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3 战友

真奇怪，杜家昌和杜家明明明是兄弟，可是他们两个人给我的感觉却完全不同。我能很自然的和杜家明说出和孩子爸爸有关的事情，但是在面对杜家昌的时候，我却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

        杜家昌不会告诉别人的，不是吗？我答应过他要做到绝对坦诚的，不是吗？

        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我却还是说不出话来。

        从拘留所回城区的路上，要经过一大片荒芜的麦田。白天的时候田地里满是积雪，望过去洁白无垠。到了晚上却是另一番景象，到处都漆黑黑的。偶尔有灯光照射，映出微弱的雪光，也只是让人脸色更多苍白无力。

        没有听到我的回答，杜家昌继续说道：“韩欣，我没别的意思。我是想，郑国邦他们手里也没有实质的证据能证明你是周虎的情妇。除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以外，其他的证据都不是特别的站住脚。尤其是陈美美的自杀日记，那里的内容说明不了什么。陈客审批的助学金也是，严格点说其实以你的经济条件完全符合助学金的审批标准……或者我们有没有别的办法，别的办法证明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周虎的？”

        “你的意思是，”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理解错了，“你要作假？”

        杜家昌笑了笑，他话说的相当委婉：“我没那么说，我只是觉得既然周南风可以被证明不是周虎的孩子……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用同样的办法？”

        如果杜家昌指的不是作假，那我还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你想说，周南风是老周的儿子对吗？老周的老婆是为了给自己的儿子撇清楚关系，所以在亲子鉴定上做手脚了吧？”

        “韩欣，这么私密的事情，我哪里会知道呢？”杜家昌总和我强调要坦白，但实际上他也经常说话留有余地，“金庸你看过吧？金庸的那句话，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们也可以利用这点，最好把你肚子里的孩子和周虎撇清楚关系。”

        “要是能撇清楚呢？”我说。

        在我们说话时，杜家昌已经最大限度保护我可怜的自尊心了。不过有些事儿是无法回避的，我知道杜家昌说的都是事实：“要是你肚子里的孩子能和周虎撇清楚关系，那么你们两个的关系也可以稍微变化一下。或者说，我们可以考虑讲你们的关系由长期通奸变成短期卖淫……我国的刑法里没有通奸罪和卖淫罪，卖淫虽然违法，但不至于坐牢。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我握紧了挂在脖子上的打火机，紧张的有些心虚，“你说的没错，只要能证明我不是老周的情妇，我没有参与到他的那些破事儿里……我应该就不用坐牢了？”

        杜家昌笑笑：“想点高兴的吧！我们现在也算是有进展了，不是吗？只要搞清楚头绪，事情就简单多了……先别说这些了，我们先回家吧！我妈发短信告诉我，说她都做好饭了，就等我们回去吃了。”

        “好。”我摇摇头，决定听从杜家昌的话，不再去想了。

        被审讯了一天，我是劳心劳力，早就已经疲惫不堪。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八成是因为知道家里有人做好了饭在等着我和杜家昌回去，我的疲累感都减轻了不少。回去的路程很长，我竟然一个瞌睡都没打。

        虽然白天有人扫过雪了，城区的路况依旧非常糟糕。尤其是快到杜家昌家的前几条街，马路堵的严严实实。别说过车了，车挤车，过人都比较难。只是几条街的距离，杜家昌开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

        我们到家都晚上九点半了。

        “妈？”杜家昌打开门，房间里黑乎乎的，“你不在吗？你睡着了吗？”

        杜家昌摸到墙上的开关，他把灯打开。我没看到何姐人，先看到桌子上用保温罩盖起来的饭菜了。

        “是不是我们回来的太晚了？”杜家昌站在门口没动弹，我绕开他准备先换鞋，“北城的路况实在是太糟糕了，早知道这样就应该……你干什么？”

        我刚想要进屋，杜家昌却突然拉住了我。

        “干嘛？”我被他弄的满头雾水，“发生什么了？”

        杜家昌满脸严肃，他没有说话，而是指了指地上摆放凌乱的拖鞋。我看着一只鞋底儿朝上的拖鞋，同样发现了异常……何姐很整洁爱干净，就算出门她也不会把室内拖鞋乱丢的。

        “家里进贼了吗？”我小声问杜家昌，“用不用报警？”

        杜家昌摇摇头，他没回答我。把手里的公文包递给我，他小心翼翼的走了进去。杜家昌没有进卧室，他在榻榻米和衣架上仔细检查了一番。

        “不用报警了。”杜家昌脱下外套，他深吸口气说，“我妈就是被警察带走的。”

        “啊？”我傻愣在门口，“警察带走何姐？为什么？”

        杜家昌看看我，他对着我招招手。我不敢破坏“现场”，还是站在门口没有动。杜家昌揉揉太阳穴，他叫我说：“韩欣，你进来吧！”

        “哦。”

        我换鞋进屋，轻手轻脚的走到杜家昌身边坐下。知道我还是云里雾里的不明白，杜家昌解释给我说：“你看榻榻米上的脚印，都是雪水留下的脏印。从这些脚印的鞋号就能看出来，来的是三个大男人。估计是没说几句话就把我妈带走了，他们走的还挺急。我妈匆匆忙忙的拿了外套，她不小心拉倒了衣架。换鞋换的也很匆忙，拖鞋都翻倒了……小区二十四小时有监控，肯定不是有贼。一般的贼连电梯都上不来，一定是警察。”

        “警察？”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会不会……会不会是因为我！”

        我越想越有可能，越想越觉得不安。要是何姐因为我被抓，那我不是……罪该万死。

        “不是你。”现在这种时候，杜家昌居然还能冷静的分析情况，“我猜，很可能是因为周虎。我妈在周虎家工作了那么多年，就算她说不了解内情一般人也不会相信的。警察来把我妈带走，很可能是为了配合调查。”

        是，何姐对老周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别的不说，老周别墅里有多少的物件，老周自己可能都不清楚，但何姐一定是了解的。

        一想到善良的何姐被带走，我便坐立难安。恐惧大于愤怒，我很担心很害怕：“他们偷着把何姐带走，会不会对何姐不好？会不会像对待我那样不给她吃好饭？也给她关起来……怎么办，杜家昌，你能不能把何姐救出来？你是律师的啊！你想想办法！何姐年纪大了，拘留所里那么冷，她会吃不消的！”

        “你冷静点！”杜家昌拍拍我的手背，他劝着我说，“她是我妈妈，我比你更担心她的安危。可是担心没有用的，那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我是律师，我又不是皇帝。很多事儿不是我说的算了，我不能干预太多……你先吃饭，我去打几个电话问问。”

        杜家昌让我先吃饭，现在这种情况，我又怎么能吃的进去？坐在旁边没有动，我就看着他打电话。杜家昌没再劝说我，他就当着我的面聊……正如杜家昌说的那样，何姐确确实实是被警察带走了。

        “怎么样？”杜家昌刚挂断电话，我迫不及待的问他，“何姐怎么样？她有没有什么事儿？你的朋友怎么说的？”

        杜家昌把电话放一边，他说：“周虎身边有个工作人员见过我妈，就把我妈供出来了。我妈是被带去问话了，配合调查……郑国邦他们应该是还不知道我妈工作的那个别墅，他们想问出别墅的具体位置。”

        老周别墅保密措施做的相当完善，估计一般人都查不到。这么大个北城藏一栋别墅，想找到实在是太难了。而正是因为别墅得天独厚的隐蔽性，所以老周才敢放心大胆的把值钱的东西全都放在里面。他的钱财，他的罪证，全都在那里。

        何姐知道别墅的位置，只要她松口说了，那么郑国邦立马就会带人去查封。赃款能够对上账，老周是罪加一等……可只要何姐松口说了，恐怕她都不能活着走回家。

        郑国邦的手段，我和杜家昌都了解。即便是只有丁点的证据，郑国邦都不会轻易放过。哪怕做法不和规矩，他也要不择手段拿到证据，维护他心中的正义。现在何姐被带走问话，我和杜家昌很难放心的下。

        “郑国邦知道，只要有你为我辩护，他基本等于拿我没办法了。”我苦笑道，“他不会不知道你和何姐的关系，他找人来带走何姐，就是想给我们施加压力……郑国邦是铁了心了，不把我丢进监狱去，他是不会罢休的。”

        “为什么？”杜家昌不理解，“他要抓的人是周虎，和你有什么关系？韩欣，你其实不算太关键的人物。周虎的生意你很少插手，别的事情跟你也没多大的关系……为什么郑国邦要这么难为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没和我说？”

        我避开视线不去看他，杜家昌却不答应。他抓住我的肩膀，态度强硬的逼迫我和他对视：“韩欣，有什么事儿是我不知道的吗？要是有的话，你最好现在就告诉我！”

        我感觉喉咙有点干，痒的难受。杜家昌抓着我不放，可我还是不敢看他。视线落在他身后墙上的书法画上，我冷淡的说：“我之前和郑国邦……做过交易。”

        “郑国邦之前说，让我帮忙找老周的犯罪证据。类似于电影里的卧底间谍，我就是那样的身份。”话开了头，剩下的想说就容易多了，“本来我都已经和老周分开了，但是郑国邦逼的我没办法，我只能再回老周身边。我这个只是有小聪明，并没有大智慧。我天生不是做卧底的料，事情也都弄的乱七八糟……就像你现在看到的，我英雄没当成，反而成了阶下囚。”

        杜家昌表情凝重：“为什么？你当卧底给郑国邦没有签秘密协议吗？”

        “哪有啊！”我自嘲的笑，“我要是能有那么强的法律意识，今天也不会变成这样了。我什么证据都没有，红口白牙口说无凭，郑国邦现在是完全不承认了。我再回到老周那儿，就被关在了别墅里。每天都和何姐呆在一起，我几乎没出过门……出来没多久，就被抓起来了。后来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啊！”杜家昌无奈，“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早点说？”

        我笑：“我说了啊，我不是没证据吗？我什么证据都没有，直接告诉你我是郑国邦的卧底？你要是听了这话，你会信吗？你还不以为我疯了？”

        “韩欣！”杜家昌有点生气，“我也说了，不管什么事情，你都要像我坦白！我们两个是战友，我们两个的利益是相同的！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无条件的信任你！这些你刻意隐瞒起来的小事儿，很可能成为我们反败为胜的关键！你懂不懂……算了，不说这个。你接着说，你还有没有别的事情瞒着我？”

        别的事情……当然有。

        没等我说话，杜家昌便从我微妙的表情变化中察觉到了：“周虎的生意，你也不是一点都没参与吧？”

        “是吧？”我不回答，杜家昌又提高了音量问了一遍。

        “你知道老周公司开发的新楼盘吗？”我问杜家昌，“观澜苑，你听说过吗？”

        杜家昌没说话，他手上的力道松了，我感觉到他把手拿开了。看到杜家昌的反应，我忽然感到轻松了。我笑了笑，说：“那块地皮，他本来是拿不下来的。据说那块地，最早是想做城市开发用的。可是地理位置太好了，老周说什么都要拿下来。他打听了各种各样的门路，做了各种各样的准备。但是很遗憾啊！负责这块地皮的管事儿人对金钱物质都不太感兴趣。”

        那个管事儿的男人其实还算廉洁吧，最起码在和老周交易之前还是非常廉洁的。他不贪财，也不是特别的好色。不过唯一的一个弱点，就是他心里一直喜欢香港八十年代的一个女星。女星年轻的模样，就是他心中的白月光，为了那片月光，让他死都情愿……好巧不巧，我和那个女星长的有七八分相似。

        之后发生的事情就很容易猜了，老周为了地皮把我送到了管事儿人的床上。管事儿人有不可言说的性癖好，折磨了我好久，害的我好几天没下床。之后老周顺利拿下了地皮，我得到了一笔还算客观的生活费。

        老周不让我参与他的生意，可是他安排类似的“应酬”我却参加过。不用杜家昌明白的说，被审讯了这么多天，我就算是法盲也知道参与到老周的应酬里意味着什么。

        虽然多数我不是自愿的，虽然大部分我都是被老周胁迫的，可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犯法了。我以为我只是在做援助交际，无形中我却是卷入到老周的钱色交易里去了。

        我看着杜家昌，许久许久他都没有说话。我轻笑一声，轻声说：“我知道何姐是怎么和你形容我的，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吧，我很不愿意和你坦白这些。好像我不坦白，我就能继续假装自己是个无辜受骗的大学生……是的，杜家昌，我就是老周肮脏见不得光的情妇。我出卖肉体，让我们两个都获利。我们两个狼狈为奸，我也是有罪的。何姐是个好人，是个善良的女人。我辜负了她的喜欢，我不值得她对我好。”

        “是的，你确实是不值得。”杜家昌冷冷的说，“韩欣，你的不坦白……会害死我妈妈的。”

        害死何姐……

        杜家昌站起身来，他遮住了灯光，投下的阴影完全把我笼罩住：“韩欣，你在我家住了几天了，你有那么多的时间对我们坦白，那么多的时间……可是对于这些，你一点都没有提过。我妈相信了你的话，她觉得你对周虎的事情全不知情。现在她被警察带去，她肯定会为了维护你而不遗余力。甚至有些时候，她会不惜为了你去说谎……你自己想想吧！郑国邦那么精明的人，他怎么会发现不了一个没什么心机的中年妇女说谎？而一旦他要发现我妈说谎，那我妈就是……她就是作伪证！就是共犯！她就是包庇罪！韩欣，你……”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慌了，乱了，真的怕了，“我没想过何姐会被带走的！我也没想过我会……杜家昌，我真的对不起！”

        杜家昌冷笑一声，他的冷漠让我感到更加的害怕：“韩欣，你是我见过最自私自利的人。是，你是对我家有恩，可是也不代表你能肆意玩弄和欺骗我们的感情。如果你真的在意我们，哪怕只有一点点，你都不会对我和我妈说谎！我妈照顾你，收留你，她拿你当女儿一样的疼，可是你呢？你对我们只有防备和戒心，从来没有过坦诚……你比我见过最穷凶极恶的罪犯还不如，你不仅没有良心，你连最基本的良知都没有。”

        “杜家昌，对不起。”我感觉呼吸变的困难，话都说的瓮声瓮气，“不是我不想说，实在是我……”

        “你不用说了。”杜家昌抬手打断我的话，他冷冷的说，“韩欣，我无法再做你的辩护律师了，你另谋高就吧！”

        说完杜家昌拿着外套转身出去了，他重重的关上门，我的呼吸像是都被他斩断了。

        我很想叫住杜家昌，我很想和他解释。我很想把自己内心的话全都告诉他说给他听……可是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鼻端的氧气像是都被抽走了一般，我大口大口不停的喘着。但我就像是个喝海水止渴的人，喝的越多，越是觉得渴。呼吸的越多，越是觉得氧气不够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我感觉好像缺氧了一般。眼前阵阵的发黑，我一点点斜靠着躺在榻榻米上。

        何姐，对不起。杜家昌，对不起……

        我的话说不出来，想的念的全是该怎样道歉。愧疚感加重了我的呼吸状况，我感觉像是随时随地要窒息一般。憋闷感让我的脑袋发疼，手脚发麻，这种感觉真的是生不如死。

        对不起……

        受呼吸的折磨，时间变的异常缓慢。像是用钝刀子割肉，简直是苦不堪言。我求生不能，求死也不得。蜷着身子躺在杜家昌家里的榻榻米上，我不停的唾骂着自己。

        咎由自取，自作自受，说的就是我这种人吧。

        我默默承受着老天给的惩罚，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在一个世纪过去后，房间门才被打开……有男人跑向了我：“韩欣！你怎么了？你没事儿吗？”

        我勉强睁开眼，勉强看清楚眼前的男人。在看清楚他的长相后，我不管不顾的拉住他不让他离开：“杜家昌！你听我说，我真的不是有意想隐瞒你的！我不是没想过坦白，只是我……我不想承认那样的自己啊！”

        “你在说什么呢？”眼前的男人满脸莫名其妙的看着我，“你是不是糊涂了？我不是我哥啊！我是杜家明啊！”

        我听清楚了他的话，但是长时间缺氧已经让我没有了分析能力。我不在乎他说了什么，只是迫不及待把自己想说的话全都说完：“你把我接到你家来以后，我才感受到什么是正常的家庭生活。我第一次感受到母爱是什么，我第一次知道家人的关心是什么，我第一次体验到有妈妈做好饭在家等是什么心情，我第一次明白家庭影集是什么……杜家昌，我不是不想和你说，我是厌恶和你说。一想到要和你说我过去的事儿，就代表我要承认过去的自己……我没法承认我做过的那些事儿，我不想对你承认，我也不想让我肚子里的孩子听到。”

        “对不起啊！对不起！”我上气不接下气的喘，嚎啕大哭着，“我不想害何姐的！我真的不想害她的！她对我那么好，我怎么可能想害她……可我还是害了她！你说的没错，我是罪犯！我害了别人！也害了何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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