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水边的阿狄丽娜（十三）

话是说得狠，但费蓉还真心不忍心让邢钧成天吃很苦的药，狄冰巧进药房抓药的时候还很热心地跑去帮忙，嘀嘀咕咕的让她千万要手下留情，狄冰巧听罢，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

        而关于回家休养的那个问题，狄冰巧斟酌了再三，还是找艾天峻谈了谈，她觉得邢钧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有些恍惚，问他他又说没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伤了精神不好的缘故，但能肯定的是这样的状态对邢钧的伤势恢复没有什么好处，于是狄冰巧认为如果邢钧坚持要回家去养伤的话，那还是顺着他的意比较好一点，虽然那伤口不好恢复，但是每天有按时上药、他平时又不劳累的话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需要时间来养伤而已，艾天峻犹豫良久，还是决定按照原本计划，明天就让邢钧出院，回头再来拆线。不过艾天峻也没给邢钧好脸色，这次邢钧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他是真的挺生气的，顺带把不靠谱的边海也记恨上了。

        而这些事情封容和林映空都还暂时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单独打车去了M市一条叫做沁泉路的街道，在那条街道深处，坐落着一个二层的小别墅，它距离四周的人家都很远，周围掩映着花草木林，遥遥一看显得简洁又雅致，只是懂行的人看得出这里不仅阵法繁复，还有强悍的灵力四溢游走，逼得人呼吸困难，没什么特殊事情的话寻常生灵瞧见了都会绕着走。

        封容站在小别墅前面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这里是百里梦鄢的住所了，他和对方相识九年……不，现在又过了一年春节，应该算是十年了，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他一直都挺艳羡着喜欢着这个简简单单的小别墅的，不仅因为这里住着百里梦鄢，还因为这里即使只有百里梦鄢和他的契约妖怪亡羁两个人相依为命地住着，也能被称作是一个家，更不用提后来百里梦鄢和司浅旭相恋，这个家就多增添了一个成员，热闹了不少，性格看上去比林映空还温良无害的司浅旭把这屋子打理得妥妥帖帖，封容已经很久没来这里了，刚才走过来的时候有些惊讶地发现原本光秃秃的前院竟然栽种了不少花木，中间辟出一条蜿蜒的石子路，正值阳春三月，那些花花草草被打理得整齐又生机勃勃，让这个小别墅平生多添了几分生气盎然。

        司浅旭已经生死未卜一年之久，魂魄不知道飞到时空缝隙的哪个旮旯里去了，亡羁也因为雷劫陷入沉眠，那么打理这些东西的只能是他那个不谙世事了半辈子的弟弟了……

        封容觉得有时候还挺世事无常的，也说不得算不算是命，在外人眼里，百里梦鄢倨傲冷漠，堪比战神，暗儡狠辣高强，地位无人撼动，但是出现了一个司浅旭，大概是越冷心的人动真心越不容易，也栽得越狠，百里梦鄢直接被拉下神坛，丢盔弃甲成了个情窦初开莽莽撞撞的普通人，会吃醋会吵架会幼稚得随便因为一件事就闹得天翻地覆；封容作为灵执法部部长暗儡在百里梦鄢面前从来都装作自己无坚不摧，维持他那可怜兮兮残破无比却硬撑出来光鲜亮丽的自尊心，可林映空温柔地对他笑一笑，他就觉得偶尔偷个懒也没关系，总是那么没有理由地相信林映空会一直帮着他。

        林映空见封容一直站在小别墅前院不动弹也不说话，虽然面上没什么变化，但看那背影像是触景伤情似的，他犹豫了一下，便道：“部长，要不我们直接去找慕非事务所的那两位吧？”他总是觉得百里梦鄢见到部长大人，说不准一个气不顺就打起来了，而他家部长肯定是不会还手的。

        封容回过神来，对他笑了笑，摇头道：“他们本来就是因为梦鄢才跟我有交情的，现在……估计不交恶就差不多了，而且梦鄢自己说不怪我，我要是来了M市还越过他来找他的朋友做事，回头他估计又以为我在计较以前的事了。”虽然知道百里梦鄢不太拘泥这些小节，但封容很珍惜他说的那句“你还是我哥”，他大半辈子孓然一身，已经有了林映空这个爱人，如果再有一个亲人，那么就圆满了。

        林映空也理解他的心态，只好点头道：“那我去敲门了？”

        “嗯，”封容点头，“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林映空一愣，“部长你不进去？”

        封容沉默了一下，苦笑道：“还是算了，来之前我觉得我准备好了的，但是现在我还是觉得有点不敢见他。”

        “可是……”林映空有点纠结，作为一只大醋缸子，他肯定是不想部长大人经常和那个前追求对象后同父异母弟弟如今是他的小舅子的超级大冰山见面，不过他更不想封容老是因为间接害死司浅旭的事情郁结于心……

        封容看他难得皱巴起来纠结无比的脸，觉得有点新奇有点好笑，忍不住扶着他的后脑勺吻了吻他的嘴角，眼里罕见地带了些挪揄，悠悠地道：“而且这不是也看在你的面子上么，我在这里老实呆着，省得你又胡思乱想。”

        “哪有，”林映空被他调侃，立马一本正经地道：“我是那种随便乱吃醋的人吗？”

        封容也跟着正色道：“不是，你是那种随便乱吃醋的鬼。”

        “……”林映空瞪眼，“部长你跟谁学坏的！？”

        封容疑惑，“除了你还能有谁？”

        林映空被噎住了，只好不甘心地对着他的嘴巴啃回去，咕哝着道：“在外头就让让你，等下回回床上了咱再算总账。”

        有旁人在的时候封容会顾忌多了，现下四处无人，他便矜傲一笑，“我拭目以待。”

        林映空顿时萌得肝颤，又啃了他一口，干劲十足地拎着一个果篮摩拳擦掌捋袖子……呃，去敲门拜访了，封容被他闹得心思也松快了不少，略走开几步，走进旁边的小林子里了。不一会儿，小别墅的大门便打开了，一个穿着家居服的高瘦男人站在门里，面色冷冰冰的，相貌秀美，冷艳不可方物，凤眼如刀，风情暴烈不容直视，就是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他的脚边跟着一只温顺的白色牧羊犬，似乎认得林映空，友好地对他摆了摆尾巴，林映空也很好脾气地摸了摸它的脑袋，跟那个男人说了几句话，男人似乎不经意一般朝着封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封容没忍住躲了躲，那男人已经收回了目光，请林映空进去了。

        林映空一进去，就发现这屋子里头收拾得还算整齐，不像以前百里梦鄢和亡羁一个人一只妖怪相依为命的时候，两个一点儿都不糙汉子的男人把日子过得跟糙汉子似的，略微有点处女座洁癖强迫症的林助手每回有事过来或者借着什么名义来接部长大人时一进门，都差点没忍住想给他们好好收拾收拾屋子——话说回来，他是看不得东西脏乱，那位司浅旭司先生虽然是个黑道世家的小少爷，不过抛掉那些暗地里不能见光的性子，操持家事方面的确是贤惠得很，连百里梦鄢这么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都被他调教好了……

        想到这里，林映空就暗搓搓地觉得自己比司浅旭强多了，他疼媳妇儿，才不需要部长大人操心那些家事呢～

        咳咳，林助手你就是想把人宠坏了，好让部长大人离不开你吧……

        “百里先生最近还好么？我看你的脸色不太好。”林映空这句话也不是寒暄，百里梦鄢的面色是显得有些苍白，没什么血色，他上午刚见到邢钧出了事，现下就免不了多想了一些。

        百里梦鄢倒是显得风轻云淡，“没什么……”顿了顿，“浅旭那边还是没什么头绪，有点睡不好而已。”

        提到这件事，林映空也有些气短，不好说什么，只道：“你多保重身体，总不能先把自己累垮了。”

        “我还好。”百里梦鄢估计真的被司浅旭影响了很多，居然还会记得去给林映空倒杯水，虽然那只是白开水，倒完之后，百里梦鄢问：“他还是不肯见我？”

        林映空看着那杯水心里有些啧啧称奇，然后就听到了他的话，脸上礼貌的笑容淡了些，林映空轻微地叹了一口气，“我也只能祝愿百里先生你早日寻回司先生，好解开部长的心结了。”

        他这话说得自然，好像司浅旭失落在时空缝隙不知归处的魂魄肯定能找回来似的，百里梦鄢听得眉目一动，脸上的冰霜也松融了一些，他直勾勾地盯着林映空看了一会儿，直到林映空疑惑地问了句“怎么了”，他才出声道：“你跟暗儡在一起了？”

        林映空一愣，被称作零度冰焰的百里梦鄢素来不关注外界的事物，现在又整天忙着司浅旭的事情，尽管他和封容秀恩爱秀得整个灵异学界都沸腾了，魔界魔尊那边都给他打了个电话调侃他几句，林映空也还以为这小舅子还不知道这么一回事呢……他默默地想那杯水里该不会下了毒吧？

        百里梦鄢看他那诧异的表情就不爽，冷哼一声，道：“你们到楼下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林映空了然，他和部长在外头那么亲昵，估计是被看到了，他也很坦然地点头，笑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还希望百里先生多多关照。”

        百里梦鄢的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他是直肠子的人，一向对林映空这种表面温和实际上一肚子坏水的角色不太感冒——他家司浅旭例外，尽管人人都知道黑道世家出来的小少爷绝对不可能是个贵族小绅士，但就算肚皮黑，起码不是装成大兔子觊觎自家上司的大尾巴狼啊——现在知道他成了自己名正言顺的“嫂子”，百里梦鄢就更不开心了。

        当然，比起对林映空的印象，百里梦鄢对封容这个人的感觉更加复杂，最开始认识封容的头一年，他觉得封容挺可怜的又挺怒其不争的，他无父无母，性情阴郁，百里梦鄢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封容就想死，那时候百里梦鄢觉得这个人挺没出息的，他自己虽然是天之骄子的资质，可也是半生坎坷经历颇多，最困难的时候也没吱声说过自己活不下去，最后熬到现在，争的抢的得到的都失去了，还是一个人孤零零的，他也没放弃过，他觉得封容就算得了个注孤生的命运，麻烦也争取争取死缓了再去死。

        随后封容对他说他喜欢他，百里梦鄢就觉得很生气，他是不通人情不谙世事，但也看得出封容那种死命抓着救命稻草似的垂死挣扎，他就怒了，脑子就一个想法——既然你这么半死不活的，干脆就去死好了！谁知道封容就真的跑去送死了，参加那会儿还九死一生要求诸多的灵安全局入门测试，带着个残废的胳膊回来说要把自己有的东西都给他，百里梦鄢那会儿都把封容当朋友了，一看就又是心虚又怒不可遏地觉得他活该，谁稀罕你的东西，好端端的糟践自己，这下知道疼了吧！

        后来的两三年里，封容一直打着追人的旗号过着自己抓着浮木的半死不活的日子，百里梦鄢一直不太搭理他，他是对封容没这方面的意思，但这期间大概是日久生情，有时候他也能感觉得出来封容多多少少有些喜欢他，可惜更多的还是把他当成一种执念，好像求神拜佛的那种心态，百里梦鄢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可他的确不是救苦救难的神佛啊，他身边的朋友都不太喜欢封容，觉得他野心太大性子太傲所求太多，百里梦鄢每次听了，心里就嘀咕——你们想多了，他就是不知道怎么活，不知道要什么，所以干脆什么都抢到手。

        就在百里梦鄢以为封容会随着时间慢慢把执念淡化的时候，亡羁一直觉得他们眼睛长得像，气息有些相似，居然找机会验了他们的DNA，证明了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那几年百里梦鄢简直能说是恨他的，应该说他恨所有跟百里家族有关的事物，尽管他们都是被百里家族舍弃的存在，甚至封容还是没人知道他身世的小可怜……看着封容挣扎痛苦，他就有种报仇的快意，更多的是同病相怜的悲哀，见到封容他就想起百里家族对他做的事情，所以百里梦鄢更加厌烦封容了，也希望能借着这个态度把他推走，最好大家一辈子两不相干，谁也不欠着谁。

        可是百里梦鄢到死也不会知道哪怕本意不同，但他做的事情都是和封容的母亲差不多的，封容一直活在那段求而不得的阴影里，这下还是双重的，他就更走不出来了。按理来说要是再过个几年，百里梦鄢和封容都年纪更大一些，性情更沉稳了，大家都想开了，估计这事就平安解决了，谁知道就在这血气方刚的当口，司浅旭出现了。

        一方面是动了真心，一方面是有百里梦鄢和司浅旭身上的诅咒作祟，他们两个人坠入情海纠缠不休。封容那会儿其实都绝望得差不多了，心里头就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又学了百里梦鄢做事不留情面的性情，既然百里梦鄢断口说让他死心，司浅旭也不是省油的角色，这下好了，大家伙儿都一冲动，封容一向不觉得自己是好人，出手稳准狠，一次不行来第二次，然后间接地把司浅旭搞得魂飞异界，不知道能不能再找回来了。

        要说百里梦鄢不恨封容当初在诅咒的事情上插了一手，那是不可能的，只是这些年生生死死走了几遭，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没了，曾经冷如风霜遗世独立的零度冰焰也被拉进尘世里滚了一圈，生老病死爱恨情仇看了个遍，爱人生死未卜，当成至亲的契约妖怪长眠不醒，至交好友也不是不曾遭过厄难，自己这么个天之骄子也试过困窘无助寸步难行，性格偏激的百里梦鄢也开始明白了世事的无奈，并不是只有黑白分明和强悍的武力就能解决一切的，也不是有爱就能克服一切的，他贸贸然把原本是个普通人的司浅旭毫无防备地拉进灵异学界的世界，却没想过他是不是会害怕无措，也没想过面对两个世界的巨大鸿沟，司浅旭心里揣着多大的怀疑和无奈……而封容的存在对只身孤影踏进灵异学界的司浅旭来说意味着什么，百里梦鄢也没去理解过，就像是司浅旭飞蛾扑火一般爱上他，又被一连串的灾难追在背后，还没真正认清从未得到过太过温暖的百里梦鄢，是怎么样一个将一点感情都视若珍宝的人……

        这一年，他一个人默默地熬着，守着两个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的人，百里梦鄢终于有时间去慢慢理清楚自己原本苍白荒芜的内心世界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渐渐的，他也想到了封容，想到他当初看着自己时的眼神。

        那时候我应该救他的——百里梦鄢对自己这么说，他知道如果早几年好好地跟封容说他们当兄弟，封容或许一开始不理解，但也会听他的话，那会儿还没当上灵执法部部长的封容恐怕愿意听从他的每一句话，只是百里梦鄢冷言冷语把封容推开，封容就不得不越爬越高越想给他点什么，他们命途相似，只是封容没他命好，身边有个可以当做至亲的亡羁，所以他也许不及百里梦鄢心狠手辣亦正亦邪，却比百里梦鄢对自己仅有的想要的东西更加执着。等封容爬到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什么都得到了，那一点得不到就把爱恨都磨光了，变成了他扎根在骨头里的偏执，百里梦鄢说再多的话也没法将其撼动，更何况他就是那种与世隔绝不懂感情的性格，也懒得去说那些事情，见劝不动就随封容去了。

        百里梦鄢的心思单纯，固然会钻牛角尖，但也没有那么多纠结，想通了就放下了，他和封容已经是一本烂账，算都算不清了还能怎么样呢？百里梦鄢素来恩怨分明，一笔算一笔，对司浅旭倾尽爱情，对亡羁倾尽亲情，对百里家族倾尽怨怼，唯独和封容两相拖欠纠缠不清，但是经此大劫，他心性早已不同以往，既然不能爱也不能恨，那便从头再来吧，所以他对封容说——你还是我哥。

        就这样吧，灵异学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不可能真的一世都不见面，百里梦鄢自己这辈子做梦都想有个家，他现在也没什么人了，能珍惜的也不多了，毕竟是血缘至亲，还与百里家族老死不相往来，怎么算都是跟着自己站在同一个战壕里的，形同陌路的话封容自己估计也忍不住，接近十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感情，哪能是作假的，百里梦鄢想，以后要是能找回司浅旭，能唤醒亡羁，就这么住在小别墅里，偶尔有亲朋好友串串门……他所求不多，能至如此，他这一生，其实也就圆满了。

        ——大概只有这点上他们最像是两兄弟，半辈子坎坷，到最后所求也不多了。

        可是话说回来，其实也不是那么圆满，因为有个很严重的问题……百里梦鄢盯着坐在他对面微微笑着看上去十分温柔的男人，顿时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就算他决定不计前嫌让自己多个哥哥，但是没想过还要附带一个他看不顺眼的大灰狼“嫂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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