真不怎么地,”赫斯特夫人说,“没告诉我们一声;你们二人就溜出来了。”

        说完,她便挽起达西的另一只胳膊,丢下伊丽莎白一个人跟在后面。那条小径只能并排走下三个人。达西先生觉得这样很不礼貌,随即说:

        “这条道不够宽,容不下我们所有的人。我们还是走到大路上去吧。”

        可是,伊丽莎白根本就没有想着再跟他们继续待在一起,于是大声笑着回答说:

        “不用,不用;你们就在这条道上走好啦。——你们一行三人,就组合得很好,看上去就是一付迷人的景致。再添进去第四个,这一画面就会给破坏了(威廉·吉尔平在其1786年出版的《对版画的阐释》一书中当谈到图案的组合原理时说:“四个在组合中带来新的困难。将它们完全分开,效果不好。把它们两个两个的组合,效果也不好。惟一能将它们组合好的方法就是把三个组合起来,去掉第四个。”)。再见了。”

        她说完便欢快地跑开了,她一面往回走,一面高兴地想着,再有一两天也许就能回家去了。吉英的病已经大大地好转,就这个傍晚她还想着离开她的房间出来待上几个小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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