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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张居正的缺陷(1)


栽赃

        在国家陷入深重危机、财政入不敷出、流民四处闹事、政治腐败不堪的情况下,张居正以他深不可测的心计、阴险无比的手段,夺取了最高领导权,并发挥其不世出之奇才,创造性地进行了伟大的政治运动——和稀泥,在尽量不得罪人的情况下把事给办了,为明朝迎来了新的生机,无愧于最杰出的政治家的称号,堪称国家之栋梁、民族之骄傲。

        好话说完了,下面说坏的。

        张居正这人,说他是老实人,那就是见鬼,老实人坐不到他这个位置;说他是好人,也不太靠谱,毕竟他干了很多好人都干不出的事情,确切地说,他是个猛人。

        关于这一点,王世贞同志是很有感慨的。

        在嘉靖万历年间,第一才子的名头牢牢地挂在这位仁兄的脖子上,连徐渭都比不上他,因为他不但是著名的文学家,还是戏剧家、诗人、画家、文艺评论家、史学评论家,极其有名,有名到他头天晚上喝醉了,说谁谁不错,是个牛人,第二天无论这人是不是真牛,立马就能变成名人。《明史》说他“书过目,终身不忘”,有这种特异功能,实在不是吹出来的。

        但问题在于这位名人虽然身负大才,写了不少东西,这辈子也就干了两件事,第一是骂严嵩,第二就是骂张居正。骂严嵩已经讲过了,那是个人恩怨,骂张居正就不同了。

        在这件事情上,王世贞投入了很大精力,说张先生贪污受贿玩女人,有严重的经济问题和生活作风问题。既然受贿,那就得有人行贿,为了证明这一点,他连传统正面形象、民族大英雄戚继光也不放过,把他一把拉下了水,说戚继光送了几个女人给张居正,搞得后来许多主旋律作家十分难堪,对此统统无视。

        他的骂法也很特别,不是几天的事,一骂就是若干月、若干年,骂得实在太频繁、太上瘾,骂得我耳朵都起了茧。其实在明代,朝廷官员捞点钱不算啥,工资太低,咱中国人又爱讲个排场,不捞钱咋活得下去?至于女人问题,那就真是恶搞了,据我所知,王世贞的老婆也不少。

        不过话说回来,王世贞被后世称为历史学家,还比较客观公正。虽说他有点愤青,但大致情况还是靠谱的,之所以这么恨张居正,是因为张居正太猛,而他这一辈子最恨飞扬跋扈的人(比如严嵩)。然而他是个文人,张居正是个猛人,也只能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了。

        因为猛人可以整人,文人却只能骂人。

        下面我们就来介绍一下猛人张居正的主要事迹,看完之后你就能发现,猛人这个称呼可谓名不虚传。

        张猛人的第一大特征是打落水狗,在这一点上,他和他的老师徐阶有一拼,一旦动手,打残是不足的,打死是不够的,要打到对手做鬼了都不敢来找你,这才叫高手。

        徐阶是这么对付严嵩的,张居正是这么对付高拱的。

        自打被张居正赶回家,高拱就心如死灰,在河南老家埋头做学问。但让他想不到的是,几百里外的京城,一场足以让他人头落地的阴谋即将上演。

        万历元年(1573)正月二十日晨,大雾。

        十岁的万历皇帝起得很早,坐上了轿子,准备去早朝,在浓雾之中,他接近了那个遭遇的地点——乾清门。

        就在穿过大门之时,侍卫们忽然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当即上前围住,并将此人送往侍卫部门处理。

        这一切发生得相当突然,在这片灰蒙蒙的迷雾中,忽然开始,又忽然结束,加上那位被捕的兄弟没有反抗,所以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而皇帝还小,要他记住也难。

        在这片神秘的雾中,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然而事实证明,这只不过是一个致命阴谋的开始。

        三天之后,相关部门向内阁上交了一份审讯报告,一份莫名其妙的报告:

        擅自闯入者王大臣,常州武进县人,身带刀剑一把,何时入宫不详,如何入宫不详,入宫目的不详,其余待查。

        这里说明一下,这位不速之客并不是大臣,他姓王,叫大臣(取了这么个名,那也真是个惹事的主)。

        张居正一看就火了,这人难道是钢铁战士不成?你们问了三天,就问出这么个结果?

        然而转瞬之间,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一丝笑容在他的嘴角绽放。

        很好,就这么办。

        一天后,王大臣被送到了新的审讯机关,张居正不再担心问不出口供,因为在这个地方,据说只有死人才不开口——东厂。

        据某些史料记载,东厂的酷刑多达三十余种,可以每天试一种,一个月不重样。有如此创意,着实不易。

        但张居正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让他开口说真话,他要的,只是一句台词而已。

        然而王大臣同志似乎很不识相,东厂的朋友用刑具和他“热烈交谈”一阵后,他说出了自己的来历,很不巧,恰恰是张居正最不想听到的:

        “我是逃兵。”王大臣说道,“是从戚继光那里跑出来的。”

        来头确实不小。

        这下头大了,这位兵大哥竟然还是戚继光的手下,带着刀进宫,还跑到皇帝身边,必定有阴谋,必定要追究到底。既然有了线索,那就查吧,顺藤摸瓜,查社会关系,查后台背景,先查当兵的,再查戚继光,最后查……

        小子,你想玩我是吧!

        没关系,反正人归东厂管,东厂归冯保管,既然能让他开口,就必定能让他背台词。

        于是在一阵紧张工作之后,王大臣又说出了新的供词:

        “我是来行刺皇帝的,指使我的人是高阁老(高拱)的家人。”

        不错,这才是最理想的供词,冯保笑了,张居正也笑了。

        看着眼前低头求饶的王大臣,两人相信,高拱这次是完蛋了。

        然而事实证明,这两位老奸巨猾的仁兄还是看错了,不但看错了形势,还看错了眼前的这个逃兵。

        当审讯结果传出之后,反响空前激烈,以往为鸡毛蒜皮小事都能吵上一天的大臣们,竟然形成了空前一致的看法——栽赃。

        这都是明摆着的,把人搞倒之后,再把人搞臭,最后要人命,此套把戏大家很清楚,拿去糊弄鬼都没戏。

        于是在供词公布后不久,许多人明里暗里找到张居正,希望他不要再闹,及早收手。张大人毕竟是老狐狸,一直装聋作哑,啥也不说,直到另一个人找上门来。

        别人来可以装傻,这个人就不行了,因为他不但是老资格,还曾是张居正的偶像——杨博。

        杨老先生虽然年纪大了,战斗力却一点不减,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准备为高拱说情。

        但对于他的这一举动,我着实有点好奇,因为这位仁兄几十年来都是属于看客一族,徐阶也好,严嵩也罢,任谁倒霉他都没伸过手,而根据史料记载,他和高拱并无关系,这次竟然良心发现,准备插一杠子,莫不是脑筋突然开了窍?

        于是怀着对他的崇敬,我找了许多资料,排了一下他的家谱,才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杨博和高拱确实没有关系,但他有个儿子,名叫杨俊卿,而很巧的是,杨俊卿找了个老婆,岳父大人偏偏就是王崇古。

        王崇古和高拱就不必说了,同学兼死党,王总督的这份工作还是高拱介绍的,不说两句话实在不够意思。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原来如此。

        杨大人开门见山,奔着张居正就去了:

        “你何苦做这件事情?”

        这句话就有点伤自尊了,张居正立刻反驳: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你认为是我安排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杨博终究还是说了句实诚话,“但只有你,才能解决这件事。”

        张居正沉默了。他明白,杨博是对的,高拱的生死只在自己的手中。

        于是在送走了杨博之后,他决定用一个特殊的方法做出抉择——求签。

        在良久跪拜之后,张居正在庙里拿到了属于他的那一支签,当他看到上面内容的那一刻,便当即下定了决心。

        据说在那支签上,只刻着八个字——所求不善,何必祷神!

        但事情已经出了,收手也不可能了,于是他决定不参与其中,让冯保自己去审,并特意指定锦衣卫都督朱希孝一同会审。

        事实证明,这个安排充分证明了张居正卓越的政治天才,却苦了他的朋友冯保,因为很快,这位冯太监就将成为中国司法史上的著名笑柄。

        万历元年(1573)正月二十九日,对王大臣的审讯正式开始,一场笑话也即将揭幕。

        案件的主审官,是东厂管事太监冯保和锦衣卫都督朱希孝,这二位应该算是大明王朝的两大邪恶特务头子,可不巧的是,那位朱都督偏偏就是个好人。

        这位朱兄来头很大,他的祖上,就是跟随永乐大帝朱棣打天下,几十个人就敢追几千人的超级名将朱能。到他这辈,虽说打仗是不大行了,但这个人品行不错,也还算个好人,觉得冯保干得不地道,打算拉高拱一把。

        所以在审问以前,他仔细看了讯问笔录,惊奇地发现,王大臣的第一次口供与第二次口供有很多细节不对,明显经过涂改,但更让他惊奇的是,这样两份漏洞百出的笔录,卷尾处得出的结论竟然是证据确凿。

        于是他当即找来了当场负责审问的两个千户,拿着笔录笑着对他们说:这样的笔录,你们竟然也敢写上证据确凿?

        那两名千户却丝毫不慌,只说了一句话,就让朱大人笑不出来了:

        “原文本是没有的,那几个字,是张阁老(张居正)加上去的。”

        朱希孝当即大惊失色,因为根据惯例,东厂的案卷笔录非经皇帝许可,不得向外人泄露,如若自行篡改,就是必死之罪!

        张居正虽然牛,但牛到这么无法无天,也实在有点耸人听闻。

        所以在正式审问之前,朱希孝十分紧张,冯保和他一起主审,张居正是后台,如此看来,高拱这条命十有八九要下课了。

        然而当审讯开始后,朱希孝才发现自己错了,错得十分搞笑。

        明代的人审案,具体形式和今天差不多,原告被告往堂上一站(当年要跪),有钱请律师的,律师也要到场(当年叫讼师),然后你来我往,展开辩论,基本上全国都一样。

        只有两个地方不一样,一个是锦衣卫,另一个是东厂。因为他们是特务机关,为显示实力,开审前,无论犯人是谁,全都有个特殊招待——打板子。

        这顿板子,行话叫做杀威棍,历史十分悠久,管你贵族乞丐,有罪没罪,先打一顿再说,这叫规矩。

        事情坏就坏在这个规矩上。

        案台上朱大臣还没想出对策,下面的王大臣却不干了。这人脑筋虽有点迟钝,但一看见衙役卷袖子抄家伙,也还明白自己就要挨打了,说时迟那时快,他对着堂上突然大喊一声:

        “说好了给我官做,怎么又要打我!”

        这句话很有趣,朱希孝马上反应过来,知道好戏就要开场,也不说话,转头就看冯保。

        冯太监明显是被喊懵了,但毕竟是多年的老油条,很快做出了回应,对着王大臣大吼道:

        “是谁指使你来行刺的?!”

        话讲到这里,识趣的应该开始说台词了,偏偏这位王大臣非但不识趣,还突然变成了王大胆,用同样的语调对着冯保喝道:

        “不就是你指使我的吗,你怎么不知道?干吗还要问我?”

        朱希孝十分辛苦,因为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憋住自己,没有笑出声,而他现在唯一感兴趣的,是冯保大人怎么收这个场。

        自打从政以来,冯保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尴尬的事情,事已至此,演戏也得演到底了,于是他再次大吼:

        “你昨天说是高阁老指使你来的,为什么今天不说?!”

        王大臣却突然恢复了平静,用一句更狠的话让冯保又跳了起来:

        “这都是你让我说的,我哪里认识什么高阁老?”

        丢脸了,彻底丢脸了,这句话一出来,连堂上的衙役都憋不住了,审案竟然审到这个份儿上,冯保寻死的心都有了。

        关键时刻,还是朱大臣够意思,眼看搞下去冯太监就得去跳河,他也大喝一声:

        “浑蛋,竟敢胡说八道,诬陷审官,给我拖下去!”

        这位兄弟还真是个好人,回头又笑着对冯保说了一句:

        “冯公公,你不用理他,我相信你。”

        我相信,当冯公公听到这句话时,应该不会感到欣慰。

        闹到这个份儿上,高拱是整不垮了,自己倒有被搞掉的可能,为免继续出丑,冯保下令处死了王大臣,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但这依然是一个扑朔迷离的事件,王大臣一直在东厂的控制之下,为什么会突然翻供呢?他到底又是什么人呢?

        我来告诉你谜底:

        冯保并不知道,在他和朱希孝审讯之前,有一人已经抢先一步,派人潜入了监狱,和王大臣取得了联系,这个人就是杨博。

        高拱走后,智商水平唯一可与张居正相比的人,估计也就是这位仁兄了。取得张居正的中立后,杨博意识到,冯保已是唯一的障碍,然而此人和高拱有深仇大恨,绝不可能手下留情,既要保全高拱,又不能指望冯保,这实在是一个不可完成的任务。

        然而杨博名不虚传,他看透了冯保的心理,暗中派人指使王大臣翻供,让冯太监在大庭广众之下,吃了个哑巴亏,最后只能乖乖就范。以他的狡诈程度,被评为天下三才之一,可谓实至名归。

        而根据某些史料反映,这位王大臣确实是戚继光手下的士兵,因为犯错逃离了军队,东跑西逛,结果把命给丢了。

        但疑问仍然存在,要知道皇宫不是公共厕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怕今天,您想进去,也得买门票。这位仁兄大字不识,也没有通行证,估计也没钱,这么个家伙,他到底是怎么进去的?

        不好意思,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就当他是飞进去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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