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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061章 落幕


第061章落幕

        信良君?

        信良君?大殿之中纷纷愕然。

        方才定远侯提起要另立新储时,  殿中也曾猜想过,定远侯是想从宗亲中挑选旁的年轻子弟,但信良君口中的信良君三个字,  确实让朝中愕然。

        虽然,  确实,坊间有过传闻,  信良君是先帝的私生子,而且这种声音从来都没有断过。信良君一直得先帝宠爱,  虽然名义上是先帝的养子,  但即便是在朝中,  相信信良君是先帝私生子的也大有人在,  只是不知道什么缘由,  先帝并未认下信良君。

        可即便没认下,  信良君在朝中和军中的地位,也同皇子无异。

        此事向来是先帝的忌讳,  先帝在时没有人会提起,  但眼下忽然被定远侯以这样的方式捅破,多少有些让人震惊!

        原本就错综复杂的局势中,  忽然插着这么一笔,  让人措手不及!

        当下,  朝中有人出列,“不知信良君是何时成了宗亲的?!定远侯后方才不是说,  储君当从宗亲之中再选一人吗?难不成信良君就是定远侯口中的宗亲之后?!”

        另一人也出列,  “信良君是先帝义子不假,  但既是义子,就无皇位的继承权。义子乃外姓,如若信良君一个外姓都能做储君,  那岂不是今日朝中之人,人人皆可做储君!简直荒谬至极!”

        更有御史台响应,“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行不果,信良君并非皇室,岂可成为东宫;就算皇室子嗣凋零,但皇室血脉岂容混淆!这与谋逆有何不同?!”

        “原来定远侯方才一幅冠冕堂皇模样,信誓旦旦说了这么多大义凛然之词,最后就是为了行此不义之举做铺垫?!下官想问问定远侯,信良君凭何坐上储君之位?是凭信良君是先帝养子?还是因为信良君手握重兵?!若是先帝养子,养子都可以继承皇位,那置皇室和宗亲之后于何地?若是凭借手中兵权,那今日是另立新储还是借口逼宫?!”

        “荒谬!”当即有信良君心腹起身反驳,“大殿之中岂容尔等随意污蔑!信良君早已将兵权交还,说信良君手握重兵的不过信口雌黄!就算是血口喷人,也要有个限度!”

        “血口喷人?呵!眼下大殿之中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定远侯绕了这么大的圈子,杀了这么多人,又是在大殿中拔刀对峙,又是清君侧,让世家血溅当场,原来都是为了送信良君登上储君之位的戏码,信良君才是好计量啊!做都做了,还怕什么人言可畏,口舌之争!”

        “你!”

        “原以为信良君是先帝义子,精忠报国,驰骋沙场,是乃军中典范,如今看来,也不过是觊觎皇位,图谋不轨的宵小之徒罢了!”

        ……

        殿中开始争执不休,而一直沉默寡言的信良君,此时却迟疑了。

        ——  陛下久病,应该退位养病了。

        信良君脑海里都是定远侯先前那句,然后,又是这趟回京之初,他在寝殿见阿姐的场景。

        ——  我听说羌亚那边,有医术很好的人……

        ——  阿姐,你同我去羌亚治病,我们只要治好病。

        ——  就是这些朝臣,他们一口一个江山社稷,没人管你生死!他们只管江山社稷有没有继承人,你人都没了,替他们守着狗屁的江山社稷做什么!

        信良君眸间微滞。

        殿中的争执声继续着,信良君一直背对着天子,没有转身。喧闹声中,信良君转眸看向定远侯。

        定远侯也没有理会殿中的争执声,凝眸看他。

        定远侯看得出他迟疑了。

        信良君心中清楚,只要他亲口‘承认’,他是先帝的儿子。阿姐就能从这个位置上退下来,去养病,治病……

        那为什么不?

        他心底似被无数多的声音蛊惑着,他应当这么做,他不能这么做,但他最想的,是她活着……

        今日这幅模样的天子,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了。

        他想她,一直这样好好活着。

        信良君握住佩刀的手越发扣紧,没吭声,一惯带着煞气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但岑远也好,定远侯也好,都知晓他内心在挣扎……

        他不是没动摇。

        阿姐和洛远安,可以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吃人的牢笼。

        信良君转眸看向殿上,隔着无数的阶梯,内心中也似无数的声音和念头在激烈的碰撞着,理智的,冲动的,蛊惑的,冷静的,他看向天子的目光里藏着复杂。

        岑远微微皱眉。

        他是能想到定远侯会用世家威胁的论调做文章,逼迫朝臣集体向天子施压,胁迫天子另立新储。

        这个新储,极有可能就是信良君。

        但他也知晓信良君不会答应定远侯的提议,定远侯只是一厢情愿。

        定远侯与信良君很早之前就私下在鸣山见过面,最后不欢而散,信良君若是对皇位有兴趣,就不会轻易让卓逸接管兵权,然后自己私下回京面见天子。

        信良君不会背叛天子。

        但他没想到,定远侯会用这个契机说服信良君……

        信良君是不会对这个储君之位感兴趣,但他听进了定远侯口中方才那句‘天子退位养病’……

        打蛇打七寸,定远侯很懂拿捏人心。

        尤其是信良君。

        岑远心中越发肯定,定远侯与信良君之间的关系一定并非故交这么简单。

        故交不会为了让对方登上储君之位,在大殿上拔刀相向,推波助澜;故交,也不会将对方逼到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路上。

        定远侯这么做,是断了信良君后路。

        无论今日信良君怎么做,做什么,他同天子之间都会生间隙。

        这种间隙兴许不会在一朝一夕之中,但有些猜忌,矛盾,诋毁,总会在怀疑的影子上深根发芽。

        定远侯老谋深算。

        他将信良君推上眼前的风口浪尖,信良君若是不做东宫储君,也失了天子和朝臣的信任。

        这是倒逼信良君在悬崖边上,不得不就范。不就范,就会摔下悬崖,粉身碎骨。

        什么样的关系,会让定远侯担上身家性命去帮信良君?

        也倒逼信良君走上这条绝路?

        岑远思绪间,定远侯踱步上前,信良君转身看他走近,微微皱眉,右手按在佩刀上,随时可能拔出,也冷声道,“这里是殿前了,定远侯止步。”

        也随着定远侯和信良君的对话,大殿之中的争执声纷纷停了下来。

        定远侯淡声,“信良君想好了吗?”

        信良君皱眉,未置可否。

        定远侯笑了笑,没有继续上前,而是转身,一面走,一面看向殿中的朝臣,不紧不慢道,“信良君是不是皇室血脉,我与诸公心中皆清楚。眼下正值西秦艰难之际,信良君是朝中能肩负起储君重责之人。诸公应当心中都有数,信良君在朝中的时日不断,清楚朝中之事,临政只需很短时间,但换作旁人,兴许要一年、两年,甚至三年五年也未必;其二,信良君在军中极有威望,军中知晓东宫的人有多少,但知晓信良君的又有多少,信良君为储君,则军心安稳;其三,信良君比东宫年长,沉稳,熟悉军中,朝中之事,又有自己的根基,不会被世家左右,做世家傀儡。老夫实在想不到,宗亲之中,还有谁比信良君更适合做储君?诸公都是经世之才,国之肱骨与栋梁,目光需放长远,也需脚踏实地。一个连跟进都不稳的宗亲孤女,怎么震得住朝纲?不如,从储君的位置上下来,好生嫁人生子,也是一桩好事。”

        “是吧,东宫?”定远侯转身,目光看向涟卿,笑意里,却让人不寒而栗。

        这是定远侯第一次直接在殿上挑衅东宫,而这种挑衅,不是臣对君,而是居高临下,带了同情和睥睨。

        涟卿正迟疑是否要开口,岑远往前一步,挡在她身前,平静道,“定远侯还请自重,储君之位,向来是天子钦定,还没有臣子钦定的时候。”

        定远侯笑着看他,正欲开口,宴几前当即有人起身,“乱臣贼子!”

        话音刚落,定远侯手起刀落,鲜血自那人脖颈间流出,难以置信的捂住脖子,一点点看着鲜血渗出,而后一点点害怕,绝望,愤怒,最后倒地。

        大殿之中再次鸦雀无声。

        卓逸,商姚君几人都握紧了佩刀,目光一直看向定远侯,但都没有动弹。

        天子没有开口,拔刀是僭越。

        殿中的气氛一时压抑到了极致,而定远侯也倨傲道,“乱臣贼子,呵,老夫又无心这个皇位,我算什么乱臣贼子?”

        物极必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最容易压过怯懦而爆发,当即又有人起身,“乱臣贼子,其心可诛!”

        定远侯转眸看去,身侧的侍卫手起刀落,又是一人当场殒命。

        一时间,大殿中都陷入混乱和尖叫声中,但因混乱拥挤被推出圈禁范围的官员和家眷都被侍卫斩杀。

        信良君的佩刀从腰间拔出,沉声道,“定远侯,适可而止。”

        言外之意,再有动作,今日殿中免不了短兵相见。

        殿中纷纷屏住呼吸。

        而随着信良君拔刀,卓逸和商姚君也都纷纷拔刀,殿中局势一触即发,紧张到了极致。

        信良君也深吸一口气,垂眸再睁眼时,一字一句,清楚明了,“君为君,臣为臣,我沐兰亭没有僭越之心。天子在,便为天子马首是瞻。外驱异族铁骑,内平动乱。我没有不臣之心,日后也不会有!”

        定远侯眉头拢紧,眼中写完失望,不甘,但又混杂了沉稳,魄力,两人之间的眼神博弈,都分毫没有退让。

        信良君将佩刀收回腰间,“定远侯要清君侧,也清了,今日是天子生辰宴,定远侯请回吧。”

        信良君说完,殿中面面相觑。

        定远侯却轻笑两声,摇头道,“好,既然信良君忠君,不愿意做这个恶人,那这个恶人,老夫来做!”

        定远侯言罢,朝着信良君拱手,郑重道,“为了西秦的江山社稷,请信良君登储君之位。”

        殿中纷纷惊讶,这都不是请立新储,而是越过天子,直接请信良君接东宫之位。

        这,竟然嚣张到了这种地步。

        而定远侯言罢,朝中心腹也跟着起身请命,“请信良君登储君之位。”

        “请信良君登储君之位!”

        殿中的声音好似云集响应一般,呼声一轮接着一轮,让殿中对峙的禁军都有些不知所措。

        眼见殿中的声音一浪接过一浪,魏相缓缓起身,打断道,“口口声声为了江山社稷请命,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逼宫谋逆之事,定远侯,你同景王有什么区别?”

        魏相在朝中说话的分量还在,魏相开口,旁人不敢再作声。

        而魏相此番直接问起定远侯,定远侯没有应声之前,旁人更不敢插话。

        定远侯早前对魏相还算客气,眼下语气中的客气也在渐渐消散,取而代之是强硬,“景王谋逆,意图逼宫,是要取天子而代之;老夫不过见天子久病,储君不堪大任,为了西秦的将来,殿中谏言。”

        魏相驳斥:“若储君不堪大任,天子可废;若天子不作为,百官也可上书天子请命。今日乃天子生辰,天子未开口,百官未上书,定远侯却在此明火执仗,策禁军于殿中对峙,这就是定远侯的立场?”

        魏相的话不急不慢,却字字都在刀刃上,定远侯低眉笑了笑,没作声。

        魏相继续道,“持刀对峙,血溅大殿,借清君侧与另立新储之由,行逼宫之事,难不成,定远侯想立谁为储君,便要立谁为储君?”

        定远侯不怒反笑,言简意赅,“不然呢?”

        骇人的气势于此刻不加收敛,殿中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定远侯是已经撕破脸了。

        那接下来的局势,恐怕要往更加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果真,定远侯也不再碍于早前的颜面,刻意收敛,而是气场全开,也更下不屑于殿上的天子与东宫,戏谑道,“天子无能,东宫无能,自然是有能者居之!”

        此话一处,殿中哗然!

        这!

        这已经是□□裸的……

        定远侯已经没有什么耐性,也根本不想再同魏相或是朝中旁人再言其他,而是从袖袋中拿出一枚绣着龙纹的锦囊,做工细致,极其精巧,一看便是御赐之物。

        这种御赐之物,不应当在定远侯手中,而是应当在皇子公主手中。

        殿中都不知晓此时定远侯手握的御赐锦囊里有什么,更不清楚定远侯拿出此物的意图。

        只有天子淡淡扫了一眼,目光微微沉了下去,而后才又看向信良君背影,似是踟蹰。

        但一瞬后,目光又重新敛起,仿佛从未有过一般,静静看向殿中。

        殿中,定远侯手持御赐的龙纹锦囊,掷地有声,“这是先帝御笔所书,藏于御赐锦囊之中的信函。诸公稍后可以查阅先帝字迹,先帝亲笔所书,信良君乃先帝之子,托于老夫照顾……”

        此话一处,再次于殿中掀起轩然大波。

        信良君皱眉,卓逸和商姚君等人也顿了顿,谁都没想到,事态会朝此处演变着。

        先帝亲笔,那就是金口玉言,承认了信良君的身份。

        但既然先帝承认了信良君的身份,为什么不认回,可又名义上收了信良君做义子,还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说不过去啊。

        就算早前先帝膝下皇子不少,信良君的生母身份特殊,但信良君的生母也并未露面过,先帝将信良君交予宫中其他嫔妃抚养也一样……

        先帝认了信良君做义子,也亲自教养,但又留下这样一封揭示信良君身世的御笔亲函,实在猜不到先帝用意。

        “魏相可以过目,今日大殿之上这么多眼睛看着,魏相乃一国相辅,总不至于做出旁的举动。”定远侯倒也大方磊落,让一侧的禁军抵上。

        禁军交由魏相手中。

        随着魏相拆开锦囊,锦囊中叠了一方绢帛,字迹是书写在绢帛上的。魏相逐字看下,表情也越渐凝重。

        定远侯开口,“如何?魏相应当是认得先帝字迹的,这封可是先帝亲笔所书?”

        魏相沉声道,“的确是先帝的字迹,不是仿写的。”

        魏相一惯公允,此话从魏相口中说出,殿中纷纷哑然,信良君,真的是先帝血脉,那从东宫相比,甚至与天子相比,信良君都更有继承皇位的权力……

        “只是,这个御赐的锦囊怎么会在定远侯手中?”魏相看向殿中的定远侯。

        是啊,如果是证明信良君身份的御赐锦囊,这个锦囊也应该是在信良君手中才是,不应当出现在定远侯这处。

        此事确实迷惑。

        定远侯笑道,“魏相,这个锦囊在何处不都是先帝的御笔吗?这有什么关系?莫非魏相认为在我手中,这个御赐锦囊便有蹊跷?”

        魏相又看了眼手中的绢帛,继续道,“并非此事,老臣跟随先帝的时间很长,除了认得先帝的字迹,也与先帝熟悉,熟悉先帝用笔措辞的习惯。绢帛上的字迹的确是先帝的,但字里行间的措辞,先帝所言及的,未必是定远侯所想。”

        魏相言罢,殿中再次惊起感叹声,魏相这是什么意思?

        定远侯皱眉,“白纸黑字,御笔亲书,写得清清楚楚。”

        魏相正欲开口,信良君先道,“争执此事并无意义,我是先帝的养子,并非血亲,先帝在世时,我曾答应过先帝,匡扶皇室,为国尽忠,此生不会背叛天子。定远侯,今日之事,我不管你从哪里得到的锦囊,东宫储君我不会做,你也没资格替我做主!”

        信良君的言辞已经极其强硬。

        定远侯微恼,“兰亭!”

        殿中任何人都听出了定远侯的失望与语重心长。

        但信良君神色间并无退让,定远侯脸色难看到了极致,沉重的步子上前至信良君跟前,半是恼意,半是警告,“事已至此,如箭在弦上,早就没有回头之处。兰亭,你已经没有退路了。天子和朝臣都不会再信赖你,不如适时取之,另换天地,以你的才能,西秦定能重回兴……”

        定远侯话音未落,信良君沉声打断,“那是你以为。”

        定远侯顿住。

        信良君继续道,“我从未觉得这个皇位有什么好,相反,它就像一个牢笼,困住了所有的人,我憎恶它至极。”

        岑远垂眸,他知晓,最憎恶这个皇位的人就是信良君。

        定远侯掌心攥紧,“兰亭!”

        信良君转身,朝着殿上拱手,“陛下,今日生辰宴后,微臣自请去边关驻守,永不回京。”

        信良君说完,歇下腰间佩剑,再次朝殿上单膝跪下,“请陛下恩准。”

        殿中都是私下议论声,而大殿之上,天子处良久都未有声音传来。

        岑远余光看向天子处,天子目光中已并无波澜,而是定远侯先开口,“信良君,即便今日不是你做储君,也同样会有旁宗亲之后为储君,你是先帝血脉,届时,朝中还有你的容身之处吗?你真想清楚了!”

        定远侯失望至极。

        信良君还未开口,天子缓缓抬眸,“定远侯,原本此事,朕不想提起,朕念及你是朝中老臣,在朝中素有威望,又对江山社稷多有功劳,你今日一而再,再而三在殿中挑衅生事,朕都可以当做一时情急,要肃清世家,不得已而为之,但你是不是忘了做臣子的本分,朕是君,你是臣,你有什么立场让朕退位,废东宫,而另立新储?你是天子,还是朕是天子?”

        定远侯凌目,“你……”

        天子打断,“就算朕要退位,这皇位也是东宫的,轮不到一个带兵入殿中,血染金殿的人对皇位指手画脚。信良君是父皇的养子,从小跟在父皇身边,一直是父皇在教导,信良君与朕情同手足,你一直在此处挑唆,朕不知道你的用意,但朕已经给你留足的颜面,魏相也给了你台阶下,是你自己没要。”

        定远侯拢眉,不知她什么意思。

        天子沉声,“父皇给你这个御赐锦囊,是让照顾兰亭,在事有万一的时候拿出来,保他性命无忧,但父皇并不知晓,你将此留为私用!魏相你不是问为何这个御赐锦囊会在定远侯这处吗?因为定远侯原本就是信良君的舅舅,信良君是定远侯的外甥,所以父皇会把锦囊留给你。”

        啊!这!

        天子说完,殿中再次哗然。

        早前的事都似统统抛到脑后,都被方才天子的这句话惊讶到了极致。

        定远侯与信良君是舅甥!

        难怪了!

        难怪定远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声讨天子与东宫,又清君侧,扫除了世家的障碍,执意要请立信良君为东宫。

        不少人早前还真以为定远侯是为了西秦的江山社稷着想,是见这十余年来西秦国中民生凋敝,世家处处兴风作浪……

        原来,所谓的大义凛然,也不过是为了送自己的外甥登上储君的位置。

        信良君在朝中和地位的地位已经如日中天,这是还想再进一步,以东宫为跳板,问鼎权力的顶峰。

        殿中非议声不断,定远侯虽然也意外,但是,要成事,这些自然都在意料之中。

        但信良君愣住,诧异看向天子。

        天子目光特意避开他,继续道,“魏相方才不是说,锦囊里是父皇的笔迹,也提及信良君是父皇的孩子,但字里行间的意思,又不像父皇平日里的行文措辞?”

        魏相拱手,“是,老臣是由此疑惑。”

        天子看向定远侯,平静说道,“父皇写这份绢帛的时候,朕就在一旁。”

        殿中再次哗然,这……

        就算是定远侯这次也意外,天子所言出乎所有人意料,但自始至终都泰然自若,不似有假。

        天子继续道,“朕说过,此事不应再提,但若不提起,信良君之事只会反复被人利用,遭人诟病。父皇写这份绢帛的时候,朕还小,但已到懂事的年纪,父皇所说的,朕都有印象。”

        信良君愣愣看她,这些,她早前没有同他说起过……

        信良君心中诧异。

        但不知为何,心底又忽然涌起一丝陌生,忐忑,和不好预感,因为从方才起,天子就一直避开他的目光,特意没有看他。

        信良君没有出声,但后背没有由来的冰凉。

        慢慢的,这种冰凉随着天子口中的话,一点点变成现实,犹若堕入深渊寒潭一般。

        “当初父皇提起过,有一年在栩城,被乱军包围,父皇被困在城中,好容易才寻到机会逃出,险些丧命,途中所幸被人所救,此人就是信良君的母亲,也就是定远侯的妹妹,容语。”

        信良君僵住,原来,他母亲叫容语。

        先帝从未告诉过他,定远侯也没有……

        今日在这样的场合才知晓,他不知道是庆幸,还是悲凉。

        定远侯面色渐渐泛白,但似是也好奇发生了何事,所以一直默不作声,也没打断天子。

        天子继续道,“容语对父皇有救命之恩,父皇感激她,也敬重她,从栩城逃出的一路,历经波折,最危险的时候,是容语替父皇移开了追兵。”

        天子忽然噤声。

        信良君心底好似沉入深不见底的幽暗深渊里,定远侯也僵住。

        天子垂眸,“那时容语有身孕在,动了胎气,禁军寻到父皇,父皇脱险,容语早产生下了信良君过世了,父皇就将信良君收作养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信良君,让信良君在他身边长大。所以那封御笔亲书,的确是父皇的字迹……”

        言及此处,天子才看向信良君,信良君眼中都是黯沉,整个人也在隐隐颤抖着。

        天子低头,“容语早前并未告诉父皇她的身世,父皇也一直不知晓容语来历。很久之后,容语过世多年,父皇偶然知晓定远侯的妹妹也叫容语,当年因为不愿听从家中定下的婚事,与心上人一道私奔,但遇到疫病,对方死在那场疫病里……所以到后来,容语都没有告诉父皇她是谁?这份锦囊里的绢帛就是知晓实情之后,父皇写与老定远侯的,告诉他,信良君是他的孩子,留此锦囊在定远侯府,以作万一之用,所以老定远侯远远见过信良君几次,却没有说破,但没想到,这份锦囊被定远侯府的后人留作他用。这就是事情的始末。”

        “所以。”天子抬头看向信良君,“信良君并不是皇室血脉,也不是宗亲之后,是因为信良君的母亲救过父皇的命,所以父皇一直将他视为己出。但父皇一定想不到,定远侯会拿此事,在今日生出事端……原本,此事也不应当再被人提起,信良君,也做不了东宫储君,今日殿中就是一场闹剧,诸位要是不信,当时父皇写这份绢帛的时候,郭老大人在场,可以做证,朕说的可是实话?”

        御史台郭老大人起身,“陛下所言非虚,老臣当日在。”

        哗,殿中再次议论纷纷,那就是,信良君的身份,其实定远侯府女眷的私生子,竟然,险些被当做先帝血脉,推上东宫位置!

        周围的议论声中,天子与信良君四目相视,也都缄默。

        信良君眼中猩红,一直看着她,复杂,隐忍,也带着几分悲凉。

        最后,嘴角轻嗤。

        她是故意的,从一开始,她让他从关边赶回时,就算计好的……

        拿他算计定远侯。

        让定远侯一步步入瓮。

        信良君大笑,但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定远侯也攥紧掌心,此时此刻,即便心中再多惊涛骇浪,也要沉稳应对,不能止步于此。

        “天子久病,失态妄语,于国于朝中无益!请天子退位,令立信良君为储君,择日登基!”

        到此时,定远侯已经全然不顾旁的言辞,鱼死网破,早就没有退路。

        成王败寇,信良君有没有先帝之子的身份,今日要做储君的人,都是信良君!

        定远侯言罢,身后齐声响应,“请天子退位,令立信良君为储君,择日登基!”

        “请天子退位,令立信良君为储君!”

        “请天子退位!”

        定远侯原本就倨傲,气场强大,在这样的场合下,顿时如战场上一般,气势逼人。

        这已经是明明白白的逼宫了!

        殿中顿时一片混乱!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宵小之徒,岂敢偷天换日,今日就算血溅大殿,命丧于此,也断然不能让尔等奸邪得逞!”

        “护驾!”

        整个大殿中,愤怒声,刀剑声,尖叫声和哭喊声混作一团。

        信良君僵在原处,商姚君和卓逸已经同殿中的乱军厮杀开来,褚辨梁和褚石晓父子也从乱军手中夺下佩刀。

        殿中禁军与乱军厮杀到一处,血光漫天,宫墙和殿中的地毯如同被鲜血浸染一般,周围都是短兵相见的声音,而殿外,也有数不清的厮杀声,呐喊声。

        郭维护着涟卿,岑远也到她身前。

        “岑远。”涟卿看他。

        “别怕。”岑远挡在身前,混乱中,宋佑嘉挤到岑远身侧,“六叔!”

        “在这里别动。”岑远叮嘱声。

        宋佑嘉连连点头,他做什么都没想到今日的生辰宴上会是这番场景,他原本就是好事之徒,但在这样的场景下,其实害怕得脚都在打抖。

        涟卿看向殿中,卓逸一面同殿中的乱军交手,一面护着卓妍到身后禁军的护卫范围内,禁军见是平远王府的郡主,当即让开一条路。

        “哥!”卓妍担心,但卓逸没有应声。

        眼见大殿中厮杀成一片,而定远侯身侧也有死士护卫着。

        定远侯原本就是枭雄,也是战场上经过生死的人。

        就在疆场,身上散发着令人胆颤的压迫感,目光如鹰隼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尤其是身侧死士的护卫下,他自己手中的佩刀也未停下过,近乎对冲上来的禁军都是一刀一个,让人胆颤!

        眼见他临近点前,信良君拾起方才卸下的佩刀,缓缓转身,“我说了,定远侯,这里是殿前,再往前一步,就是僭越当诛。”

        定远侯轻哂,“沐兰亭,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护着天子,她连你都利用了!”

        信良君看他,“那她也是天子。”

        天子眸间微滞,看向信良君的背影,掌心攥紧。

        定远侯敛了笑意,沉声道,“沐兰亭,是你不要这个皇位的,那就拱手让人。”

        信良君皱眉,“我说了,我答应过先帝,匡扶皇室,为国尽忠,此生不会背叛天子。”

        定远侯冷笑一声,“好啊。”

        话音刚落,手中还在滴血的佩刀就与信良君手中的佩刀拼撞在一处,两人纠缠在一起。

        岑远看向殿中,始终觉得何处不对,哪里似是漏掉了什么?

        是哪里?

        岑远重新环顾殿中,又将今日殿中他有印象,要记住,应当也记得住的所有人都分块回顾过了一遍。

        不对,还是少了些什么——他早前觉得的威胁,又或者是,他早前觉得的威胁和要警惕的,今日并未出现。

        忽然间,岑远停来下,转眸看向殿上。

        洛远安……

        他一直提防的人里,还有洛远安。

        但洛远安从今日天子到殿中起,就近乎没有过任何存在感,除却同用永昌侯争执的那一次。

        而后,洛远安近乎都沉默,没有任何动静。

        这样的场合,洛远安不会如此。

        是因为天子的缘故?

        不对。

        即便天子这处让他诧异,或者意外,但也有哪里不对。

        岑远仔细回想,今日洛远安唯一在殿中说过就是永昌侯那个时候,那个时候除了永昌侯,洛远安,信良君开口之外,还有一个人——定远侯!

        那时候定远侯轻哂,他看到的,定远侯的目光看向洛远安,两人之间的眼神不对。

        洛远安,定远侯……

        寒光寺和东宫行刺,洛远安是知晓的,从今日来看,最有可能在寒光寺和东宫行刺借以刺探的人,是定远侯,因为定远侯知晓今日会逼宫,所以要确认他,确认涟卿,确认洛远安三人的反应。

        所有的事情窜在一处,岑远忽然反应过来,洛远安从一开始就之下寒光寺和东宫性此是定远侯,但帮定远侯遮掩了下来!

        洛远安有把柄在定远侯手中!

        所以今日大殿上,在他将孟行之事戳破,定远侯介入起,洛远安就没有出过声!

        难道洛远安,要对天子不利?

        定远侯手中的最后一张牌,是洛远安?

        他会对天子动手?

        不应当!

        尽管岑远不愿意相信,但目光从洛远安身上收回,看向定远侯时,定远侯正与信良君的厮杀中抽身,看向殿上这处。

        第一次,第二次,看似是在看天子,实则是在看洛远安!

        岑远倒吸一口凉气,只能就近唤向郭维,“郭维,护驾!上……”

        岑远话音刚落,只见天子身侧的禁军中,忽然有人现了手中匕首,不是洛远安,但因为就在天子近侧,郭维根本来不及。

        这一幕出现得太突然,除却殿上,就连同信良君厮杀到一处的定远侯都屏住呼吸,用力注于佩刀上,推开信良君。

        得手了吗?

        因为离得远,所以看不清,而此时信良君又上前,慌乱中,定远侯才看清,那一刀没有捅到天子,而是洛远安!

        定远侯盛怒,功亏一篑!

        岑远和涟卿也都愣住。

        天子看着低落在手中的鲜血,整个人都在颤抖着,“远安……”

        匕首是刺进了洛远安身上,他压在她身上,替她挡了这一匕首,鲜血顺着衣襟滴落下来,触目惊心。

        郭维已经将那人制服,但匕首已经没入身体中。

        洛远安指尖掐进掌心里,才有力气道,“上一次,我不在;这一次……”

        即便指尖掐进掌心,也没有力气再开口。

        “上君!”郭维惊呼。

        信良君转眸,正好看到这一幕,整个人愣住。

        而身后,定远侯因为这绝好的机会错失,怒火至鼎盛处,朝着信良君就是一刀,信良君转身,一手握住他手中的刀刃,一手用佩刀刺入他身体。

        定远侯难以置信看着他,然后低头看着刀身没入身体中,剧痛中,也忽然反应过来,方才,信良君是留了余地;而眼下,双目通红,眼中噙着怒意,才根本没留余地。

        定远侯再不愿意相信,但也脚下一软,随着腹中的剧痛传来,身子缓缓下滑,杵着手中的佩刀,跪坐在殿中!

        眼中都是不甘,不平,和不信!

        而随着定远侯的倒地,殿中有人高呼,“定远侯已死,乱军束手就擒!”

        殿中的厮杀渐渐停了下来,而殿外的厮杀也停止,殿外的禁军也源源不断涌入殿中……

        是落幕了。

        岑远看向涟卿,涟卿指尖还在轻颤。

        大殿外,天色已从夜色至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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