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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郎君


南城是许都的闹市。青石斜街连着马道,两旁的酒肆店铺门庭若市,小贩当街叫卖,热闹非凡。

        曹府的朱车停在路边,曹丕正在店里付账,几吊钱出手,换了满满一袋小食,有梅干、梨饼、藕花圆子。“都是央喜欢的,你不挑几个?”他问刘渊。

        刘渊不屑:“我不高兴吃。都是江东的吃食,来年回去有的是。”

        “你在许都作质,如何回江东?”曹丕随口呛她道。

        刘渊剜他一眼:“你少胡说,伯符哥哥才不会把我押作质子。”

        “也对,你又不姓孙,制不住孙伯符。”曹丕又逗她道,话才出口就开始恨自己刻薄。天子送她来曹府,难道不是把她押给父亲作质?她和天子不是一母同胞,自然看得不重。她真可怜,孙伯符把她送进汉宫,汉宫把她送来曹府。

        “懒得理你。”刘渊心不在焉地说道,眼瞟着别处,忽然跳出门去,站在路边左盼右顾的,惹得曹丕跟去问她:“又想劫谁?”

        “方才瞧见熟人,出来望一眼,看错了。”刘渊笑笑。

        曹丕睨下一眼,她到许都不过数月,皆在曹府,哪有什么熟人,这话也亏她说得出。

        刘渊心不在焉地登上车,不时撩起帘子张望几眼。方才她确实瞧见熟人了,那花白的鬓角,胖乎乎的身子,脚上细软的步子,她不会认错,那是皇帝身边的老常侍。

        王离出宫已有半个时辰,按理该回宫了,却到南城买了一壶上好的曲阿陈酿,急匆匆地向东行去。城东多是民居,商贾农户杂居于此,因着地皮便宜,也有些属官小吏在此居住。王离拐进第三条巷子,些微等了一会儿,确定身后无人,这才向里走去,扣了巷尾的一扇便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老妈子探出半张脸来:“何事?”

        王离摸出绢帕,擦了擦额角的汗渍:“郎君可在?”

        老妈子认得王离,答说出门饮酒了,将他引到茶室,烹了些茶端来。王离含了口茶润嗓,又拿手指沾了些茶水,取下纱帽,将额发鬓角收拾妥帖。

        几案上一盏残酒,一局残棋。王离这才定下心来,是在许都,万幸万幸。

        王离在茶室候了许久,腿脚有些疲乏,起身走了两步,听得窗外咕咕的鸟鸣,抬手掀开帘子,是只鹁鸽。王离早年在雒宫花鸟房待过,见这鸽子羽色鲜亮,不觉有些动容,伸手想去摸它。鸽子腾地飞了起来,庭中响起轻快的脚步声。

        “王常侍,别来无恙。”来者声线朗朗,快意中透着些散漫。

        王离来不及整理衣襟,连忙作揖:“郎君。”他把头低得很深,只能看到自己的鞋尖,还有衣袖前的青衫一角。

        “屋里说。许久不见,同我共饮几杯。”

        “诺。为郎君带了一壶曲阿陈酿。”王离说道,跟在他身后回到了茶室,抬手抚平方才坐乱当衣襟,端端坐着。

        案上一盏绢灯,将茶水照得澄黄,光影落在对席的一张侧脸上。

        他的眉目修长,眸色清浅,两腮青青看不出年岁,说年方弱冠也过得去,说是而立之年也不会有人怀疑。他看着案上的一幅帛书,忽然抬起眸子:“我是司空府属官,受命于曹公。这密诏要诛灭曹氏,常侍拿来给我,是把你的主人卖了?”

        王离连忙伏倒在地:“老奴不敢!此诏必乱乾坤,还请郎君做主。”

        郎君一笑:“做不了。今日你我各为其主。你是御前常侍,我是司空府属官。常侍来前便该想到,这事通会与我,汉宫当如何收场?”

        他的眸子清浅,却似藏着一丝凌厉,让人捉摸不透。他身上有种说不清的奇异。长了张清俊无双的脸,神情却狡黠放浪,显得极不协调。他的语调优雅至极,三分雒阳矜贵,七分颍川学士特有的书卷气,言辞却毫无修饰,甚至乎粗陋。如同一张华琴奏出蹩脚的音律,甚是荒诞。

        老宦官不肯起身:“王离绝无背主之心。事关国运,不敢擅作主张,只得来请郎君。”

        郎君呷了口酒:“常侍想让我来收场?”

        王离老眼酸涩:“陛下把手足看得太重,一心念着殿下回宫,刚回来就被曹公接去,这才情急至此。老奴着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进曹府不是坏事。孙策想合汉宫之力,可惜许都没他想的那么简单。送个小孩进宫无济于事,反让人起疑。官渡一日不定,她便一日不得与汉宫相接。”

        王离不解:“殿下入曹府,莫非是郎君安排的?”

        郎君付之一笑:“轮不到我安排,曹公又不是傻子。”说罢在棋盘上落下几子,漫不经心地问道:“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够这诏书传出汉宫。许都几人得了?”

        王离不敢隐瞒:“车骑将军董承。”踌躇了片刻,又问道:“郎君只问许都?”

        郎君扫了一眼手边的陈酿,长指叩在酒壶上吭吭作响:“曲阿之酒烈如刀,只可惜后劲不足。孙策过不了江。此事生于许都,也止于此。”

        王离登时胸中一凛:“若无江东响应,陛下在许都有如困兽。郎君当真如此打算?”

        “天下事自有天子打算,我打算什么?”郎君仰头大笑起来,自斟了杯酒道:“不过常侍愿听,我倒能说得一二。中原乃天下之重,许都是汉室最好的选择。若南迁江东,便是偏安一方,才真是困兽。官渡一战若胜,则河北亦在囊中。此时诛帅是步错棋,再往下走便是满盘皆输。常侍还是让你的主人收收心罢。”

        王离感激涕零:“吾主圣明,定不会让许都重蹈雒阳之辙。”

        郎君点点头,信手把密诏投入绢灯:“你家圣主不教人省心,常侍辛苦了。”

        王离忙说不苦,又忐忑问道:“郎君近日不会再离开许都了吧?”

        “唔,得去趟雒阳,官渡也免不了。”

        王离腾地跪倒在地:“郎君!老奴自知不该多问,但求郎君顾念汉室。”

        “诏书我烧了,这桩事到此为止。”郎君倚着几案,颇有几分玩味地说道:“不过常侍,忠臣不事二主。你我之间,不是事事都要交代。”

        王离点了点头。这话让人不敢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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