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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山河永寂,春秋大梦(5)


沈苑渐渐感觉自己的手指能动弹了,眼皮也能抬起来。他动了动嘴唇,终于是可以开口说话了。

        但是……他瞅了瞅江君涸和莲愫,他觉得这个时候清醒过来好像不大好。

        于是,催眠自己再一次睡了过去。

        “江君涸,你说的我都将保留意见。”莲愫抿唇,“倾洹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但并不代表你知道的就是对的。史册这种东西,造假也很容易。”其实莲愫知道自己相信了百分之八十,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完全是因为心底的抗拒。

        但,说话总得要几分气势,总不能让别人的气势把自己带走,这多丢人。

        这道理还是当年罔缇告诉她的,说话要压人气势做事要雷厉风行,不给对方反击的后路。

        江君涸耸肩,表示对莲愫的话不置可否。他向来不需要同意,更加不需要敌对的人的同意。

        对话进行到这里似乎结束了,沈苑耳尖动了动,估摸着自己也该醒过来,不曾想脑子一沉,再一次进入虚无幻境之中。

        这一次的幻境进行的比较快,他看着顾止袁一步一步设计将左幸一党杀害,然后看着顾止袁是如何拖着宋楠楚一步步走向死亡,紧接着看到了自己战死在沙场上。

        这样长的一段故事在他眼里却进行得十分快,走马乱花一般,看尽了人生冷暖。

        “!”他猛地惊醒过来,一睁眼看到的是江君涸的眸子。

        “醒了?”江君涸伸手摸了摸沈苑的额头,然后把手放在了沈苑的右手手腕上,“看到了吗?当年的倾洹是如何对宋洵的。”

        沈苑抿唇,他知道那不是梦那都是真实存在的。

        也许搁在从前,他是一百个一万个不愿相信顾止袁会偏激到把宋楠楚囚禁起来。

        “宋少傅,你的臣子都死了,李氏王朝不复了……”顾止袁将奏折丢在了宋楠楚面前,“你看看城墙上悬挂着的左幸的脑袋,你好生瞧一瞧,你的王朝败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感觉浑身都颤抖,他很兴奋,没有原因。

        宋楠楚原本是站着的,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倒不是他害怕,他有什么好怕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了,他还会怕什么?

        “陛下算盘可打得真好。”宋楠楚仰起头,漂亮的桃花眼看着顾止袁,“臣输了,那么,陛下接下来该做什么?”

        顾止袁拧眉,对他来说这场无硝烟的战争根本不算什么。但事已至此,再说什么话却都显得矫情做作。

        “朕前儿个托人打了一副金色的脚链……”顾止袁摆摆手,门被推开,苏禹托着一副脚链走上前来,“少傅大人可喜欢?”

        “……”宋楠楚瞳孔瞪大,不可置信。

        他以为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却不曾想顾止袁还有这么一手,让他难堪。

        苏禹也没想到,他会正大光明地和宋楠楚面对面,虽然宋楠楚并不认识他。但,在阳光下总也觉得无所遁形,他就像一个见不得光的人。

        顾止袁起身摸了摸苏禹手上的链子,链子不重但很结实,一般人怕是挣脱不了的:“朕觉得这么漂亮的链子就该和貌美的宋少傅配一配,如何?”

        “顾止袁……”宋楠楚怕了,从前的阴影一下子跳了出来。他被囚禁在富豪人家,被豢养,像个动物一般……是的,像动物。

        这些顾止袁不知道,因而无所畏惧。

        “宋少傅求人的方式不太一样啊。”顾止袁冷笑,他扯过链子,蹲下身想把链子锁在宋楠楚的脚上。宋楠楚下意识地把脚缩了回来,转过身,双手抱住自己的脚踝。

        “顾止袁……”他又喊了一声,这一声里满满都是哀求。

        顾止袁愣了一下,稍稍叹了口气,他伸手摸了摸宋楠楚的脑袋:“歌景,我从前就想这么喊你。”

        大概是一瞬间的温情让宋楠楚放松了警惕,下一秒,咔哒一声,链子锁上了。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宋楠楚的瞳孔无限放大直至失去光芒,往昔的痛苦折磨穿过岁月再一次降临到他的身上,让他差一点晕厥。

        顾止袁也没想到宋楠楚的反应这么大,下意识伸手去解铁链,手都碰到链子了却轻轻握住链子,没有解开。

        “你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这一刻,人类嗜血残暴的一面终于在顾止袁的身上表现了出来。

        站在一边的苏禹抖了一下,他杀了很多人,但他害怕顾止袁,害怕此刻的顾止袁。

        宋楠楚咬紧牙关,半响发不出一个字。被囚禁从任何意义上都是一种耻辱,而他看来生平最不能受的就是耻辱。受苦受累他都挺了过来,唯独受辱。从前那个富家子弟后来被他一把火烧了全家,先烧的是人家的百年祠堂。

        而如今……他磨牙,瞳孔闪烁来闪烁去,最终一切光芒消失殆尽。

        被囚禁的日子里头他过活得和活死人没什么区别,但顾止袁却始终兴致勃勃,似乎把他看做自己的儿子来一步步培养。说儿子似乎不太对,应该是宠物。

        “今日我们一起看论语,我读一会儿你再读,我们轮着来。”顾止袁从怀里头掏出一本封面有些破损的书,手指略微翻动着,“自小听着你的名号憋屈时就读读论语,静静心。”

        宋楠楚拿眼睛斜了一下,眼珠子转动了一个来回,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唇角微微抿起,唇色依旧惨白。

        见宋楠楚不做应答顾止袁也不恼,他早已经习惯了宋楠楚这幅样子,再冷漠不也过如此。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顾止袁自顾自读了起来,声音不大,轻飘飘的。还没传到宋楠楚的耳朵里就已经飘散在空气之中,消失殆尽。

        宋楠楚轻微动了动头,想去看看顾止袁又闹什么。他的视线落在了趴在案桌上顾止袁的脑袋上,瞳孔闪烁了几分。他蠕动着嘴唇,想说些什么,最终却闭上了眼睛,昏倒在地。

        昏倒前,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眼泪滑落,滴在了地上。‘啪’地一声,溅起了小水花,然后不见。

        这一场闹剧,到头了。

        郑公公推门而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一进门看到的是两个趴倒的人。他先是一愣,脚步有些迟疑地朝着顾止袁走去,手颤巍巍摸了摸顾止袁的身体。时间长了,身体早已僵硬。此刻摸着如同冬日里头摸着河里的冰块,冷而硬。

        他倒退几步,右脚一扭,跌倒在地。脸上皱着的老皮耷拉了下来,他看到了顾止袁下方的那一滩血,是从顾止袁唇角流下来的,浸湿了顾止袁浅青色的鞋。

        “陛……”郑公公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恍恍惚惚只说了这么一个字。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朝着宋楠楚爬了过去。伸手一摸,果然,又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陛下,驾崩了……”郑公公本想喊出来,发出口,却发现这声音极小。大概是悲伤又或者是恐惧,声音发不出来。

        春暖花开,桃花绽放得十分鲜艳,整个皇宫几乎要被粉红色给席卷了。偶有微风拂过御书房窗子的帘子,露出里头坐在首位的那个男子,让站在外头的宫女好一窥究竟。

        纤细的手指搭在奏折上,另一只手揉着眉心:“武大人,朕让你查京城的盗贼案,你倒好,把京兆尹贪污一事给掀了出来。你说说看,这都是些什么事儿?这轮得到你做吗?”

        武雍一脸平静:“陛下,臣生而为忠,决不允许一丝一毫不忠。”

        答非所问,却让人无话反驳。

        “你……”那人叹了口气,“武雍,那你……算了,退下吧。”

        房门被关上,吱呀呀地发出了一小声悲鸣。

        武雍背对着房门,扭头从窗户看里头的人,那人揉着脑袋一脸愁闷。也算是苦了他了……武雍浅笑,谁能想到这天下最终却落入了杜晟的手中?一个最不可能的人,成了这天下的主人。

        世事无常,说的就是如此吧。

        杜晟手拨拉了一下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只觉得脑子发胀。他万万没想到,顾止袁居然将皇位禅让给了他。

        按照当时的情况,不论从什么角度来说,这帝位就不该是他的。他做过唯一的猜想,是宋楠楚。后来,宋楠楚被爆出前朝储君的身份,紧接着被囚禁,他也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以为会是远在关隘的沈苑,又或者是忠心耿耿的武雍。到头来,居然是他自己。

        当真是……无话可说。

        那日接到诏书的时候他比谁都惊讶,紧接着郑公公却又给了他另一封诏书,让他释然。

        “这是先帝最先的遗诏。”郑公公将手里头黄色卷轴递给杜晟,“老奴不敢藏着。”

        诏书上果不其然,写着传位于宋楠楚。至于前提便是,宋楠楚还活着。

        他揉了揉眉心,估计顾止袁早就想到若是他死了宋楠楚必然不会独活,所以才有了第二封遗诏。

        再一细想顾止袁的囚禁,似乎有了合理的解释。

        杜晟将头抵在桌子上,苦笑:何必呢?人生在世不就图个开心和痛快?非得你折磨我我折磨你,然后生死与共?做给谁看?

        皇宫里头安稳得很,遥远的皇陵也安稳,有郑公公如何不安稳?

        皇陵建在深山之中,风一吹花瓣飘了一地。刚扫完地的老人叹了口气,板凳还没坐热就又得站起身。

        他拿着大扫把,一下又一下挥动着,花瓣被扫到了一起。一阵疾风吹过,老人拿袖子挡住眼,放下袖子的时候,花瓣又四散开来,有的甚至落到了他的衣襟上。

        “陛下,桃花开了,迷眼。”老人捏着花瓣,恍恍惚惚地笑了。

        一场盛世,一场山河,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春秋大梦,你醒了我也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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