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 杜家明

“我这才是开玩笑的。”看我没有笑，杜家昌自嘲的说，“好像是不太成功。”

        可能是我们两个的脑回路不一样？为什么我们的笑点差那么多？

        当初我给何姐钱，只是一时情绪激动。八成是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有不好的第六感，所以感情用事，才会不管不顾的找老周要钱。如果是换成现在，我肯定不会那么冲动了……也幸好不是现在，不然的话估计也没人能救我的命了。

        虽然我给何姐钱的时候并没希望得到回报，但如今能得到回报，我还是挺高兴的。先不说官司会怎么样，最起码我现在能安心养胎，有人保我出来，我不用呆在水牢里。我有床铺可以睡，还能吃到何姐做的饭菜。说句丧气点的话，我现在算是死而无憾了。

        何姐做了一大桌子的饭菜，全都是我爱吃的。我坐在餐桌前，差点喜极而泣。我并不是一个贪图口舌享受的人，但是看着一桌子的饭菜，我还是激动的有点想哭。

        我不太会对别人示好，同样的也不太会对别人表示感谢。即便是我内心深处翻滚着很强烈的情感，我依旧不知道该如何诉说。想了又想，我只是沉默的端起饭碗吃饭。何姐比较懂我，她满脸慈爱的夹菜给我：“吃吧！多吃点，我做了好多呢！”

        估计是我脸上的表情不太自然，敏感的杜家昌还以为我是不高兴了：“不好意思韩欣，我家的条件是简陋了些。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和我们住在一起。不然你一个人去住酒店，很可能不太安全。你也明白，毕竟现在……”

        “没有。”我连忙摇头，解释说，“我觉得你这里很好，真的非常好。这里已经比我能找到的任何地方都好的多，我非常非常感谢你们为我做的一切。我……”

        我的声音哽咽，话也说不下去了。我不想在人家的饭桌上失声痛哭，却已经有些忍受不住。

        杜家昌以为自己做错了事儿，他不安的看了何姐一眼。何姐递给他一个责备的眼神，她立马转头安慰我：“好孩子，没事儿了，都过去了。你现在回家了啊！你安全了……何姐别的本事没有，但是做菜的本事还是很不错的。你就踏实的住在这里，想吃什么想干什么你就和何姐说。你要是还拿何姐当外人，何姐可就真的生气了啊！”

        何姐本来是想劝我的，谁知道她说着说着自己就哭了。我本来还能稍微控制一下，见何姐哭，我也是彻底的崩溃了。放下饭碗，我和何姐一起抱头痛哭。杜家昌完全跟不上我们两个的节奏，他坐在一旁都看傻眼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杜家昌哭笑不得，“韩欣都被保释出来了，我们应该高兴啊！要高兴点……快别哭了，吃饭吧！”

        “吃饭吃饭。”何姐用纸擦擦眼睛，她的眼泪却更多了，“都怪我，好端端的，就不应该……”

        话虽这么说，可接下来的用餐气氛依旧很低沉。不仅是我和何姐，就连杜家昌的话都少了很多。

        被拘留在水牢的这几天，我基本上没有吃饱过饭。一直吃着过期的方便面还有喝着凉水，我的胃早就不堪受辱，毛病重重。水肿加发炎，别说吃饭，喝水都几乎让我很难下咽。何姐做了一桌子的菜，我只能一样吃几口。就算这样，我的胃还是承受不住。

        吃完饭不到半个小时，我把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去。肚子里翻江倒海，我吐了个昏天黑地。像是有什么人拿着锥子不停刺，胃疼的我快要抽搐了。何姐见我这个样子，她又是眼泪汪汪的样子：“这可怎么办好，要不去医院吧？”

        “去医院也没用吧！”杜家昌皱眉，“她现在怀孕了，估计一般的药物都不能用，会对胎儿有影响的。”

        “我不去医院，我没事儿的。”我疼的咬牙切齿，却还没忘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我可能……可能是孕吐吧！等一会儿应该就不疼了。”

        “真的吗？”何姐已经没了主意，“韩欣啊！你要是疼的话，你一定要说出来啊！千万不能忍着，你知道吗？你现在肚子里还有孩子，一定要多加小心啊！”

        “好。”我用手背擦擦额头疼出来的冷汗，“何姐，你们去睡吧……我没什么大碍的。”

        我的脸色八成是很难看，何姐一脸担忧。我疼的在床上打滚，身上忽冷忽热。被我闹腾的，何姐和杜家昌也睡不着。一直到凌晨三四点，我才恍恍惚惚的睡着，他俩才得以休息。可能是怕影响我，何姐把整个卧室给我睡，她和杜家昌一起在客厅打地铺去了。

        杜家昌家的床铺很大，睡两个人完全足够。我本来想叫住何姐，不想让她去睡地板。但是我实在太累了，浑身上下像是虚脱一般，一点力气都没有。听到何姐轻轻的把门板关上，我闭上眼睛彻底睡了过去。

        我睡的很沉，浑身上下肌肉僵硬。虽然杜家昌家的床铺很松软，我却还像是住在水牢里。我感觉自己的双脚冰冷，小腿往下像是全都冻住了一般。我想要翻身都不行，像是有数不清的小虫在自己身上乱爬。

        我好像是做梦了，或者说我感觉我像是做梦了。所有的感觉都很不真实，眼前黑黑的，我就像是回到了牢房里。我试着醒来，我试着翻身。我累的满身大汗，却毫无反应。

        我是被杜家昌叫醒的。

        “不好意思。”看外面的天还是黑的，我有一瞬间的时空错乱感，“我睡了一整天吗？”

        杜家昌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碗，他站在床旁边满脸担忧的看着我：“没，韩欣，你只睡了不到一个小时，现在才早上五点多。你一直在说梦话，我妈不太放心。她煮了姜汤给你，说让你喝了暖暖身子。”

        “还不到一个小时？”我感觉自己身上的睡衣已经被冷汗湿透，“我还以为……我吵醒你们了吗？”

        杜家昌把碗放到床头柜边上，他又坐回到窗台上：“韩欣，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啊？”从梦魇中挣扎出来，我像是刚参加完马拉松一样疲惫，“不，我什么都不想说。打扰你们睡觉，我实在非常非常的抱歉。”

        杜家昌点点头，他只是说：“我和我妈，我们都非常担心你。韩欣，在我们看来，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好。”

        “或许吧！”我端起姜汤吹了吹，强迫自己灌了一大口，“我在拘留所被关好长一段时间了，坦白说，我确实是没有休息好。”

        房间里沉默了片刻，杜家昌轻声细语的对我说道：“韩欣，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我一边喝着姜汤一边心不在焉的说：“是什么？”

        “你的戒备心。”

        我喝姜汤的动作停顿住，杜家昌直言不讳的点破：“就算你答应了我会对我坦白。就算我们都清楚，在打这场官司时，我们是彼此最有力的后盾和同盟。就算你知道我和我妈不会害你，我们会为你的事情不停奔波掏心掏肺……你对我们，始终有戒备心。”

        “我没有。”我把碗捧在手心里，“我对你和何姐，我始终是……”

        “我能看的出来，你对我和我妈客气的表示感谢，礼貌的表示开心。”杜家昌的敏感，甚至要比我更能清楚的理解自己，“可是无论怎么样，你一直在思考自己的退路，想着自己的得失……你有戒备心，这没什么错。我和我妈怎么对你，自然也不奢望你需要用同等的感情对待我们。不过韩欣，我希望你能明白。你面对的威胁，不仅是你自己面对的威胁。在我把你从拘留所带出来的那刻起，这就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威胁。我们面对的，是异常强大的敌人。我不需要你浪费精力去戒备，我是可以和你一起并肩战斗的战友……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用力的握着自己手里的碗，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和杜家昌说。我的所有防备，我的所有戒备心，并不是有目的的对着他和何姐……只是受我从小生活的环境影响，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放下。

        杜家昌说的那些我都明白，我也都懂。可是很多事儿，完全不是我所能控制的。可能是出于习惯，也可能只是因为暂时不熟悉的。所以杜家昌表述的“战友情谊”，我还十分的陌生。

        “给我点时间吧！”我只能这么说，“杜家昌，我……如果我的戒备心伤害到了你，希望你能理解原谅我。我是无心的，真的。”

        杜家昌笑了：“如果我的话有冒犯你的地方，也希望你能多多包涵。我这个人还是比较直接的，我喜欢把丑话都说在前面……以后大家彼此都明白是什么性格脾气了，那么沟通起来也没那么麻烦了，不是吗？好了，我不打扰你休息了。你喝完姜汤在睡睡，时间还早。”

        “好。”我顺从的把姜汤都喝掉了。

        何姐的姜汤效果很是神奇，喝完之后我睡的踏实多了。又或者是杜家昌的话起了一定的作用，知道自己有了同盟有了战友，我能放心的休息。

        我睡了整整一天，中途也被何姐叫起来吃了饭，可我始终都是迷迷糊糊的，甚至连自己吃了什么都记不得了。睡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我才彻底的清醒过来。

        “睡的好吗？”我刚从浴室里出来，就被杜家昌带去了客厅，“我们再吃饭前，先做个小小的检查。”

        “检查什么？”我不理解他的意思，“找你当辩护律师不会还要求填考卷什么的吧？”

        杜家昌也是刚起床，客厅的床铺还没有来得及收拾。折叠床放在地中间，被子零散的堆在上面。杜家昌穿着洗旧发白的蓝色运动服，听完我的话，他笑了笑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我要给你做个身体检查……介绍你认识一下我弟弟，杜家明。”

        说着话，一个和杜家昌身高差不多的男人从厨房走出来了——正是杜家昌的弟弟，杜家明。

        杜家明和哥哥差不多高，肤色也差不多。只不过他的鼻梁要比哥哥更高一些，眼睛也要比哥哥更大一些。他们两兄弟长的也是差不多的，可是神情气质却大相径庭。杜家昌看着要稳重成熟些，心思也更细腻敏感。而杜家明显然要更阳光一点，他梳着寸头，嘴里叼着一片抹满了奶油的面包。穿着胸前有维尼熊的棒球衫，一副大学生的打扮。

        “嗨！你好！”把面包片拿下来，他热情洋溢的和我打了个招呼，“很不幸，我就是这个工作狂的弟弟。”

        虽然杜家明这话没什么好笑的……为什么我不自觉的想笑了？

        我的身体状况比较糟糕，我昏睡的这天北城下了很大的雪。杜家昌觉得我出门看医生不方便，他找来了自己弟弟给我检查。杜家明三口两口把面包塞嘴里，他拍拍手掌心的面包渣，含混不清的说：“你先稍等我一分钟，我先去洗个手。”

        杜家明吃面包不用一分钟，但是他洗手足足洗了能有五分钟。还是杜家昌没了耐心，这才把杜家明从浴室赶出来。仔细把自己的手擦了又擦，杜家明笑说：“不好意思，我有点洁癖，我每天尽可能多的洗我的手。我不像我哥，多脏的车都能开出去。其实也可以理解的，是吧韩欣？外科医生嘛，多多少少会……不说了，你坐过来，我给你检查一下。”

        何姐的两个儿子都很优秀，也都很健谈。和杜家昌一样，杜家明也很喜欢聊天。不过和杜家昌自顾自说的不一样，杜家明的同理心很重。在他说话的时候，他很在意其他人的感受。时不时的还要回应，注重其他人的参与感。

        我和杜家明的年纪差不多，但是他给我看病的时候很像是在哄小孩子：“韩欣，我给你听下心律。听筒可能会有点凉哦，你先适应一下……好，吸气。对，继续呼气。你做的很好，很棒。”

        家里不比医院，杜家明只能给我做很简单的检查。测测血压，听听心律，然后再问问我最近的状况。等到所有的检查都做完后，杜家明的表情也变的不太乐观了。

        “怎么了？”我立马变的紧张了，“是不是我的孩子有什么事儿？”

        杜家昌也变的有点紧张：“家明，她肚子里的孩子还好吧？你要知道，我们现在很需要这个孩子。”

        “为什么？”杜家明也变的紧张了，“哥，这不会是你的孩子吧？”

        “……”

        “……”

        “当然不是。”杜家昌对自己弟弟丢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案子的事情，我不会和你说的。”

        杜家明欲言又止了一下，他深吸口气，接着又叹了口气：“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老实说，我不建议要孩子。”

        “能麻烦你详细点说吗？”我焦急的看着他，“我的孩子怎么样了？”

        杜家明把我之前的检查报告都拿了出来，他指着上面的数据值给我看：“你现在营养不良，贫血，血压低。还有这个，这个，这个值，都偏低太多了……就算我不是专业的妇产科医生，我也知道你现在的情况是不适合要孩子的。”

        “那……要是我想留着这个孩子呢？”问这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手指都在抖，“我想留下我的孩子，可以吗？”

        杜家明眉头皱紧，他不太乐观的说：“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实话实说了，以目前的数据来看，就算你每天安心养胎，孩子也活不过五个月。好，我们退一步说。就算出了奇迹，你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这个孩子也容易有很严重的先天疾病。”

        “比如……”

        “心脏病，脑瘫。”杜家明掰着手指头数给我，“器官发育不全，智力发育有问题……不往远了说，很可能到了四个月你去做排畸检查的时候，医生就建议你拿掉孩子了。”

        我感觉自己的眼里盈满了泪水：“为什么？你们不是医生吗？你们的职责不应该是治病救人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上啊！为什么连生的权利都不给他？就这样剥夺他生的权利……他也有求生的渴望啊！”

        “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杜家明握住了我的手，他掌心暖暖的，眼睛里一片澄净，“不都说嘛，医者父母，医生和父母没什么两样……韩欣，正因为你是妈妈，所以你才应该为孩子考虑考虑，不是吗？如果仅仅是为了官司，或者是你需要保外就医……你是他的妈妈，你不应该为他选择一条艰难的路。”

        我明白杜家昌的意思了，我也明白杜家明的意思了……我想留下我的孩子，是因为我爱他，根本不是因为孕妇的身份可以给我提供方便！

        我知道，我不是什么无私的人。哪怕是最开始对自己的孩子，我都没什么太多的感情。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从拘留所被放出来后，我整个人的想法都变了。我是发自真心的，真的爱我的孩子。

        不管孩子的爸爸是谁，我都深深的爱着我的孩子。

        我把自己的手从杜家明的手里抽回来，擦擦眼角的眼泪，我笑了：“杜医生，人生，有哪条路是不艰难的。”

        杜家明不明白我的意思，他表情明显愣了。

        我看了看眼前相似的两兄弟，这优秀的两个人，已经拥有了轻松人生的两个人……我从不怨天尤人，哪怕是到了现在也是一样。可是，我真的不喜欢如此轻易的评定别人的命运。

        非常不喜欢。

        “我是他的妈妈，我不是老天爷。”我把手放在小腹上，感到力量源源不断的涌来，“如果他有幸生而为人，是生是死的问题还是留给他自己选择吧！”

        杜家明刚想要开口劝说什么，房间门被打开了。拎着早点的何姐风尘仆仆的走进来，她眉开眼笑的看着自己两个宝贝儿子：“家明来了啊！这么早，我还以为你要等一会儿呢！没吃早饭吧！等着，妈这就给你做。”

        “好。”杜家明的双手插口袋，他刚才想说的话也不再说了。

        现在正赶上假期，杜家明的时间也比较空闲。估计是太久没见到了妈妈了，杜家明围着何姐不停的撒娇。杜家明和妈妈耍赖时的嘴脸，简直和我哥一模一样……外甥像舅，我要是生个男孩，不知道是不是也是这样。

        和杜家明比起来，杜家昌就显得很沉稳了。虽然何姐对儿子都是一样的宠爱，但是杜家昌在外人面前就显得有些害羞和不自在，不像是杜家明那么自然。

        “你要是想留住孩子的话，最好还是去医院吧！”在饭桌上，嘴里塞着鸡腿的杜家明对我说，“你现在营养不良的程度，已经不是靠食补能弥补的了。”

        杜家明突然提起孩子的事儿，何姐被吓了一跳：“家明，韩欣的孩子怎么样了？为什么要住院？这么严重了吗？我做的食物不行吗？还是她要吃什么……家明啊！你把注意事项都写给我，我会小心的！”

        “妈，你做的食物当然没问题啊！”杜家明打了个饱嗝，笑道，“怎么说呢？你看韩欣啊，她太瘦了。要是想要胖起来，只能让医生加大计量了！一边吃点营养的东西，一边打营养针和保胎针。每天躺在床上不动弹，养到生产……或许孩子可以顺利生下来。”

        “既然这样。”何姐略微沉吟，她看向我说，“家明说的肯定是对的，他是特别特别厉害的医生啊！要不……要不我带你去住院吧？让家昌送你去医院，吃完饭咱们就去！”

        “我每天躺在床上打营养针就可以了吗？我要是安心的养胎就可以了吗？”我也像是看到了希望，激动的不能自己，“要是那样的话，我的孩子……”

        没等杜家明回答，低头吃饭的杜家昌就泼来一盆冷水：“韩欣，你现在的情况恐怕……你忘了吗？明天就是周一了。周一的八点，我们要去郑国邦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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