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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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哥儿,去哪儿?”符儿被柴荣拉着手边跑边问。
“拜天地!”柴荣洪钟之声于这空谷山际间响彻回荡。
符儿紧紧跟着,随着柴荣登上玉垒山,同路之人渐渐多起来。这玉垒山为楗尾古堰腹地毗邻的一座仙山,山上有一远近闻名的道观,名曰“伏龙观”,相传天庭派二郎神将下界治水,擒获孽龙镇伏于此山,故而得名,后人几经修缮增益为祭祀天神之地。
是日,巧遇正月二十五“天仓节”,因古堰岁修提前竣工,便将“放水节”与“天仓节”合,是为大祀,按古俗则应先后祭拜水神、谷神与仓神。
符儿跟随柴荣进得伏龙观,一阵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迎面袭来。祭祀官于高台之上舀起一勺雪山圣水抛洒空中,口里念念有词道:“水神水神,因水而生,万物兴旺,风调雨顺。”又道:“谷神谷神,五谷丰登;仓廪殷足,崇礼和睦。”三勺水泼地,符柴二人与众祀者向天三拜,依序入神殿祈福夙愿。
礼毕,荣哥儿拉符儿逆人群而上,来至人迹罕至的临江弃亭。
“此亭本名之观澜亭,远眺可观古堰全景,却于战乱中毁弃。”柴荣黯然道。
符儿抬眼望之柴荣,俊俏的脸庞竟泛起一丝沧桑,忍不住问:“荣哥儿对此地如此熟悉,莫非此前来过?”
柴荣笑道:“初入蜀地,不曾来过。只听静海师父说起古堰旧事,感同身受罢了。静海师父自号玉虚道长,少则入道,于这天地间道家道场如数家珍,也曾于河滩上筑沙塑形道解古堰。”
说于此,柴荣轻推符儿双肩,一一为其指解道:“符儿且看,远山覆雪者称西岭,奔流而来者称岷水。未筑此堰时,岷水性烈如野马,奔腾不羁,泛滥不止。时,秦太守李冰率众筑堰引水、分流导江,乃将野马驯服。”
符儿慨叹道:“能把如此强悍的生命付之于规整,着实有惊人之力。”
柴荣继续道:“更为惊人者乃于其后。此方古堰大致分三体:鱼咀分水、飞沙溢洪、宝瓶引水。鱼咀者,形似鱼嘴昂首立于江心,为万物之起始。鱼咀立,岷水分枝丫。冬春季天干水枯,内河深,外河浅,河水经流,六成清水入内江,四成浊水奔外流。夏秋季雨多水涨,内河窄,外河宽,则四六颠倒,使枯水不缺,洪水不淹。”
符儿赞道:“这便是乘势利导、因时制宜,果真妙思妙想。可正如荣哥儿所言,岷水如野马,寻日里还好,若遇三五十年甚或百年一遇之山洪水患如何能挡其排山倒海之势?”
柴荣道:“正因如此,才需第二道门槛--飞沙神堰。当江水疾驰,至此便成涡漩回环,其力之壮可将千斤巨石和水带泥飞旋出将。更有甚者,则自行溃堤让江水泄洪于外道,回归岷水正流,以保百姓不受灾害。”
符儿点头道:“这堰真真透出筑者仁心智术,到让后人自愧不已。”
柴荣道:“为人做事,但凡怀揣仁爱之心,便能得上天之助。正如脚下踩踏之离堆与隔江相望之玉垒,古时曾为一体,后因筑堰而开凿。主持凿山的李太守为减轻民力、节省时日,采智慧之法于岩石上开沟挖槽,大火灼烧,雪水泼浇,以冰火相激之法迅速令山石碎裂,这才凿开了内江引水的咽喉,俗称‘宝瓶口’,岷水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于无声处泽润天府。”
符儿手指隔江山岩兴奋道:“正是,正是,符儿也瞧见对岸之人正开沟挖槽、冰火相激哩!”
柴荣大笑:“符儿不可妄语!此法乃上古开山时所用,古堰既成,今之人如何使得?”
符儿不服道:“见之人头攒动,听之钉头磷磷,何其不是开山碎石?且符儿还闻到一股子硫磺邪气哩。”
“妹妹越说越神乎!我如何不曾视之闻之?莫非妹妹为二郎神子附体?”柴荣不肯轻信,推推搡搡地拉将符儿经索桥往崇德祠去。
这崇德祠原名“望丛祠”,为祭祀蜀王望帝杜宇和丛帝开明氏所建。今之祭祀,则以官家祭祖为主,无非是宣读祭文、叩首跪拜而已。百姓则多于其外驻足观望,或题诗于壁,发幽古之情,或掬水煮茶,引江河之思。见老幼妇孺于山石上蘸水反复手书“深淘滩,低作堰”六字,符儿不解,忙问是何缘由。
柴荣领其行至幽州台,席地而坐,面水怀古,茶敬天地,慢道而来:“此六字乃古堰不死之精魂!古堰之不死,一靠‘疏浚’,二靠‘岁修’。时,先由三木立角架,中设平台,上以竹笼压卵石制为‘杩搓’,众杩搓横列江中,围席培土以阻断内江之流。而后便是淘滩以疏浚,培堰而岁修。淘滩者,除却江中淤泥,尽量淘之以深,引水以足方能溉灌良田;培堰者,固其薄弱,尽量筑之以低,以便洪水勃发时倾泄而保堤。年年一疏浚,岁岁一复修,古堰之功利是以为续,固言‘深淘滩,低作堰’使古堰不死矣。”
符儿似有所悟道:“人之不死,食五谷,饮良泉,清宿便。至于精神,儒家讲‘三省吾身’,道家讲‘涤除玄览’,佛家讲‘勤拂拭’,皆通古堰不死之理。”
言于此,柴荣屏息凝神于符儿,神秘道:“妹妹不应姓符!”
符儿一嗔:“若不姓符,姓何?”
“姓‘悟’,悟道之悟!悟儿是也!”
符儿认真道:“哥哥若是笑话符儿乱语,此后不论便是。”
柴荣见符儿有所误会,连忙解释道:“妹妹通透,所言句句在理,尽道为兄心中所想,自是慨叹。妹妹不知,余尝苦思:‘深淘’,方能扩容,但深至何处?来此方知,古人于‘凤栖窝’处埋有石马为识。余比之‘人心窝’,人身存世、人心过世,修身、修心也应有识,深淘以至虚空,过之深则为空虚,‘和光同尘’为之识。余亦曾思之‘低培’,低乃一种姿态,可究竟低至何限?今观飞沙处复其损毁,复其损毁……”
“荣哥儿!荣哥儿!”符儿见柴荣兀地愣住,不知情地在柴荣眼前晃动着手心。
柴荣回过神来,神情严肃道:“吾观乎飞沙堰处有异,妹妹眼力尚佳,视之如何?”符儿任性道:“先前便告之哥哥脚踩山崖底下人头攒动、多之如蚁,哥哥偏偏不信。此若告知堰下有鬼,哥哥是否以为符儿出言狂妄?”
柴荣道:“为兄知错,还望妹妹体谅。符儿应知官家将于午时三刻执放水之仪,此时已近正午,官骑传信也已过一旬,古堰腹地如何有人胆敢冒生命之险不顾警示随意出没,难不成真如符儿所言为水鬼现身?”
“是人是鬼,近看便知!”说罢,符儿与柴荣直奔堰底河滩。
柴荣不得不承认符儿所言不假,先前是飞沙堰处鬼影以聚,乃是一行身背堰石之人伪立而障目,以便腹内贼子行苟且之事。此间趁官骑沿线警示方过,众人聚之鱼咀,无人视之宝瓶,遂改一行身披青草之人掩映,另一行人俯身以凿壁。
符儿隐蔽于草丛低声向柴荣道:“见此装束与行事,绝非官兵,亦非庶民,何以凿山?”柴荣道:“妹妹不是有闻到硫石邪气么?定是鬼邪之人妄图毁山以阻水。”
符儿冷笑道:“这般人好生愚蠢!既然古堰浑然一体,破其任一薄弱处便可。何不在平日里于凤栖窝处巨石以填,泥沙淤积渐而阻水,人不知鬼不觉。何必弄得千人凿壁万火焚山这般大动干戈?”
柴荣肃言正色道:“符儿妄语甚矣!岁修已至一月,宝瓶口以下储水已尽。若此时水阻,千里良田不得溉灌,万里沃野始变荒坡,饿殍遍野、人心惶惶,而后国衰民弱引他国进犯,‘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天府之国便会战事频繁、生灵涂炭了。”
符儿吐了吐舌头,任性道:“那符儿这便去阻止!”柴荣一把拉住,将符儿的头按进草丛中,告诫道:“不可莽撞!”
符儿不服道:“难到眼看着他们作恶不成?”
柴荣冷静道:“此时若打草惊蛇恐其提前行事,得等待时机成熟方可尽力而为之。”
少时,官骑二旬禁令已至。贼兵渐渐撤离宝瓶,纷纷左上玉垒,右行离堆,隐而不见踪影。柴荣与符儿这才潜行至宝瓶,乍见沿河石壁上竟被硬生生造出万千孔洞,每孔间已堆埋一二枚竹筒火药,火线自宝瓶经飞沙堰乃至鱼咀。
符儿慨叹道:“贼人不只毁宝瓶,乃将毁古堰啊!”
“符儿别愣住,快将泥沙覆其引线,只要引火点不着,古堰就能保住!”柴荣一边覆沙,一边大喊。符儿立即按柴荣指挥填埋,刚填五六个,符儿便停了手,心里想着:“孔洞有千万,两人何以填完?”又想:“毁堰需火药同时作用,贼人既隐蔽,便不会万箭齐发招人眼目,定是藏身某处用一二火箭引燃,这样需有一总线。”想停于此,符儿细细地观察着火药筒,惊喜地发现每筒火药除主引线外另缚一头发丝细小之副线,副线交织而结网,全都汇聚而结绳。
符儿顺绳寻视,终于发现绳头位置所在:两头皆背鱼咀而藏宝瓶出山口,一头居玉垒,一头结离堆。离堆处绳头足有碗大小,符儿先行覆沙以唤柴荣:“荣哥儿,覆绳头便可!”柴荣点头应命,出于玉垒侧,与符儿并肩。
当是时,官骑三旬禁令与上游放水号子一同沿江而下:“砍杩槎咧--远堰河咧--抢水头咧--”鱼咀处一群青壮男丁举斧砍断岁修时筑起的杩槎,滚滚堰河水迅速涌入内江河道,过了飞沙堰,直奔宝瓶口,如野马脱缰般向符柴二人袭卷而来。
此时,出山口侧,两支火箭窜头而出,带着肉脂燃烧的味道,一左一右一前一后目标清晰地飞射过来。符儿立即匍匐,只听耳畔响起一声巨响,幸无大碍,只引爆两三颗火药筒。眼见柴荣一侧情势不妙,火箭已出鞘,绳头却未被完全覆盖,荣哥儿只好将肉身紧贴绳头,符儿见状猛地从地上弹起,向柴荣扑身而去。
“轰--”
木鱼子曰:智者不妄智,仁者以爱人,世间无战亦无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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