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故事随着里奥·冈萨雷斯的最后一句话结束。厅堂里是一片死寂，死寂，死寂。就连一片秋天的落叶掉在地上的声音也是清晰可闻。

        李青棠完全沉浸在了里奥·冈萨雷斯的讲述中。当她终于从那遥远又似梦似真的故事里抽离开，回到现实，就看到被扣押着，屈着膝盖，跪在地上的外国青年转动眼球打量着陷入沉默的众人。他的眼睛里燃烧着复杂的情绪。他在想什么？是在回想他那宛如镜中花，水中月的挚爱吗？还是说，觉得如此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自己一层层地剥离开，跟剥洋葱一样，向所有人展现那深埋于自己心底的，最为隐蔽，最为无人知晓的秘密，令他感到羞耻和愤怒？亦或者是对于即将到来的审判而感到恐惧？李青棠揣测着，感觉好像都有一点。

        她又悄悄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江楚玉——准确来说，跟自己隔了一个人，江茗玉在她们中间形成了一堵墙。江茗玉跟大部分人一样，对这个故事目瞪口呆，连带着跟着她们来的婢女们也是捂着嘴，惊讶非常。

        江楚玉皱着眉头，嘴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李青棠又想，这个故事实在是太令人唏嘘，令人感到悲哀了。倘若它不是从一个杀人犯的嘴里说出来的话。此时，人群中又有人开始议论纷纷了。有人叹息里奥对索菲娅的一片情深，为他的爱而不得所伤怀；又有人说，无论堂费尔南多·阿维拉·巴列斯特生前到底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不是里奥·冈萨雷斯害人性命的理由；还有人觉得晦气，里奥若是想杀人，为什么不在黑公牛国杀，偏要在中原动手，结果搞得所有人——指梁王，刑部还有使团等，都紧张兮兮的。

        谢大人拍了好几次惊堂木都没能阻止围观群众逐渐高涨的议论声。没办法，谁叫这种事太少见了呢。别无他法，和里奥·冈萨雷斯沉默地对视了一阵，谢大人终于开口：“如此，冈萨雷斯先生……你可知罪？”

        “法官先生——我当然，当然知道我的罪孽，我一开始就说了。”里奥好像有些不耐，“我原以为在这样的时候，在我这样将我的过去，我的内心，我的所作所为毫无保留地向众人坦白出来的时候，我的故事能带给您一些情感上的冲击，让您看待我的方式不仅仅止于‘一个杀人凶手’，结果？您居然还问我知不知罪。不要误会，法官先生，实际上我根本没有抱任何幻想——我不傻，我知道我做的是什么。我在这片并非我的祖国的土地上谋害了一位我的同胞，残忍地夺走了一位尊贵的伯爵老爷的性命，以至于差点就毁了黑公牛国和大邱国之间的关系。我当然知道我不可能免于被批评，辱骂乃至审判——我须得以命偿命，我甚至恨不得快点被送上断头台，或是什么足以取走我的生命的平台上。”

        “——但是，尽管我无论按照哪一边的律法来看，都罪无可赦，罪当万死。”里奥吸了口气，继续道，“然而我自认在本次的事件里扮演的绝非‘一位十恶不赦的杀人犯’那么简单。事实上，我所侍奉的老爷——我姑且在这里再称呼他一声老爷，或许他给了我足以改变我人生的机会，然而我就不应该对他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怒吗？他那样地去践踏，玩弄一位令人尊敬的女士对他的深情，以至于间接地害她丢了性命，甚至还觉得她为他而死是一件无上的荣誉——尊敬的法官先生，还有此时此刻在这里押着我的捕快先生，以及在此围观的众先生女士们，你们难道不觉得这是十分荒谬的吗？我是那样地爱着索菲娅女士，她值得我这么爱她，可她却偏偏爱上了一位根本对不起她一片心意的人。我为她感到不值，感到悲伤，我缅怀她的离去，同时我要为她报仇，让她那该死的丈夫为此付出代价。这就是我的想法。如果可以重来，我还是会选择这么做。”

        里奥·冈萨雷斯的叙述到此结束。人群已经彻底炸开了锅，有人为他的讲述而流泪，有人被这错综复杂的故事惊得汗流浃背，有人甚至直接被吓得昏了过去……

        而李青棠只是呆呆地站着，回味着里奥·冈萨雷斯说得每一句话。

        谢大人铁青着脸，手在惊堂木上拍了好几下，直到都有些发肿了，人群才算安静下来。

        “那你又可曾想过，冈萨雷斯先生——你所爱的那位女士，她希望你这么做吗？”谢大人终于换了一个问题，语气平淡。

        “你说，索菲娅女士……？”里奥瞪大眼睛，似乎有点噎住，“就算她不希望，那又如何？改变得了她丈夫对她的玩弄么？只要堂费尔南多·阿维拉·巴列斯特伯爵老爷事实上对不起她，我就依旧要为她复仇。这与‘她是否希望我杀了他’无关。她太天真，太傻了，一腔热情都给了一个根本配不上他的人。”

        这时候，李青棠附近的江楚玉似是叹息了一声。

        “正因如此，感情真的是很麻烦的东西，让人变得傻傻的。”她小声说。“又是一件因为感情而酿造的悲剧，真是无聊……”

        她的声音不大，这句话却好死不死地传入了里奥·冈萨雷斯的耳朵里。他脸色白了白，转过头怒视着江楚玉，“你懂什么？！”

        “我就是不懂啊——呃，谢大人，我能说几句不。”江楚玉也不顾蕙兰和李青棠慌张地想要阻止她的动作，得到谢大人无奈的应允后，继续说了下去，“你口口声声说你有多么爱着索菲娅夫人，你也知道她傻，那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帮她变得‘不那么傻’呢？我是你的话，早在撞破你家老爷出轨的那一刻就报告给夫人了，然后帮她出谋划策。而你呢？你实际上什么都没做，你放任她因为她丈夫的不忠而伤心，染病，最后惨死。你以为你是替她报仇的正义使者？害死她的帮凶才对吧。”

        “你，给我闭嘴！”里奥脸上的怒意随着江楚玉的话语越发加深。到最后，他怒目圆睁，吼出了这样一句话。“你这种冷心冷情的家伙只知道在一边高高在上地评判，你根本没爱过，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猝不及防地，里奥·冈萨雷斯身上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将两个扣着他的捕快推开，然后，从他的外套里掏出了一把黑漆漆的东西——是枪。

        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江楚玉来不及反应，愣在原地。

        “——那你也给我上西天吧，女士。”里奥·冈萨雷斯冰冷地说着，枪口对准江楚玉，便是扣下了扳机。

        李青棠的身体却是先于头脑一步动了起来。在里奥·冈萨雷斯扣下扳机的那一刻，她大吼一声“楚玉”，便是冲了过去，把呆愣住的江楚玉一把推开，而此时，子弹也从枪管里射了出来。在子弹冲破李青棠的胸口的那一瞬间，她几乎完全没有任何感觉。

        直到李青棠的身子软软地倒下，被周围的惊呼声所包围之后，她才觉得自己被打中的地方开始有疼痛传来。

        奇怪的是这疼痛实际上并不如何强烈。她看到江楚玉，江茗玉，碧月和春桃等人苍白慌张的脸。然后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把身上的布料浸得湿漉漉的。李青棠感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地流失。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受吗……

        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困意慢慢地覆盖了所有的思绪。就连那点疼痛也随着意识的消散逐渐淡去，再淡去，直到身体再度回归那种毫无感觉的状态。阖上双眼，就此睡去吧——陷入那永恒的沉睡，带着这份见不得人的情感一起消逝，直到血肉之躯也腐烂，化为尘土为止。

        至少李青棠在这一刻觉得就此死去也不错。

        闭上眼睛后，迎接她的是一个漫长的梦。

        她在不停地下坠。在无边际的黑暗里坠落，宛如那折了翅膀的鸟儿。

        直到后面，“扑通”一声，她一头扎进了由血浆组成的池子里，任由它将她吞噬。她根本没有挣扎过。然而当血液逐渐没过她的头顶，她的鼻腔，口腔里都灌满了血液时，又有一股来自上方的神秘力量，将她拉了出来。当她的头再度探出水面，见到的却是一张哪怕化成灰，她都能认出来的脸。

        ——江楚玉。

        我的天啊……就算我死了，你也不放过我吗，楚玉？难道……你想这样看着我被那违背常理的情愫折磨吗？

        然而“江楚玉”只以沉默回答。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冷漠？总是这样冷静而无慈悲地看着身边所有人的爱恨，欢笑和泪水。

        给我笑，给我哭啊——让我看到更多，更多的“江楚玉”，更加真实的你啊！

        然后黑暗，连同那个“江楚玉”在李青棠眼前逐渐地化为了碎片。随着黑暗的散去，刺眼的光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填充了视线。双眼被这光刺得发疼，以至于流下了泪水。

        “唔，呃……姑娘，你，你醒了？”熟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李青棠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转过头去。

        果然是碧月——碧月眼泪汪汪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惊喜交加。“碧月……是你？”

        “当然，当然是我！”碧月一把抓过李青棠的手。向来爱说笑的她在此刻却是泪流满面。“姑娘，你不知道这一个月以来我们有多担心你！春桃因为彻夜不眠地照顾你都病倒了好几次。呜呜呜……姑娘，倘若你有什么闪失，我该怎么活下去呀……”

        李青棠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果然缠着一层纱布，还有些许痛感。

        她在碧月的口中得知自己那日替江楚玉挡了来自冈萨雷斯的枪——这她记得。然后她受伤昏迷了一个月有多，现在二月份都快过去了。期间好几次她都在鬼门关附近挣扎，连大夫都摇头，也得亏是其他人一再坚持，大夫才没有放弃对她的治疗。总算是在今天等到了她的苏醒。

        此时春桃推门进来，看到李青棠醒来，先是一怔，然后扑上去跟她抱头痛哭。

        勉强冷静了下来，李青棠喝了几口热茶，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楚玉在哪？”

        “大，大姑娘现在应该还是在书房吧。”春桃抹着泪，“您放心，大姑娘并没有受伤。她也很担心您，当初大夫说您可能救不回来的时候，是大姑娘拦着大夫的去路，一而再再而三，软硬兼施，才让大夫继续为您医治。现在您醒了，得通知她一声才是。”

        “这样……”李青棠得知江楚玉无事，方才松了口气。

        以及，江楚玉居然为她那样地去争取……李青棠一方面觉得不可思议，另一方面，胸腔又被奇异的喜悦填满。楚玉终究是在意她的……大概吧。虽然未必是那种方面的在乎。

        但是，楚玉至少为她去与人据理力争了。

        李青棠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嘴角已经微微地扬起。在婢女们的伺候下吃了些东西，又喝了药，春桃便转身去江楚玉房里通知她了。没有过很久，李青棠就听到房间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要来了……

        心又在不停地加速。李青棠几乎是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然后门开了。站在门外的江楚玉呆愣得望着里面，她的神色是令人心疼的憔悴，双眼下的黑色肉眼可见。二人一个坐在床上，一个立在门口，就这样静静地对视了好一会儿。然后，李青棠拼命压抑住自己心里的悸动，率先开了口。

        “早啊……楚玉。”她笑了，“我醒了。”

        “嫂……子。”江楚玉望着李青棠，难得地语无伦次。“你，你为何……为什么，要替我挡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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