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灯光璀璨的夜晚，莹莹和槿文，两位女子穿着宋锦旗袍，徜徉在中国旗袍小镇，江城的盛家厍老街上。

        盛家厍曾是江城城区最繁华地段，是马可波罗曾经到访的街巷，这里的丝绸曾远销四方。

        色泽华丽、图案精致、质地坚柔的宋锦面料做成的旗袍穿在莹莹和槿文身上，正如叶倾城所说，沉静而又魅惑，古典隐含性感，清艳如一阙花间词。

        “莹莹，我明天一早就要回去了，你一定要想开点，注意自己的身体，两个人还是要多沟通，开诚布公地谈谈，会不会有什么误解？”槿文扶住莹莹瘦弱的双肩劝说。

        “只要他说实话，我想我可以理解，但我容不得有一点儿欺骗，失去了一颗信任的心，太可怕了。”莹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明早和我一起走吧，到我那边去散散心。”槿文看着莹莹苍白的脸，心痛蔓延开来。

        莹莹犹豫了一下，说：“好吧，多年不去看伯母了，正好去看看她。”

        莹莹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让槿文潸然泪下。

        槿文所在的城市距莹莹家不算太远，半个小时的汽车加上一个多小时的火车路程。所以，大学舍友中，两人的往来和见面比其他人多。成绩一向优异的槿文为了母亲，第一志愿就填了本市的一所大学。

        “莹莹，要不先去看看我们的大学，见见我们的老师和留校的同学，怎样？”槿文提议道。

        “听你的。”莹莹出来后，精神状态看似好了很多。

        来到校门口，回忆就如潮水般涌来。

        离开大学的校园十年呵，只觉恍然一梦。

        “槿文，这么多年，你的容颜未曾改变，只是变得成熟稳重，更有气质，更有味道了。我老了，你看，我都有鱼尾纹了。”莹莹终于笑着说。

        “还是你这样好，恋爱结婚生女，经历了完整的人生，多好！”听得出槿文心中的无奈。

        两个人说着话，走在菁菁校园里，笑谈当初的美好和伤感，旁边不时经过的是青春飞扬的身影。

        那时的她们也是这样的花样年华，充满了蓬勃朝气。

        槿文和莹莹睡上下铺，兴趣相投，个性相近，成了好同学和好姐妹。

        开始的时候，每逢不上课的日子，本市人的槿文带着莹莹逛大街，走小巷，游览了周边的各个景点，两个秀丽的女孩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

        空旷的足球场，槿文和莹莹坐在草地上，那个夜晚，月色清朗，天上的星星特别亮，槿文向莹莹说了自己的家庭变故。

        当时，槿文要念高三了，因为离校较近，原本的她一直走读。快要开学了的一天黄昏，母女俩吃着晚饭，妈妈端着饭碗，眼睛好像盯着饭粒，对槿文说：“文文，妈妈工作开始要忙了，你高三这最后一年的时间也要抓紧，这学期开始你住校，好吗？休息天回来，妈妈给你做好吃的。等你明年到遥远的地方读大学了，也不得不住宿，先适应起来也好。”槿文看着妈妈，觉得妈妈说得也有道理，就爽快地说：“好的，妈妈，我没问题，可是您工作忙了，爸爸又经常在外面跑，自己一个人在家一定要注意身体哦。”妈妈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女儿，微笑着说：“文文放心，妈妈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我家的文文早就长大了。来，多吃点菜。”

        就这样，槿文开始了高三的住校生活。重点高中最后一年的各门功课抓得更紧了，每位同学都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就像“拼命三郎”似的，肩负着父母和老师的殷殷期望，争取在高考这人生中的一搏中取得高分，考上理想的大学。

        从小槿文的生活学习习惯就很有规律，一直保持着八小时的睡眠时间。看到同学们在晚自修后回到宿舍，学校统一熄灯后，一个个还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勤奋复习，槿文不好意思一个人先睡，也去学校小卖部买了个手电筒，想和舍友们一起用功。但那个晚上，槿文在被窝里只坚持看了一个小时，她的眼睛就酸疼难忍了，宿舍里面还是第一个睡下了。到了第二天，由于睡眠不足，上课都无精打采的，有昏昏欲睡的感觉。哈，真是得不偿失啊！槿文不管这么多了，一直到高考，学校统一熄灯后就睡觉了，可她的成绩始终在班上名列前茅，让同学们好生羡慕。

        难得放假回家的日子，妈妈烧了女儿喜欢吃的菜，疼爱地看着她。槿文觉得原先风韵很好的妈妈那个阶段老得特别快，面色很差，精神憔悴，强颜欢笑的样子，她心里十分担忧，万分不安，轻声问妈妈：“妈妈，您身体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啊？”妈妈摸了摸女儿的脸颊，笑着说:“文文，妈妈没事，只是工作很忙，累着了，你不要担心，过段时间就好了。”听了妈妈的话，槿文也没多想了，看着深爱着自己的妈妈瘦削了很多的脸，心里隐隐作痛，临去学校前，握着妈妈的手说：“妈妈，您一定要注意休息啊，保重身体啊，我给爸爸打电话，让他抽时间多陪陪您。”转身走出家门，深秋了，踩着马路上枯黄的梧桐叶，槿文眼里的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还是担心妈妈的身体，她没有回头望见自己亲爱的妈妈眼泪流满了双颊，想叮咛心爱的文文专心学习，张了张嘴却哽咽着发不出一个音来。

        背着书包的槿文走在回校的路上，流着泪掏出了手机，踌躇了好一会儿，还是拨了父亲的手机号码。想好的话都在喉咙口，可电话没有打通，爸爸的手机关机。也许在飞机上吧，又要去哪里呢？槿文心里念道：“爸爸，已经好久没见到您了，真的好想您，爸爸也要保重身体啊！我知道您白手起家创下一番事业的艰辛，知道您在生意场上也不容易，压力很大，在外面奔波也很累的。您给了妈妈和我优裕的物质生活，也解开了外公外婆和妈妈的心结，但是奢华的大房子越来越冷清，妈妈很孤独，我宁愿回到小时候，物质上不富裕，爸爸妈妈天天下班后回家，恩爱的夫妻一起烧饭做菜，三个人一起在饭桌上，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多年来这情景只能在梦里出现了。”槿文越来越伤心，她背靠着粗壮的梧桐树干，慢慢地蹲了下来，双臂环抱住小腿，额头放在膝盖上，任泪水肆意流淌。

        “爸爸，您在哪里？文文好想见到爸爸，女儿的心充满了牵挂呀。”

        哭到情绪平复些，槿文拨了爸爸办公室的电话，秘书告诉她，董事长去北京了，看时间正在飞机上吧。

        第二天中午趁吃过午饭休息一会儿的时间，槿文又打爸爸的手机，这次倒是马上传来了爸爸的声音，槿文眼里含着泪，让爸爸注意休息，别太辛苦了，身体要紧，告诉爸爸妈妈瘦多了，最好爸爸能陪妈妈去体检一下，尽量多抽点时间回家，看着妈妈很寂寞，自己很心酸。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去食堂吃晚饭的路上，风度翩翩的爸爸站在林荫道上，槿文看到后，惊喜地跑过去，扑进爸爸宽阔温暖的怀里，眼眶又湿了。

        “傻丫头，爸爸太忙了，对不起！”爸爸宠溺地摸了摸女儿的头。

        槿文抬起头，盯着爸爸看了好一会儿，哽咽着说：“爸爸，您也瘦了，耳鬓有了两根白头发。”

        爸爸递给女儿一个保温瓶，脸上满是温和的笑容，说：“这是你妈做的红烧狮子头和荷塘小炒，你最喜欢吃了，去食堂吃饭吧，我回家陪妈妈啰。”

        “好的，妈妈身体怎样？”槿文内心满是喜悦，爸爸在家的话，自己就不会太挂心了。

        “还好，精神好多了，妈妈说单位里不久前体检过，没问题，就是工作累着了。文文，学习很重要，不要分心，爸爸妈妈爱你，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要注意身体，要劳逸结合。”爸爸扶着女儿的双肩说。

        槿文只觉得爸爸的双手把温暖和父爱传遍了自己全身。

        以后的每次回家，槿文还是感觉到妈妈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大不如从前了，她放弃了原先的梦想，考取北京清华大学或上海复旦大学，其实，凭她平时的成绩一定会梦想成真的。槿文为了妈妈，决定留在本市了。

        填报志愿的时候，槿文不顾父母和老师的极力反对，自己坚决第一志愿就填了本市最好的一所大学，只觉无怨无悔。

        妈妈又是伤心又是内疚，总说是自己不争气的身体拖累了女儿，影响了女儿的大好前程。同时，又为有这样一个乖巧孝顺的女儿感到欣慰。槿文安慰着妈妈：“妈妈，别多想啦，是金子嘛，在哪儿都会发光的。到远地方念大学的话，我会想家想到发疯的，您说惨不惨？”

        过了高考，槿文在家里买菜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包干了一切家务，就是想让妈妈下班回来后好好休息，妈妈看上去太疲惫了。

        槿文回到家的日子，爸爸也闲下来了，早上和妈妈一起去上班，傍晚和妈妈一起下班回家。

        槿文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一向忙碌的爸爸有空陪妈妈和自己了，担忧的是妈妈的身体。

        从小就懂事的槿文在家常帮妈妈一起做家务，初中起就学炒菜了，现在的饭菜也做得很可口了。不像现在大部分独生子女娇生惯养，家里什么事情都不会做。

        饭桌上，看着妈妈没有胃口的样子，槿文急急地说：“妈妈，您明天坚决不能去上班了，我陪您去医院。爸爸，您说呢？”

        看着女儿眼里满满的焦虑，妈妈不等爸爸回答，放下筷子微笑着对槿文说：“文文，别担心，没事的，妈妈今天胃有点不舒服，我先去睡会儿就好了。”

        房间里，妈妈躺在床上，眼泪忍不住哗哗直流，只能狠命地咬着被角，不哭出声来。

        槿文，我的好女儿，让我怎么开口和你说？

        其实，就在上一天晚上，伤心欲绝的爸爸还在做着妈妈的思想工作：“还是我来和文文说吧，好不好？”

        痛苦的妈妈总也不忍心，怕心爱的女儿受不了，能拖一天是一天。

        槿文爸爸理解爱妻的良苦用心，刚检查出来时妻子瞒着自己，独自默默承担着，她是不想拖累挚爱的丈夫和女儿呵！

        要永远离开白发苍苍的父母，身不由己忙碌事业的丈夫，漂亮可爱还未完成学业的女儿，有太多太多的依恋和不舍。

        左思右想的槿文妈妈还是决定告诉女儿吧，让女儿有点思想准备，也好。

        夜深沉，天上寒星寂寥。槿文爸爸来到女儿的房间，槿文一脸担忧，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昏黄的路灯，摇曳的树影，爸爸在背后双手扶住女儿的肩膀，流着泪，开了口：“文文，去年暑假妈妈就被诊断为乳腺癌晚期，已不能动手术，可我们一直在做积极的治疗，妈妈很坚强，文文，你也一定要坚强啊！”

        槿文彻底呆住了，爸爸沙哑的话语不啻于一声晴天霹雳。眼泪，流下来，再也止不住，嘴里轻喃着“妈妈”“妈妈”……

        泪流成河的槿文转身扑进爸爸的怀抱，身体颤抖不已，强忍悲伤的爸爸双臂紧紧地抱着心碎的女儿。

        槿文哭了一个晚上，亲爱的妈妈，为了不影响女儿考大学，您苦苦相瞒，癌症晚期，多可怕的字眼，多残酷的命运。

        隔壁的房间，槿文的父母，彻夜难眠。

        槿文妈妈心中有个信念，一定要撑到女儿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啊！

        槿文知道了妈妈的严重病情后，一夜的泪水似乎流干了，正如爸爸说的妈妈很坚强，自己也该要坚强面对，让父母放心。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妈妈住在了医院里。槿文陪在妈妈身边，母女俩说起好多小时候的趣事。妈妈竭力忍受着病痛的磨折，槿文竭力忍受着精神的折磨，两人强颜欢笑着。妈妈对女儿说自己没有遗憾了，如此幸福地生活过，小时候有槿文外公外婆疼爱，长大后和槿文爸爸谈了场轰轰烈烈的自由恋爱，放开门当户对的父母好友的儿子，跟了外地来的同一个单位的穷小子，当年的穷小子为了爱妻辞了职，下了海，千辛万苦创下了事业，终于赢得了岳父岳母的认可。虽然事务繁忙，但槿文爸爸那份宽容的心态，对老人的孝顺，对妻子的体贴，对女儿的关爱让大家感动，让槿文妈妈无怨无悔。有了槿文后，女儿更是给自己带来了无限的欢乐。

        可槿文明白，妈妈有太多的遗憾呀，外公外婆年纪大了，没有好好服侍过；深深爱着自己的丈夫不能陪着他一起慢慢变老；没能看着自己的女儿工作结婚生孩子；再也不能去看望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山里老早失去丈夫却未曾改嫁把六个孩子拉扯大的婆婆。

        槿文的心总是痛得不能自已。

        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是槿文填的第一志愿。槿文妈妈久久地抚摸着通知书，看着女儿，微笑着说：“咱们的文文是大学生了，以后的日子都要更坚强面对呵。”

        家门口的那条马路上，两边落了一地黄花，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槿文俯身拾起一朵，放在手心，细细观赏。小小的一朵，就像一把扇子，黄色的五片花瓣是扇身，九根花须紧靠着是扇柄，连接处一点嫣红。秋风瑟瑟，花儿扑簌簌掉下，零落成泥碾作尘。偶尔竟有一朵小黄花悬在空中荡悠悠，原来上面连着一根蜘蛛丝。抬头看，笔直的树杆上枝杈众多，绿叶蓊郁，枝头开满了黄花，蓝天白云下，那片片黄色是绚丽的。无奈随风落地，柔柔的小小的千朵万朵铺成了一路金黄，真有点不忍踩踏。

        槿文站在树下，看着花儿旋转，心境无比凄凉。

        晚期抗癌路，槿文妈妈走得是那样艰辛，那样苦难。癌细胞已转移，化疗放疗吃药，中医西医结合，辗转上海各大医院。槿文和爸爸还有外婆悉心照料，可医疗和爱意阻挡不了癌细胞的蔓延。后来有了肺积水，化疗到发出病危通知书。最后是骨瘦如柴，胸部抽出的是脓水，腹腔抽出的是血水。亲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病人是肉体的折磨，家人是精神的煎熬，每个人那隐忍的痛苦让亲戚和朋友都心酸不已。

        人生百年，终有一死。当代社会，人的寿命得以延长，槿文妈妈走得太早了。

        槿文妈妈永远地离开了，音容笑貌只能印在脑海，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只能成为了回忆。不眠之夜，槿文爸爸和槿文呆坐在阳台上，月光清冷，夜凉如水。接下来的晚上，还是睡不着，槿文爸爸带着女儿去爬山，用身体的劳累成就意识的入眠。在山脚下的人工湖边，槿文看到了和学校前的马路边一样的树，小小的黄花一朵朵，飘零在波光潋滟的水面上。

        黄花落尽，枝头是璀璨的李子红，细看，像一盏盏小小的灯笼悬在树梢，形成一片片红色掩映在绿叶上。

        经历了心伤和痛苦，大家都该走出忧愁啊。在有生之年真正做到当下的快乐，活好每分每秒，到生死大限来临的时候，有一份微笑的坦然，可以面对死亡说声此生无憾，就像那落在地上飘在水上的黄花。

        送走了妈妈，经历了人生第一次的悲恸欲绝。好不容易槿文接受了妈妈已永远永远离开了自己的事实。

        离开学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了，槿文庆幸自己读了本市的大学，倏忽间好像就长大成熟了。在妈妈生前就允诺会好好照顾外公外婆，好好照顾爸爸，放长假的时候去探望远方身体不好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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